作為一名職業小提琴演奏者,我從事職業音樂表演與研究已十余載,時常會梳理一些常見的音樂話題,發現它們背后具有很多邏輯上的共性??此撇煌嵌鹊膬热?,實則內在的道理卻是處處相通。從初窺門徑的頭幾年,到近年來不斷在舞臺實踐與教學法的總結,很多對新觀念的發掘,不得不說是對傳統觀念帶來了“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新認知。我將圍繞一系列從弦樂(小提琴)相關角度如演奏法、訓練法、制作與調音、心理學、作品分析等一些話題進行探討,期待同與廣大讀者一覽這其中的奧妙。
巴洛克意大利樂派在室內樂作品中的寫實性表現手法

巴洛克時期是繼文藝復興時期音樂與藝術創作思潮之后的,人類智慧與藝術創造力又一巔峰。這在藝術形式上的體現不僅僅局限于音樂的創作和演奏,也體現在繪畫、建筑,當然還有歌劇、舞臺劇的發展。在眾星璀璨的意大利樂派作曲家當中,具有杰出貢獻者也是不勝枚舉的。我們在此主要介紹的是以維瓦爾第“四季”為例,剖析巴洛克小提琴室內樂作品里的一些表現手法。
在談維瓦爾第之前,我們不得不強調一下意大利語言對其音樂樂句的直接影響,特別是早期的歌劇。我們不妨來研究一下蒙特威爾第的《奧菲歐》:

很明顯這里用到比較古老的記譜方式,基礎的律動是以二分音符為單位拍,構成的這四小節的樂段。在四小節當中,前兩小節各自為兩個“對仗”的小樂句,從結構和織體上不難看出;第三小節與第四小節則連結在一起,作為隨后的一大句。這段樂句雖然沒有唱詞,但通常帶有敘事性,常常帶有“過門兒”的客觀表達、描述感。而作為收尾的一大句帶有總結性的態度,常常會為了重復整段,而作為承上啟下的一部分;亦會根據實際表演需要,而決定是否重復,重復多少次等。
還有重要的一點啟示,來自意大利語的語言特性,就是句尾的長音,它作為“尾巴”,實際的演奏時值是非常短的,也是非常輕的;這是記譜法上并沒有體現出來的,但是按照傳統,和意大利語的特點,句尾的“詞”,在最末尾的音節都是相對不重要的,輕而短的;盡管在尾音之前的詞和發音可能會被夸張地拉長,甚至加重,但作為結束的尾音,它的性格相當于一個小標點。比如第一小節、第二小節和第四小節的最后一個音,它的實際演奏效果相當于一個減弱的八分音符。而最后的“延長音”標記也并非是我們現在樂譜技法的延長音,而是相當于一個句號,作為結束的標記。
我們再看一段《奧菲歐》當中有唱詞的,就更加形象地把音和詞結合在一起比照,因為畢竟音是根據詞的發音和意思來確定演奏法的:

我們看這三小節,一個休止符把這里劃分成了兩個樂句,而且唱詞也很明顯,休止符是作為兩句的分水嶺。前一句的最后的詞vieni(意為,“來”),對應的兩個單位拍的音:vie-ni,這里比較起來,Vie是重要的、長的、需要強調的;而n i是不重要的、短的、需要淡化的。同樣的,第二句的最后一個詞ardente,也是由兩個音分別對應arden-te,前一個音對應arden是重要的;后一個音對應te是次要的。
對于樂句之內的每個音也是同樣的道理,每個音并非是要平均或是平等的,遵循語言性的“輕、重、緩、急”是演奏意大利巴洛克風格音樂需要格外注意的。
巴洛克風格的“協奏曲”,較之于后來浪漫主義時期的協奏曲更加具有“室內樂”的特點,篇幅也相對較短,配器和樂團編制的規模也相對較?。还诺渲髁x時期雖然已具有交響樂團的規模,獨奏的地位也更加突出,但整體的題材仍未完全脫離室內樂的配合形式,而且多數是基于歌劇、舞臺劇等的表演形式而創作的。換言之,巴洛克時期的協奏曲是更注重敘事性的,具有“寫實”與“寫意”性,演奏雖有突出器樂炫技的特點,但整體的風格屬于具有獨立或多個“角色”扮演的“劇情”,可以理解為室內樂的一臺“戲”。
首先我們關注一下創作形式,從結構上基本包含“快-慢-快”的樂章形式,樂章之間多為近關系調相互關聯;從和聲上看,低音為主導的地位(通奏低音樂器通常包括:羽管鍵琴、管風琴、琉特琴、巴洛克吉他、大提琴、岡巴、低音提琴等等,可根據需要或贈或減)。與其他上方聲部,包括獨奏的配合,仿佛游戲規則一般,是十分考究的。即使是看似一致的織體,或同時進行,或不同時進行模仿或對答(比如賦格、卡農等形式),對于相同節奏進行的音的演奏法也并非一成不變;演奏得平均就會聽起來很機械、死板,太過自由又回打破天然的邏輯;聲部之間的平衡更是靈活多變的一個課題,某個聲部力度和表情的調整都會帶來天翻地覆的改變;段落與句法結構的劃分,讓看似簡單或迷茫的音的連續,從此有了各自的隊伍,就像我們的古詩、古文,是原本沒有標點符號的,這一切很大程度上是低音聲部進行來決定的。因此,低音主導也應是內在天然邏輯的根據和出發點,甚至獨奏部分的力度、表情、句法、方向、演奏法等,都要遵循低音的原則。
我們下面以維瓦爾第的“四季”當中的一些段落來舉例解析。相信大家對“四季”并不陌生,如何可以真正享受音樂的過程,又做到比較地道的巴洛克呢?首先這套協奏曲和巴洛克時期其他協奏曲一樣,有它自己的表達“主旨”,好像一個基調。進而在它的內部分為不同的段落和主題。
我們先看《冬》的第二樂章開頭部分:

根據維瓦爾第的十四行詩,這里是描寫冬日在屋內圍坐在火爐旁,窗外下著雨,享受安靜而美好的時光(非原文直譯)。這里,首先用降E大調烘托了溫馨愜意的氣氛,再恰當不過了,奠定了整個樂章的基調。前兩小節從低音可以看出,是主-屬-主的和聲進行,非常舒適愜意;而從第三小節開始則需要更多的流動,獨奏聲部的節奏型也有了相應的改變。我們再看織體,第一提琴與第二提琴同時用撥弦(Pizz)演奏,在烘托氣氛的同時,也是對嘀嗒“雨聲”的描繪;而低音用羽管鍵琴,或者其他撥弦樂器,甚至大提琴演奏可以很好地烘托“火爐旁”的溫暖,甚至可以聽到火烤木頭的啪啪聲;中提琴作為唯一一個用長音演奏綿延的旋律,其實作為“副旋律”來渲染了溫馨的氣氛;而獨奏在所有這些環境和情緒的基礎上,則是“旋律性”的表達。
我們都對《春》里面的“鳥鳴”印象深刻,讓我們來看一看維瓦爾第是如何創造出這“百鳥爭鳴”的勃勃生機的景象:

這里每一種節奏型的出現,都是一種不同的鳥在進行歌唱,它們相互呼應著。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留意下,這里一共出現了多少種鳥,都是由獨奏小提琴、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哪個聲部來扮演的。
《秋》當中有相對最為自由靈活的樂段,近乎是用了很多小的“華彩樂段”來描寫“醉酒”的歡樂場面。伴奏聲部織體上留白較多,所以獨奏小提琴的比重較大。除了第二樂章是烘托了秋天歡慶結束之后,大地萬物重歸寧靜,秋高氣爽的入夢情境。下面列舉一下末樂章的“狩獵”場面:獨奏小提琴仿佛被逼得四處逃竄的動物,其他伴奏聲部用非常少的短促的發分音符輪流交替演奏,并有大量的休止小節,錯落有致,張弛有度,顯然是狩獵的獵人射出的箭和獵槍的聲音;現場演奏還會由不同聲部的舞臺位置不同,而產生環繞立體聲的變幻的效果。

《夏》的末樂章可以說是最令人興奮的,關于“暴風雨”的場面。所有聲部用緊密的小分弓演奏快速的音型,但整體和聲和變化音產生的旋律卻有著自己的大方向和律動,這也造成了戲劇性的緊張度,更反映了人的心情和身臨其境的感受——雷電交加的暴風雨夾著冰雹,阻斷了回家的路。
當然橫向的比較“四季”當中的寫實,關于鳥鳴的還有《夏》第一樂章的“布谷鳥”;關于暴風雨的還有《春》第一樂章最著名的獨奏炫技片段;關于“寒風凜冽”的還有《冬》的開頭,用特殊“近琴馬”演奏出瑟瑟發抖,牙齒打顫,甚至聯想到踩在雪地里的聲音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在《冬》末樂章的近尾聲,屬于“寫意”式表達。對于溫暖的南風到來,冰雪消融時刻的祈盼,維瓦爾第用到了很明顯具有暗示性的《夏》的主題。而《夏》的主題是小調性的,維瓦爾第巧妙地化用了《春》的主題的大調性。我們看一下這兩段的對比,《冬》(上)從190小節開始,正好影射了《夏》(下)的主題。

以上是本人多年對巴洛克演奏與維瓦爾第“四季”從實踐與研究中的一點心得,和對作品寫實性的一點初窺和拙見,希望與喜歡這部作品的演奏者共同探討。
(待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