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蘋
這是一生中普通的輝煌時刻:
他們穿梭在一間空中之屋。
在這夫與妻的家,
遠處,雪道形狀的商場
十點前都會演出
當代戲劇。
亞當夏娃的引誘,
早已結束在伊甸園的虛構里,
而肉體鼓點的行軍,
蒸煮著我們作為人。
生的碎屑與火焰,飄浮燃燒。
那么,我們共處:
短吻鱷對戰蟒蛇,
虎鯨對戰大白鯊,
捕鳥蛛對戰以色列金蟹,
科莫多巨蜥對戰眼鏡王蛇
……
當蟹子蛻去自己的殼,
你分不清哪一個才是多余的。
晶瑩的白色和亮麗的金黃色?
剛蛻殼的蟹子白如水晶
或者瑪瑙,那是它一生
最為輝煌和脆弱的時刻。
黑暗中會發光,有
口器、眼、尾節、毒刺,
沒有翅膀——交配前
用毒刺擁擠進對方的肉里,
交配后,雌性殺死雄性。
蝎子和捕鳥蛛的客廳
不擺放十字架,
也沒有書籍,它們
在一本書中對戰。
當捕鳥蛛丟掉它自己的骨骼
它擁有了一副全新的骨骼。
你如何能判斷哪一個是蝎子
蛻掉的外殼呢?
答案:沒有黑眼睛的那一個。
水流聲沖擊著魚的身體。
嘩——嘩嘩——
它們的魚鰓被不熟練地剪斷,
小小的骯臟的內臟被取出。
細膩的鱗片被剪刀刮呀刮。
我的丈夫釣回來大大小小
近二十條魚,
可是他不會殺它們。
我們要不要放它們回去?
我們無法殺它們,他釣魚回來
卻不會殺,不忍心殺。
但是花了一整天釣魚卻不殺魚,
這叫怎么回事?他先把它們
在水池邊磕,砰——砰砰。
等它們死了,他用剪刀剪它們。
而它們中的幾個在漁網里,
已經死了。“如果它們在路上
都死完,就好了。”此刻,
那種生機勃勃并不被需要。
他站在廚房的水槽邊殺魚,
我在廚房的餐桌上寫這首詩。
終于,一整天的精神高熱停歇,
它們即將轉入一種松弛。
我如同一個轉換器,
在接下來的時間即將
完成一次轉換。
但精神的吸引緊緊黏住我
讓我無法脫身。
我對精神上癮——
我是香水釀造師。
我的任務是釀出世界上
最美的香水,即使
它并不存在。我擺蕩著,
在物質和精神河流之間。
——行了!
我必須在此刻停止!
精神的上空,
充滿危險的未知。
我親眼看見
那截木炭就快要燃盡……
發出吱吱的肉聲,
還有奇怪的嬰兒聲。
這讓我吃驚,
與其說是疼痛,
不如說是分析。
當我帶著那顆被重傷的心
走在商場的大廳時,
上方巨大的玻璃水晶吊燈
發出星辰一樣的光芒,
我將去吃一餐午飯,
牛肉的香味調動了我的味覺
比如我此刻將牛肉送進嘴里,
牙齒反復地切著它們,
直到我可以吞咽下去。
我切的時候,
牛肉鮮嫩的滋味
得以在我口中停留。
如果我不去切,
香味就沒法出來。
我們反復練習,
在婚姻中,練習分手,
練習離婚,練習上法庭。
就像我在詩里面
練習死亡,練習
修辭。我沒有學會游泳
據說淹死的都是會水的。
它長著白白的羽毛,
不會飛,但是會叫,
叫聲有點兒難聽,
如果你走向它,它
很可能會沖過來攻擊你。
它想要飛但是它多數時間
在陸地上,它的肚子上面長著
一個育兒袋里面藏著一個
小寶寶,它有著一雙大腳。
它生活在水里,是水生的,
它透明美麗,有各種顏色,
它薄如蟬翼,它可以蜇人,
但它不是蜜蜂哦。
它速度迅捷,幾乎像閃電
一樣快,它身上長著斑點,
它驕傲而冷靜,長得
有點兒像貓。
她的確貪戀家庭生活,
就像這樣的猜謎游戲。
當她打開房門的那一刻,
打開燈,像一個響指,
回到了那間屋,在那里,
爸爸和媽媽正在做飯。
再也沒有了,永遠——
她反復寫著自己,
企圖在自己的生命中,
重建一個父一個母一個兒。
她從事物中
分辨著母親。
從冬季壓滿雪的
枯樹枝上,
從衛生間洗衣機上的
臟鞋子上,
從地板拖上粘著的
難以去除的雜毛上,
從曬完的被單褥子
保留下來的陽光斑點上。
在夢中,她長途跋涉,
帶著她的大狗,
經過茫茫雪地,
穿過一人多高的玉米地,
經過發洪水的一九九八,
又經過鄉村趕集的人群,
她凜冽的臉在模糊的
人群中是最清晰的。
在黑暗中抽鞋帶的時候,
我的雙手在顫抖,
“一路走來,辛苦了。”
如今,我在母親中活,
在母親中辨認
妻子,在妻子中
辨認丈夫,
在丈夫中辨認
孩子,在孩子中
辨認自己,幾近失明。
我多么希望,
在那一年我痛苦失戀中的
第一次,躺在
你的膝蓋上,那
就是永恒。
秋天到來前,
引不起水的任何漣漪。
狼來了的故事,
在家庭悲喜劇中
一再上演。
三人照片,微笑著
擺在電視機下方
茶幾上。
結婚證書撕毀后
企圖為自己還魂。
該洗的襯衣
還掛在白色靠背椅上。
——水池里的魚
企圖
刮掉自己的鱗片,
在冬天到來前,
學會——飛。
那些年,大雪覆蓋了
村莊和田野,
那時我還不理解雪,
討厭它的骯臟。多年以后,
我多么渴望能夠有一場浸透生命,
下進肉里的大雪,能夠覆蓋掉
一切的一切:小區活動場的欄桿,
花壇、水池、座椅,
所有的人和所有的路。
變我們為凍僵的雕塑,
讓我們的血肉從
死里生出一點兒活意。
我早就知道,四季的變化
不是因著自然,更不是
無所作為,無緣無故,
他們的到來,是為了救
我,我們,救我們
所有人,從深淵中
拖我們一一出來。
我們應當到一個新的地方去,
那里也許有美麗的建筑物,
也許沒有。
在那里,我們也許會開心,
也許不會。
我們應當到一個海港,讓
那里的海風,吹拂孩子的臉,
我們應當一起,去觀賞
島上拔地而起的建筑,
和它們扎根的起起伏伏的地表。
金色鯉魚在池塘中嬉戲,雨中
它們排成縱隊,涌向未知。
蜘蛛在涼亭和矮樹間結網,
而我和她的滑板車沿著
臺階下行。多少年過去了,
這是一個空白的故事,
所有人都要承受重力。
人們經過,面容上布滿空洞,
而指尖兒不由自主地彈奏
我正在用我的全部人生
織著一張網,它滑向
未知的地帶,我將文字注入
一座無名的紀念碑,而
在外面經歷著冒險和摔打。
我勝于抽象而敗于具體。
多年以后,你釣魚去了,
當你在廚房收拾它們的時候,
那些被污染的江水里的垃圾
漂浮在我的起居室里。
在我夢里的儲存室,
儲存著我關于愛和婚姻
最原始的淺薄的幻想。
如今它們惡魔一樣,
時常漂浮到水面上。
昨天傍晚,一個男人
花了很久將養魚池里的
垃圾清理干凈。
反復捕撈,反復傾倒,
這些垃圾似乎沒完沒了。
如今對待你,我的小甜心,
我老道但不失天真。
我并沒變成女巫,
但我已不是那個少女,
害怕失去所有的球形糖果。
我能夠控制平衡,
婚姻無非是一艘暫不沉沒的
船,而舵手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