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宏章
那時俺才七歲,父親就過世了,俺娘、俺姐和俺猶如塌了一方天。即使生計困窘,到了清明節,俺娘仨也忘不了拎著黃紙給“上人”上墳。老墳都在村西邊的亂葬崗,有好幾里地遠。那兒的墳頭一個接一個,連一塊墓碑都沒有。因平日少有人來,黃鼠狼和野兔就在墳洞里做窩,每回上墳,都看到它們從荒草中冷不丁躥出來逃掉,也只有到清明節,荒蕪的墳地才會被人聲塞滿。
好不容易找到俺家“上人”的墳,娘總要仔細拔去墳頭上的草,再培上新土,才慢慢地點火燒紙。火舌舔著黃紙,紙卷起了翹角,漸漸地變成黑灰,被風兒揚起,又飄落在草上地上,也有飄遠了的,娘說那是姥爺把錢“收”去了。見重疊的紙燒得慢,俺順手折根草棒撥了撥,娘就呵斥俺下手太重,說劃破的錢不好用的。紙燒完了,俺和姐學著娘的樣兒,跪下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俺怕荒草扎臉,磕頭時把頭抬得老高,被娘瞧見少不了挨罵。
亂葬崗埋的都是附近死了的窮人,俺村老富農的墳不在其中。她家的墳地在離村不遠的一片松林子里,墳旁立著一塊石碑。土改前,他家上墳還請來篾匠扎“轎馬”(用篾子和紙糊的轎、馬),雇人吹吹打打抬到墳地燒掉。后來“土改”,田地被佃戶瓜分,家道中落,也就不見她家上墳扎“轎馬”了。
俺村除了那戶富農,其余便都是窮得叮當響的。清明節前,老篦匠攬活,見人就招呼:“你家今年扎轎馬么?”
“俺不扎。”
又對俺娘說:“他姥爺不是腿不好么,扎個馬騎吧。”
“俺倒想扎,扎不起呀。”
那年月,雞屁股是俺家的“銀行”。不等到清明節,娘就開始積攢雞蛋,攢足一籃子雞蛋換回一摞黃紙,還要把黃紙一疊一疊地裁開、“化”過(娘說化好了的紙才能用)。“化紙”是一項技術活,一般人不會弄,可俺娘會。娘哈著腰,拿一個木榔頭,一把錐子,在板凳上敲敲打打,又比比劃劃,打上洞眼,放在膝蓋上轉幾圈兒,過后碼得整整齊齊,才算完事。刮“五風”鬧饑荒時,人斷口糧雞斷食,俺家“銀行”跟著關了門。清明節前幾天,俺娘和姐就到河里摸螺螄,一針一針挑出螺螄肉拿出去賣,又買回一摞黃紙……
娘臨終時把俺叫到跟前,說:“俺死了不進棺材,火化埋掉。人死如燈滅。甭破費……錢。”說著,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俺娘的骨灰盒埋在姥爺的墳旁,堆了一個小小的墳頭。
娘走后,上墳化紙的活就由俺姐操作了。姐年輕時,化的紙有棱有角,到了晚年她的臂力大不如前,但姐一如俺娘那樣裁紙,打眼,在膝頭轉圈兒,親力親為。姐想娘,說,做夢,都記得上墳。
如今一到清明節,俺姐弟倆還是一塊去上墳。俺姐伸出枯樹枝般的手,抖抖地往火苗上撒黃紙,而且,她非要燒完一張,再撒另一張。燒完紙,姐還想磕個頭,可腰和腿卻不聽她使喚了!俺對姐說:“姐,以后上墳你就別來了吧,有俺。”當時她點點頭。但是,當下一年清明節來臨時,她又張羅上墳的事。
“孝心長俺身上。”她喃喃自語。
如此這般艱難地上完墳,看到幾片灰燼被風卷了起來,打了幾個滾,飛遠了,俺姐臉上透著孩子般的滿足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