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瑛
海娃拎著沉甸甸的大包,踏上計劃多年的探親之路。剛下火車,接客的車輛游魚似從他面前駛過,出租車忙碌地在觀望者腳下剎車攬客,一撥又一撥司機微笑地問海娃是否需要用他們的車。站臺下面,瀝青公路平坦干凈,沒有揚起灰塵。站在高高的火車站臺,海娃看見了城里的車水馬龍,看見了熱情洋溢的出租車夫,行人如織市井繁華,湛藍如洗的藍天下,海娃有些眼潮,這些流動著的人群,確實是城外城內舞動的一道風景。
海娃不禁百感交集,整整四十五年啊,今天終于回來了。海娃不敢相信,四十五年前那個野草遍地的荒地,如今搖身一變成了一樓一底的火車站,漂亮建筑的四周,那些豪華高樓的身前身后,早已經是沃野千里,綠浪滾滾。
她不由得想起四十五年前的心酸往事。
海娃的母親生了海娃、海娃的哥哥和妹妹,哥哥海蔚長得一表人才,不僅勤快還很機靈,但在窮鄉僻壤的大山里,遠鄉近鄰的姑娘誰都不愿嫁到一貧如洗的海家。眼看哥哥已經成了大齡中的大齡青年,海娃父母自然非常著急,常常長吁短嘆。在海娃26歲那年,媒婆終于上門說親了,媒婆說的是山外一戶姓劉的人家,劉家說他們愿意把女兒嫁到海家當媳婦,除了大肆操辦酒席,還送海家許多彩禮,條件是海家二姑娘海娃必須嫁到劉家傳宗接代,海娃父母當然不想亭亭玉立的女兒嫁給劉家那個智障兒子,但是為了海家也能延續香火,海娃父母同意了兩家的換親媒約。哥哥和海娃最親近,自然最心疼海娃,海娃做夢都巴望哥哥娶妻生子,但是海娃死活不愿嫁給一會哭一會笑的劉傻子,她向著母親哭,對著父親鬧,甚至發誓如果逼婚,她寧愿去死,但海娃沒有能力改變這門要命的親事。換親的日子越來越近,海娃急了,海娃的哥哥急了,于是絕望的海娃在哥哥慫恿下,不得不匆匆逃離那個荒唐的婚姻,逃出窮得叮當響的大山溝輾轉他鄉。
四十五年前的那個夜里,海娃和哥哥摸著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偷偷溜出家門。海娃拽著哥哥衣角爬坡過坎,憑著兩條腿走了整整一夜,天還沒亮趕到了青龍汽車站。看見車站那間低矮寒磣的售票房,海娃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哥哥摸著海娃的頭對她說:“走吧,妹,家里的事哥哥來辦,你在外面多個心眼,處處要當心,天南海北你都要給哥一個信。”說完,哥哥擦了擦就要滾出的眼淚,一頭栽進黎明前的黑夜中。海娃便如一個物件被扔在了寒風四起的候車室里,再也沒有人來過問她,從那天起,海娃開始了獨在異鄉的流浪。
海娃努力從往事中緩過神來,收起打著轉轉的淚花。海娃自個搭上了116路公交車,可是海娃包里沒有一元零鈔,正在她非常尷尬的時候,身后一個年輕女孩幫她投了兩塊硬幣,又拉海娃坐在她的座位上,海娃心里涌起一股熱浪。到了客運中心,海娃這才知道,從前簡陋的青龍汽車站搬到這里來了,新建的客運中心站內擺滿了南來北往的長途短途大巴車,一眼望去很有氣勢。來接海娃的是哥哥的兒子海娃的侄子,讓海娃吃驚的是,侄子是自駕寶馬來的。
侄子并不急于回家,他帶著姑媽又驅車返回城里,把城里的大街小巷都走了個遍。當海娃漸漸融入這座曾經再也不想看見,而現在卻置身其中的城市時,心中甚是驚訝。這就是往日那座破舊不堪的老縣城嗎?一排排高高聳立的樓房,一個個爭奇斗艷的花壇……海娃眼里堆起了熱呼呼的東西。海娃執意下車步行,她要零距離把合川的新城看個夠,記個清楚。海娃看見了整齊的商業大樓,各種琳瑯滿目的店鋪或超市;海娃去看了青竹彎,又看了黑龍池,來到了步行街,走進了曲徑彎彎的小巷……當然,所看之處都是侄兒領著,時隔多年,海娃已經認不得路??醇偕絿娙G樹棵棵,聽潺潺水聲歡歌笑語,海娃感概萬千:“這么寬敞干凈的文明城市,不論是高層建筑還是經濟文化,完全可以和開發地區的大都城媲美。”
車子平平穩穩停在一個叫思居新村的樓下,已經搬出大山很多年的哥哥一家,就住在這個新村一幢三層高的小樓里,小樓旁邊,整齊排列著一溜長的樓房,這些樓體結構相同,層次相同,還都貼著漂亮的外墻磚……率先跑著迎接的是侄媳冬青,侄媳冬青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村青年,是村里老少娘們又羨慕又崇拜的偶像,冬青敢說敢干,做生意紅火,干農活利索,而且還是一個追逐納新的時尚佳人,冬青喜歡束身美腿,講究減肥美容。面對姑姑海娃有些不惑的眼神,冬青振振有詞:“現在都社會主義新農村了,新農村女人為什么就不興燙個時髦卷發,蹬個高跟皮鞋什么的?我們挎著漂亮小包,穿起時髦衣裳,靚靚的走在城里大街上,誰還分得出哪是農村人哪是城里人喲!”實際上,冬青的生活不僅僅是穿了一種時裝那么簡單,她活出了新農村女性的另一種風采,一個生活富足,充滿快樂健康的農村女人,一個活色生香的新型女性。
海娃心里感慨,眼里潮潤。在外飄泊四十幾年的海娃,終于又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哥哥家,海娃沒有找到當年那些低矮欲垮的夾泥巴墻,也沒有看見長了狗尾巴草的青磚瓦房,正該農村都吃夜飯的時間,海娃卻看不見家家戶戶屋頂上筒子里冒出的黑呼呼的炊煙。
晚飯過后,借著濃濃夜色,海娃悄悄抱起兩個脹鼓鼓的大袋子,把她老大遠提回來的那些舊衣舊鞋,統統扔進了新村花園一角的垃圾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