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吃魚

展南俠

二全正萬般煎熬，他只感覺自己的頭里像著火了一樣，急需許多水來澆滅。

二全不管不顧，赤著上身，跳著光腳，從被子里跳到了地上，雙腳輪流跺著水泥地面，聲嘶力竭大叫著：快來啊，三姐，你快拿水來澆！澆……我頭里又著火了！

在鍋屋里正忙著的三姐急忙舀了一瓢水跑了進來，對著二全的頭，細水長流了下去。

二全彎著腰，低著頭，像教徒受洗一樣，很享受三姐的澆水，他感覺自己頭里灼灼燃燒的火焰終于被水澆滅了。

二全的老娘佝僂著腰，氣喘吁吁從鍋屋里趕過來，略略抬直一下腰身，望向二全：又疼了啊！我滴心！這可怎么了啦啊！

三姐放下水瓢，一邊偷偷抹眼淚，一邊拿干毛巾幫二全抹頭上身上的血水。

抹干了水，三姐扶二全，把他重新塞回被窩。二全斜趴在床邊喘氣，老娘也坐在床沿上喘氣，三姐站在床前嘆氣。

這時，二全的老婆小翠提著一大塑料袋子吃食走了進來，看了一地的血水狼藉，見怪不怪地從一攤比較小的水漬上跳過去，把袋子放在后墻的八仙桌上，輕描淡寫地說：又澆水了啊！

二全看到小翠的紅嘴唇和人工雙眼皮就來氣！這個賤女人！是巴不得他快點死啊！

我偏不死！

二全一邊暗暗給自己鼓氣，一邊朝三姐喊著：我要吃魚，我要吃小魚燉豆腐！三姐你快去熬魚啊！

三姐答應(yīng)了一聲又重新跑進了鍋屋。

小翠白了一眼二全說道：吃就吃唄！你使那么大勁兒喊干嘛！回頭你那脖子上血窟窿又開始朝外冒血！

二全怒氣沖沖瞪了小翠一眼。

誰知小翠一語成讖，二全脖子上的血窟窿竟然真的咕咕朝外冒出鮮血來。

小翠花容失色，急忙扯過床頭的一團衛(wèi)生紙去堵，一邊急得大喊：三姐快來啊！又淌血了……

三姐再次從鍋屋跑來，幫忙拿紗布和衛(wèi)生紙幫助捂血口。可是這次的血不同以往，卻堵也堵不住，順著三姐的手，漫過三姐的手脖子，咕咕涌到了地面上。

三姐一邊哭，一邊喊：小翠，快打120叫救護車吧！這一定是主血管爆拉！

二全只覺得渾身酸軟，頭部依然火燒火燎，他卻再也沒有了跳起來的力氣。

二全閉著眼睛，聽到小翠給兒子打電話：你快過來！你爸又流血了！

二全恨恨在心里罵了一句：這個孽子！賤女人！你給他打電話有屁用。這兩個月來，孽障都很少朝這個老院子沾！他只聽他媳婦的！

二全又聽見小翠接著給弟弟三全打電話。二全依然在心里嘆了口氣。

給三全打電話也沒用。他遠在縣城，還有七八十里地呢！

雖然三全跟自己是雙胞胎，但他也只跟他媳婦親，他只聽她媳婦的，自從三全在網(wǎng)上約網(wǎng)友被弟媳婦抓住后，三全在家里的財政權(quán)就被弟媳婦蠻橫地奪去了。

上次，三姐建議兄妹幾個每人一萬，湊錢給二全繼續(xù)化療，可是那個冷漠的潑辣縣城女人，卻直接在電話里把三姐罵了一頓：你們家人都還是人不！都把錢撒出去搞女人，現(xiàn)在卻跟我募捐要錢！我去哪弄錢！你問問恁弟，賺多少錢交給我的？要不是顧著倆孩子！我都不能跟恁弟過！要錢！除非把恁倆侄兒賣了！

結(jié)果，兄妹七個，就三全硬是沒掏出一分錢來。

幸虧兒子，上網(wǎng)弄了個水滴籌。

可是那個城里弟媳婦依然陰陽怪氣說：捐水滴籌的都是好人，可惜了那些好心，救的不一定是人。

這話被兒子聽到了。為此兒子足足有一個月沒搭理二全。

自從手術(shù)失敗后，二全脖子上的刀口就沒愈合過，見天從里面流血，每一次熱血朝外流一次，二全就受煎熬一次。

醫(yī)生曾經(jīng)斷言，不具備傷口愈合能力了，沒辦法，住院也沒用，就怕哪天主血管爆裂。

現(xiàn)在，終于還是來了。

二全怕死。

他還有一樁心愿未了，他還沒把那兒子撫養(yǎng)成人。

二全突然感覺自己輕飄飄的，竟然哪哪都不疼了。

救護車終于呼嘯著來到了。

醫(yī)生一邊翻二全的眼皮看，一邊問：怎么了？

小翠回答：高分化磷癌。手術(shù)后沒長好，可能是主血管……

醫(yī)生吩咐眾人上擔架，上車。

二全臨上車前，又睜開眼睛看了看他和小翠一起住的老房子，一起吵架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又看了看地面上那兩攤已經(jīng)凝固了的紫黑的血堆。二全知道，是真結(jié)束了。

車子顛簸得二全格外難受，他只感覺自己想飄起來。護士卻還在一邊按住他手臂上的針頭，按得他無名火起，驀地爆發(fā)出全身力氣拔掉了針頭。

二全抬起眼皮，看到小翠依然用冷漠憤怒的眼神瞪著自己。

二全最后恨恨罵了一句：賤女人！

可是二全第一次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

二全卻還能聽到三姐在哭：俺的好兄弟啊……你可得堅持住！嗚嗚……快到縣醫(yī)院了，你不是說你要吃魚的嗎？嗚嗚……

小翠不耐煩地在另一邊陰陽怪氣：還吃魚！都是吃魚吃的！醫(yī)生都說了，這病忌魚！都是阿花這個賤人做魚給吃吃的！

對了，小翠恨阿花！

可是二全卻喜歡阿花！阿花還說過，那12歲的兒子就是他二全的種。

二全雖然知道阿花是在哄他開心，但也覺得那兒子比自己親生的兒子強，因為那兒子的小嘴太甜了。每次見到二全都是叔叔長叔叔短地叫著，叫得二全心花怒放。

都怪小翠，不知從哪里知道了阿花的手機號，小翠罵阿花說：你蛇蝎心腸啊！二全他都得癌癥了你還騙他錢。

為此阿花哭著要和二全鬧分手。

二全慌了。他離不開阿花，他寧愿死也不要分手。

二全為此打了小翠。

小翠傷心欲絕，終于回了千里之外的娘家，誰去也接不回來，就連兒媳婦即將要生產(chǎn)這樣的理由，也沒能讓小翠回來。

小翠要和二全離婚，就像當年18歲時跟二全私奔出來一樣決絕。小翠就是這么個愛恨分明的性子。

二全卻暗暗在心里樂開了花，離就離！他要把阿花明媚正娶了。

出乎預料地是，阿花卻不想跟他結(jié)婚，依然堅持要和二全分手。

被二全逼急了，阿花終于說，那兒子的親爹馬上要回來了，他在新疆工地，一年才回一次。

二全突然感覺自己被騙了，原來阿花喜歡的只是錢。

二全很憤怒，對阿花吼道：二年來，我?guī)湍氵€房貸，交房租，起碼應(yīng)該有二十幾萬了吧？二三十萬卻沒換回你的真心？你不是說你男人早就死了嗎？怎么又冒出個一年回一次的野男人來？

阿花也翻了臉，和二全吵了起來，罵二全不要臉，家里守著一個沒離，竟然還貪心又霸占她。都快死的人了，還這樣貪心！

正吵著，那小兒子放學回來了。

小羔子看二全和媽媽吵架，立即沖過來對著二全的肚子撞了過來，嘴里還罵：臭不要臉的，你看你脖子上帶個大刀疤，多難看。快滾吧，你別死在我們家新房子里！

二全淚如雨下：這新房子可是我花錢買的啊！

阿花立即搶白：寫你名了？

那兒子依然再次用腳踢向二全：不要臉的，你滾你滾！你快滾……

二全忍無可忍，伸手摟頭給了那兒子一巴掌。

阿花不樂意了，河東獅吼：你竟然敢打我兒子！我這就報警！

警察來了，把他們都帶到派出所。

二全說：我是來要錢的，我借給阿花二十萬。我是來要錢治病的，我有癌癥。

阿花說：沒借。你問他有證據(jù)沒？

二全當然沒證據(jù)。

警察說，沒證據(jù)，就是沒借。看你是病人，就不追究你了，以后不準再騷擾人家。

回到家后的二全就徹底倒在床上，起不來了。

小翠得知噩耗，在娘家人的勸說下，在兒子的催促下，終于答應(yīng)回來陪二全。畢竟都是快死的人了，再跟他二全一般見識，別人也會編排她小翠。

二全再次聽到三姐哭得撕心裂肺。三姐說：我的兄弟啊……你還沒吃上魚呢……你不是要吃小魚燉豆腐的嗎……老娘說你都念叨好幾天了……我今天才抽空送魚來啊……

哦！原來剛才是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啊！

二全堅信阿花她不是夢里那樣的惡女人。

阿花做的魚是真好吃啊！

可是，真困。二全砸吧著嘴，長長出了一口氣，再次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