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永定門以南10公里的南苑一帶,在元明清三朝都是皇家苑囿,河湖泉水眾多、草地林木廣闊、動物資源豐富的環境特征延續了六百余年。其后,南苑的土地在清末光緒年間被迅速開墾,經過民國時期的進一步發展,形成了農田廣袤、村落密布的地理風貌。南苑環境史上從皇家苑囿到京郊鄉村的這一重大轉折,是蓄積已久的政治、經濟矛盾在某一時期最終爆發的結果,也是國家制度和政策影響土地利用方式的典型例證。
苑囿與農田:數百年間矛盾日增
南苑作為皇家苑囿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元代的下馬飛放泊。大都城內的統治者告別了游牧騎射的草原生活,冬春之交到郊外行獵成為延續蒙古族文化傳統的替代方式。設在大都城南的多處飛放泊,就是基本保持自然狀態、供皇家放鷹捕獵的淺水湖泊。其中之一位于當時的“大興縣正南,廣四十頃”,騎馬出城很快即可到達,因此得名下馬飛放泊。明代遷都北京后修建苑墻、開辟苑門、設置海戶,形成了周垣120里、面積大約210平方公里的格局,以此作為皇家休閑及訓練武備之處。與“北海子”即北京積水潭對應,稱作“南海子”。清代繼續維護和建設,并被賦予了一個與西苑、北苑配套的名稱“南苑”。
元明清時期,北京周邊都是農業區域,土壤和水熱條件良好的南苑蘊藏著巨大的開發潛力,只是由于國家制度和政策的強力限制,朝廷刻意保留的草原林木景觀才得以延續。在古代生產力水平之下,人口增長帶來的經濟壓力往往只能依靠增加耕地面積來緩解。究竟是維護皇家苑囿的舊有制度,還是將其開辟為農田以解決現實問題,早在明朝就已經形成了一對矛盾。正統八年(1443)十月皇帝給都察院的諭令說,南海子“往時禁例嚴甚,比來守者多擅耕種其中,且私鬻所有,復縱人芻牧。爾其即榜諭之,戒以毋故常是蹈,違者重罪無赦。于是,毀近垣民居及夷其墓、拔其種植甚眾”。這就表明,皇家游獵之地向來嚴禁開墾,守護者卻擅自在苑里開墾土地,私自倒賣物產,聽任外人砍柴放牧。皇帝諭令頒布后,靠近苑墻的民居被毀、墳墓被平、莊稼被拔,政權的力量強化了皇家苑囿與普通百姓的隔離。
到清代,維持南苑舊貌與開墾耕種的矛盾更加突出。乾隆帝詩自注:“近海子墻設莊頭種地,植柳為限,其外平原皆獵場。”(《日下舊聞考》卷七十四)這是乾隆三十九年(1774)的情形,緊靠南苑圍墻內側的林木和草原已被開墾成耕地,這些耕地環繞著中間廣闊的獵場,二者之間栽上一圈柳樹作為分界線,防止開墾者對獵場逐漸蠶食。南苑地區的農業耕作在這個時期仍然受到有效的節制,到晚清時期則變成了不可遏止的大勢所趨。
蠶食變放墾:困境中的無奈選擇
南苑作為皇家苑囿的興衰沉浮,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國家命運的寫照。晚清遭逢“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政治上面臨著如何變法圖強的急切需求,經濟上存在著人口激增與民生問題的巨大壓力,軍事上的內憂外患加劇了政治經濟的雙重緊張。風雨飄搖的國運迫使朝廷無法維護“例禁開田”的“祖宗之制”,土地廣闊的南苑最終從禁而不止的私墾變為官方主導的放墾,困境中的無奈選擇徹底改變了這個區域的自然環境與社會面貌。
制度和政策的逐漸松動乃至改弦更張,是一個漫長的漸進過程。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二十九日,定郡王載銓等奏報有人“私行開墾”南苑土地,皇帝認為私墾的實際數量可能更多,令其審訊苑丞等人,“難保無知情故縱、通同舞弊情事”。(《清宣宗實錄》卷三百八十三)咸豐元年(1851)正月,御使嵩齡奏請開墾南苑閑地,遭到皇帝貶斥并“著交部議處”。(《清文宗實錄》卷二十五)咸豐年間內閣侍讀學士德奎、同治年間醇親王奕譞的類似奏請,也遭到回絕乃至嚴厲處罰。但是,嚴峻的局勢迫使朝廷的態度日趨軟化。光緒二十六年(1900),南苑遭到八國聯軍嚴重破壞,行宮、廟宇被毀,飼養的鳥獸慘遭屠殺劫掠。清政府在付出巨額的庚子賠款之后,再也無力修復和經營南海子,昔日的皇家苑囿變成荒草離離、狡兔出沒之地。為了彌補國庫的空虛,光緒二十八年(1902)六月二十三日,朝廷下令設立南苑督辦墾務局,拍賣南海子的荒地。
藏于中國科學院圖書館的宣統元年(1909)“南苑督辦墾務局執照”,記錄了該局擬定的六條招佃章程,其中包括:“所有招佃認墾之人,即以八旗內務府以及順直紳商仕民人等。旗人取具圖片,紳民取具切實具結,始準領地,均以十頃為制,不得逾數。”“招募佃戶宜有棲身之所,準其自蓋土房,不準營建高閣大廈及洋式樓房,亦不準私立墳墓,違者究辦。”“苑內一經開荒,人煙稠密,不免有貿易經營。惟須稟明,聽候指示空閑地址,不準毗連結成市鎮,亦不準開設煙館、賭局,違者定行究辦。”此外還有處理土地分級、退出租佃、治安管理等事務的條款。招佃章程雖然作出了上述規定,但從中漁利的只是來自北京等地的王公貴族、官僚軍閥、富商大賈、宮廷太監,他們乘機圈占大片土地,雇傭山東、直隸(河北)的貧民耕種。這個開發過程迅猛異常,促使南苑地區步入了環境巨變的新階段。
非復舊時景:禁苑開出萬畝農田
從元代下馬飛放泊到明清南海子,南苑一直維持著以林木、草地、水泉為主要特征的地理風貌。清末發布南苑放墾令之后,昔日游獵之地空闊靜謐的舊時風景,很快就被廣袤的農田取代。1924年,白眉初所著《中華民國省區全志》已稱這里“無泛舟之利,而民間稻田頗資灌溉”。至1949年前夕,在短短的50年間,南苑范圍內開出了大約20萬畝耕地。
清末至民國時期,山東、直隸(河北)等地的大批貧民到南海子充當雇工和佃戶,禁苑故地人煙稀少的局面旋即改觀。大興西紅門地區建新莊的成長,就是南苑開墾歷史的縮影。光緒二十九年(1903)戶部京丞安壽山(字萬全)、安鴻亭(字興義)領出南苑土地1280畝,雇傭長工耕種。二人名號各取一字,莊園遂稱作萬義莊,1920年轉賣給段祺瑞。1922年燕京大學聘請美國專家成立華北墾牧公司,在南苑建立改良農業的試驗場。段祺瑞作為發起人之一,以萬義莊的土地入股,取中美合作之意改稱華美莊。不久段氏倒臺,華美莊被燕京大學買下作為農學系育種之地。1929年幾經爭執,轉交南京的金陵大學經營。1945年抗戰勝利后由燕京大學代管,1949年變為集體所有,1950年改名建新莊。燕京大學社會學系陳永齡等1949年所作的《南苑華美莊調查》指出:“在華北各省農村中,山東一向是地少人多。自清代以迄于今,每年皆有大批青壯年自山東移往東北或河北尋求生路。此等移民或為暫時性,或為永久性。而此種移民亦皆有連續性,移往東北或河北的山東人仍不斷與其家鄉親友互通音問,此種音信互通亦為日后山東更多移民的準備。華美莊于一九二二年招募農工開始農場工作,彼時即有山東省觀城縣農民聞訊來此應召作農工。應召而來者都是單身漢,以后生活日漸安定,始自家鄉接來家眷同居,或就地結親。及至一九四一年以后,彼等由農場工人變為佃戶,則接家眷前來者更見增多。”南苑一帶其他村莊的變化與華美莊不盡相同,但居民的來源和發展進程基本一致。
到1949年前夕,南苑地區已經聚成了大約230個自然村鎮。經過此后幾十年的合并調整,到1990年左右,在清末南苑放墾后形成并且延續下來的村落,分布在大興團河農場與紅星、西紅門、金星、瀛海莊、舊宮、亦莊、鹿圈、太和等街道鄉鎮的仍有近80處,在豐臺區南苑、大紅門、東高地、西羅園街道以及南苑鄉也有不下30余處。皇家苑囿的地物命名大都文采斐然,其流風余韻影響著蜂擁而至的新莊園主,當他們給自己的莊園命名時不免競相效仿。北京城里買賣鋪戶的堂號原本就有期望生意興隆、福壽平安的寓意,他們來到南苑買地建村時繼續沿用商鋪的堂號,這是地名用字的又一突出特點。以德、義、仁、善等字眼給所在村落命名,反映了由來已久的傳統文化意識。諸如隆盛莊、廣德莊、海晏莊、至善堂、德茂莊、仁義堂、信義莊、來順莊、瑞和莊等,它們集中分布在舊時苑墻的范圍內,構成了一個具有共同成因、共同特征、共同語源的村落地名群,為區域環境的急劇變遷留下了以語詞文雅為鮮明特征的歷史記錄。
隨著當代北京城市區域的不斷拓展,不少村落相繼改變了原有形態,村名往往轉化為社區或街巷的名稱。在昔日的皇家苑囿里,農田廣布、村落林立,這些村落相繼步入了郊區城市化進程,堪稱南苑環境史上的又一次重大轉折。
生態得恢復:麋鹿回歸苑囿重現
清末民國時期的放墾完成了南苑土地功能的置換,保留下來的少量水草地,在倡導生態文明建設的今天顯得越發珍貴。麋鹿俗稱“四不像”,是我國特有的珍稀動物。南苑在1900年被八國聯軍焚毀,苑中飼養的麋鹿被殺戮劫掠凈盡。1985年英國烏邦寺公園挑選出20頭麋鹿,運送到這個物種的原始棲息地——剛剛建立的南海子麋鹿苑,1987年又有18頭麋鹿回歸它們的故鄉。在這前后,江蘇大豐黃海灘涂、湖北石首天鵝洲也建立了麋鹿自然保護區。至今我國的麋鹿已繁衍到兩千多頭,成功度過了物種的瀕危階段。南苑麋鹿的消失與種群恢復,在中國近代史與北京環境史上都是具有標志性意義的事件。
南苑的生態恢復、濕地公園建設與區域文化研究,在北京南中軸規劃逐步實施、大興國際機場建成通航的背景下,增添了更多的時代意義。大興、豐臺兩區作為古都歷史文脈與文化精華的重要承載地,直接肩負著培育文化新名片、塑造新國門形象的重任。跌宕起伏的南苑環境變遷不僅為區域文化寶庫增添了豐富多彩的內容,也為局部再現昔日的苑囿風光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豐富歷史經驗。
(作者簡介:孫冬虎,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 / 金蕾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