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些打理花木的工人,大多是上了年紀的女人,衣著樸素。四季里的多數時間,她們戴一種碎花遮陽帽,邊沿寬大,腦后接塊布,拉起來可以把大半張臉遮住,是綠樹綠草間顯眼的一片鮮艷。而這群鮮艷的工人,卻跟行道樹一樣,是行人熟視無睹的對象。
我也只是偶爾留意到他們。有時,一位清潔工在認真擦拭垃圾桶;偶爾,一群清潔工在路邊清洗圍欄。車來車往,灰塵不斷,一邊清理,一邊變臟。如此徒勞,倒很像人生的隱喻。這只是我悲觀主義發作時的慨嘆,工人們的勞動肯定有用,這幾年,小城更加干凈明亮,都是他們的功勞。
有幾個瞬間總是不忘。
雨天,秋涼。我撐傘走在人行道上。目光一掃,被蜷縮成團的鮮艷人形嚇了一跳,一位清潔工大媽正躲在綠籬后的墻邊避雨。她大約知道嚇著我了,歉然笑笑。我沖她笑笑,繼續往前走——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妥當的尊重。
后面兩個畫面就明亮多了。夏天傍晚,一批清潔工人聚到陰涼處,大肚子中年領班給他們開會。領班話音剛落,一位大媽就沖人群喊起來:“光頭強,你過來。”笑聲轟地飛到天上,那種快樂來自久處的熟膩,來自對群體的認同。她和他們,置身于這個明亮鮮艷的群體里,每個人都平等而體面。
最難忘的一幕,發生在好幾年前。也是傍晚,在垃圾中轉站旁,臨近下班,車輛掃把都已收拾停妥。附近商鋪突然傳來節奏感極強的音樂,一位六十來歲精瘦黧黑的男性清潔工眼睛亮起來,放下手頭活計,隨著音樂盡情扭動身體。細瘦的手臂在頭頂招搖,腳底分明是秧歌步子。旁邊的工友們樂呵呵望著,眼角都笑出大把皺紋。
我在路這邊凝望,為那點辛苦工作后的清甜微微笑著。
我的60多歲的父親,至今也還在工地上做活。每天體體面面出門,回來一身泥灰。愛干凈的他,一天里要洗濯多次。在體能允許的條件下,工作讓他確定自身的尊嚴,更求取心下的安定。在工地上輾轉數年,他有了一群相熟的工友,在他們中間,父親輕松自在。
可安慰的是,我的父親與那些穿戴鮮艷的工人們,身體尚且康健,且有了認可自身的小小團體。鮮艷顏色的制服或是身上的泥灰,似乎將外界屏蔽了,可以忽略猝不及防的冷眼。往內,他們抱成團,可以平等傾訴生活的沉重,可以叫伙伴“光頭強”,亦可在休息的時候大聲說笑。
我愛我的父親,也愛與他一樣謙卑討生活的人們,更加珍惜他們在工作時得到的一點點快樂。那是鮮艷制服之外的另一點鮮艷——是從心里長出來的。
//摘自2020年8月16日《解放日報》,本刊有刪節,維寶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