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秘密

吳誰

（一）

“你們聽說過，猴子妖怪的傳說嗎？”姥姨的聲音從口罩里悶悶地傳出。

姥姨是我們老家對年紀大的街坊婆婆的稱呼。由于今年開學延遲，我和老姐被困在老家，出門采買時經常能遇到住在隔壁的姥姨，她總是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

但是今天，她說的話讓我們始料未及。

據說，清末兵荒馬亂，世道不太平，在我們這里，有一個李姓秀才搬到了山頂上的小茅屋里尋清凈。

一天夜里，屋外傳來了神秘的敲門聲。“咚咚咚”的三聲，在寂靜的深山里回響。李秀才雖然忐忑，但擔心是山里遇險的路人，最終還是摸到門邊，輕輕推開一道縫。門外站著一個白衣女子，長發披垂，用長長的衣袖遮著臉。驚悚的是，這女子身材高大，看起來足有兩米高。

女子一開口，聲音嬌滴滴的。但是李秀才一眼看出，這其實是一個穿了人類衣裳的猴子妖怪。

李秀才心中害怕，但面上不顯。他知道猴子喜歡喝酒，于是找了個借口：“良辰美景，怎能無酒。你去拿些酒來，我們月下暢飲吧。”

妖怪一聽滿心歡喜，連連點頭：“你等等我，我去去就來。”說完，人都不裝了，直接攀樹走了。

李秀才手無縛雞之力，還是一人獨居，沒有辦法和這妖怪搏斗。但若此刻逃下山，他又怎么能跑得贏會飛檐走壁的猴子呢？

他暗自琢磨，想到屋里的米缸正好空了，就躲了進去，用木板蓋住了米缸。

不一會兒，妖怪回來見屋里沒人，氣得把帶來的酒缸往地上一摔：“好個李秀才，竟然敢騙我，待我找到你，要你好看！”說完，它就大叫著摔門離開了。

李秀才從米缸縫隙向外張望，看四處無人，于是站了起來。這時，妖怪的聲音從頭頂的房梁處幽幽傳來：“你果然還躲在家里。”

（二）

據說，李秀才從此不知所終，只留下那間山頂的小屋再無人居住，久而久之就荒廢了。

姥姨用手指著后山：“我告訴你們吶，這山上的屋子說不準就是那個秀才留下的！詭異的是，這幾天每到凌晨，那屋子就亮起紅光。”

“誰會在家里裝紅色燈泡啊？那山頂的屋子又好久沒住人，根本就不通電，怎么會亮紅光呢？我琢磨啊，有兩種可能。”姥姨壓低了聲音，“要么是猴子變成妖怪后，紅屁股會發光！要么就是妖怪掛著紅燈籠，不知道在等著什么人呢！所以，你們沒事千萬不要去后山。”

我和老姐聽完，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當夜凌晨2點的時候，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老姐搖醒：“快看！”

我和老姐的房間窗戶都朝著后山的方向。我坐起身來，望向黑黢黢的后山，山頂上隱約有一絲紅光，忽明忽暗。

我注意到紅光閃爍得很有規律：快閃三下，慢閃三下，然后又快閃三下，如此周而復始。

“老姐，這是三短三長三短，對應國際摩爾斯電碼救難信號‘SOS啊！”我大吃一驚。

“怎么可能？！這農村怎么還會有人用摩爾斯電碼求救？打電話不就好了？”老姐說。

“可這里手機信號不好，上個網都費勁死了。我覺得這次我沒說錯！要不然就是……”我打了個冷顫，“妖怪的陷阱！”

“鬼扯什么，我們去山頂瞅瞅！”老姐不由分說，把我拉出了溫暖的被窩。

（三）

夜間的山路冷風陣陣，我們走了二十幾分鐘后，眼看就要到山頂了。突然，路邊一只烏鴉驚叫起來，我嚇得一哆嗦，坐在了路邊的石礅上。我迷惑地轉身，就見一塊墓碑聳立在我身后。

“啊！”我慘叫起來，“有墳！”

老姐又好氣又好笑地解釋：“你忘了，這本來就是座墳山啊。山頂的小屋原本就是守墓人的住所！”

我記起來了：這里是墳山，所以住在山腳的很多人家會把面向墳山的窗戶封起來。不過，我家是例外。這座山被當作墳山是十幾年前的事，因此山頂的小屋和清末的李秀才根本扯不上關系嘛！

說著，我們到了山頂。這里有一塊平地，立著一個小木屋。屋子三面有小窗，一面有門，窗縫和門縫都透出柔和的紅光。

我踮著腳來到了窗邊，趴著窗縫向里張望。

什么也看不到。窗戶上最小的縫隙也被紅色的紙遮擋住了。

我把耳朵貼在門板上，仔細聽里面的動靜。“悉彌玡……婆納諾特……”里面有人發出奇怪的聲音，是梵語嗎？我想聽得清楚一些，使勁貼著門，沒想到門沒有關嚴，被我撞開了。

我狼狽地跌進了屋里，一股濃烈的酒氣沖進鼻腔，就像有一大缸酒砸在了地上。當我抬起頭來，才看到封住窗戶和門縫的紅紙是什么。

它們都是春聯。

（四）

春聯來源于桃符。

據史書記載，桃符長六寸，寬三寸，以桃木制成，呈紅色，可以驅鬼避兇。到了明代，桃符被紙制品代替，演變為春聯。春聯貼在大門上，除了能迎春納福，還有避禍擋兇之用。

但這間屋子的春聯貼在屋內，難道是為了防止里面的邪魔逃出去？想到這，我渾身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別傻了，”老姐沒好氣地說，“這屋子里什么都沒有。”

十幾平方米的小木屋又臟又亂，什么家具都沒有。木屋的光源來自墻角亮著的便攜式照明燈，異常刺眼。剛才的SOS信號，應該是它發出的。

斜對著門的墻角有一張供桌，蓋著拖地的紅布，上面三個盤子里整整齊齊地擺著桃子、香蕉和橘子，都是猴子喜歡吃的東西！另外，還有三只空杯。從屋里撲鼻的酒味來推斷，很可能原本盛著白酒。已有科學研究表明，愛吃水果的猴子偏愛含有酒精的發酵水果，所以猴子妖怪喜歡喝酒也不無可能。

酒杯前的香案上擺著三支香燭，有被點燃過的痕跡。很明顯，剛才有人在房間里祭拜，而我聽到的就是念經的聲音。

只是，從我聽到聲音到闖進來，這短短幾秒鐘時間里，那個念經的人去了哪里？

“老姐，這是最讓推理迷激動的密室！”我激動起來，“這個木屋中，所有的縫隙都被春聯貼得嚴嚴實實的，是一個‘春聯密室。我剛才確實聽到有人念經的聲音，但現在念經人卻神秘地消失了……”

我的聲音小了下去，因為老姐揭開墻角供桌上的紅布，露出下面藏著的人。

“姥姨？”我吃驚地大喊，“您怎么會在這里？”

五十多歲的姥姨蜷在桌子底下，不好意思地朝著我笑。

（五）

“這里的水果、酒杯和香燭，都是我帶來的，為了讓妖怪放過我的兒子！”姥姨說著說著，聲音就哽咽了起來。

一切都是因為希哥。

姥姨的兒子希哥在國外教書，以前很開朗樂觀，可是過年回來后，他就像變了一個人，白天總把自己關在屋里睡覺，一到晚上，又精神起來，吃吃喝喝，渾身是勁。

“姥姨，您別擔心，老姐過年也是這樣，晚上熬夜玩手機，白天就……啊，別打我。”

但希哥的奇怪之處，并不僅僅如此。

過完年沒幾天，姥姨發現他每天凌晨都會偷偷溜到外面去，直到天亮透了才回來，還渾身酒氣。

一開始，姥姨以為希哥結識了狐朋狗友，于是偷偷地跟蹤他。這才發現，希哥去的不是尋常地方，而是我們屋后的墳山！

到了墳山山頂，他就會用春聯將整個木屋的所有縫隙都貼起來，姥姨在外面偷聽，結果聽到希哥用奇怪的語言和一個女人說話。有時候，他還學動物的聲音，例如狗叫的聲音、貓叫的聲音，甚至還有猴叫的聲音。

但是，就算等到天空出現魚肚白，等到希哥下山回家，她也沒有看到和希哥講話的人走出木屋！

于是，姥姨想起猴子妖怪的傳說，便擺了這張供桌，供了水果、酒和香燭等，希望妖怪能放過希哥。但事情仍然沒有起色，希哥還是每天在這個木屋待到天亮。

昨天夜里，姥姨在兒子到達之前趕到這里，藏在這張供桌下，想看看兒子到底在和誰說話。

“您看到妖怪了？”我緊張起來。

姥姨搖搖頭，她什么也沒有看到。希哥進屋后，先用春聯貼住窗戶和門的縫隙，然后在屋里灑自己帶來的酒。

這是用酒來邀請妖怪赴宴嗎？姥姨想。

接著，一個陌生女孩的聲音響起。姥姨完全聽不懂她的語言，她好像舌頭打卷，吐字不清。但是，希哥卻和她有說有笑。

姥姨偷偷地卷起供桌上垂下的紅布，想看看和希哥說話的人，卻見希哥蹲在地上，正對著斜上方說話。

也就是說，那個女孩，應該是蹲在房梁上。

（六）

聽了這話，我忍不住抬頭向上看了一眼。

木屋的房梁很高，燈光照不到上面。但上方的黑暗中似乎真有一個人的輪廓。

姥姨還在自言自語：“之后，我就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就發現你們倆在這里了。”

等等，如果姥姨剛才昏迷過去了，那我聽到的念經聲從哪里來？

雖然一個經過訓練的成年人確實能夠踩著供桌，借著墻壁進行三級跳，一下子躥到房梁上。但我還是忍不住想，這會不會真是猴子妖怪呢？

“老姐，你向上看……”我壓低了聲音，提醒老姐。

老姐卻聳聳肩，對著房梁喊道：“你快下來吧，看把你媽嚇得……”她的話音剛落，一個黑影輕巧地從上面跳了下來，是個高高瘦瘦的青年。

“希仔？”姥姨先是驚喜，然后一臉驚恐，“你怎么爬到上面去了？你被妖怪附體了？”她掏出一把符箓，想要往他的臉上貼。

“媽，您別這樣！”希哥苦著臉躲開。

“我來，我來。”老姐趕緊將兩人分開，“姥姨，您聽我解釋。”

原來老姐早在聽到木屋里傳來的“悉彌玡”“婆納諾特”的聲音時，就猜得差不多了。這兩個詞不是梵語，而是意大利語，意思是“猴子（Scimmia）”和“晚安（Buona notte）”。希哥在意大利教書，每年只有過春節才會回來。從意大利到中國，就算飛機直飛也要10個小時，兩個國家之間還有7個小時的時差。也就是說，如果中國是凌晨2點，意大利則是晚上7點。

從意大利回國的希哥還沒有調整好生物鐘，所以白天昏昏欲睡，晚上精神百倍。他每天凌晨偷偷外出，就是為了不耽誤學生的學業，要通過網絡給遠在意大利的學生直播上課。因為時差，他每次上課都在凌晨。今天的課程是避難演習，希哥用光源演示如何發出SOS信號，又向學生表演了一番猴子遇到危險時會做出的動作反應。

對著空中講話，是因為他直播用的手機固定在那個角度。回家時渾身酒氣，是因為每次進入木屋，他都會噴灑酒精消毒。

屋里貼的這些春聯，是他原先準備帶去意大利送給學生的禮物。之所以用它們將所有門窗縫隙都遮住，是因為擔心墳山上的燈光引起誤會。當我們闖進來的時候，他情急之下就躲到房梁上去了。

“孩子你真傻！怎么不告訴媽呢？”姥姨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你就在家里直播上課也沒關系呀，我和你爸又不會計較！”

“可是，家里的信號不好呀！”我們三人異口同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