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
摘要:《劍橋中國文學史》呈現出與傳統中國文學史顯著的差異性,主要體現在敘述體例的革新、經典的解構和重構、對物質文化的重視以及語言風格四個層面。《劍橋中國文學史》是西方“文學文化史”觀及后現代主義、解構主義在文學史編撰中的有效實踐。“文學文化史”觀對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書寫產生了重要影響,20世紀80年代中國“重寫文學史”的主張一定程度上即是對西方文學史觀的呼應。中國本土文學史尤其是現當代文學史的書寫,開始從“文學文化史”的視角對傳統意義上的文學史進行改革、創新、解構和重構。
關鍵詞:《劍橋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學史;文學文化史;重寫文學史;后現代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9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20)03-0159-07
2010年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發行《劍橋中國文學史》英文版本。該部文學史由海外知名漢學家、哈佛大學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教授,耶魯大學孫康宜(Kang-i Sun Chang)教授主編,匯集了對中國文學文化有深入研究的十多位英美學者、教授聯合編寫,是海外中國文學史類書籍中的集大成之作。該書系統、完整,極富創新精神。2013年,《劍橋中國文學史》中文譯本由北京三聯書店推出,引起文學史界專家、學者及學習者極大的研究和閱讀興趣。
一、《劍橋中國文學史》與傳統中國文學史的差異
《劍橋中國文學史》與傳統中國文學史相比,差異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1.敘述體例
中國傳統文學史的書寫發軔于20世紀初,以林傳甲、黃人分別編著的《中國文學史》為標志,其后出現了四次文學史編撰高潮,涌現了數百部各類文學史著作。這些文學史著作大都采取按歷史朝代編年分述的敘述方式,如“先秦文學”“兩漢文學”“唐代文學”等。這種嚴格按照朝代更迭記敘文學史的方式,人為地切割了文學史發展階段,很大程度上肢解了文學的連續性和整體性,使文學史變成了“斷代史”。其不合理性在于,文學雖然是社會歷史發展的一部分,但其并未隨政治體系的改變而完全斷裂。下一時期的文學與上一時期的文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尤其是朝代初始期的文學往往是上一朝代文學的延續。
《劍橋中國文學史》打破傳統中國文學史按朝代紀年的敘事傳統,按照文學屬性和特質及文化現象的起訖作為文學史階段劃分的基本標準。如《劍橋中國文學史》把兩漢、兩晉、兩宋的文學割裂開來,將其分置于不同的階段,從而出現了西漢與文學的開端期相連,西晉與東漢相隨,東晉至初唐作為一個文學史期的文學年代敘述體例。又如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據重要地位的唐代文學。傳統中國文學史往往把唐代作為一個完整的時代記敘唐代文學,有些文學史紀年更詳細,再細分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文學;《劍橋中國文學史》將“東晉到初唐”劃為一個文學歷史階段,而把晚于唐朝政治元年618年的650年作為“文化唐朝”的開端。第四章“文化唐朝”的編寫者宇文所安認為,這樣分段的理由是,650年之后才出現南北文化大融合,因此,650年之前的唐朝文學不應屬于“文化唐朝”的范疇,而應隸屬于前朝。這種分類方法顯然打破了嚴格的朝代紀年文學模式,而以文學的特質進行了更合理的劃分。
傳統中國文學史另一個顯著的敘事體例是以詩歌、散文、小說、戲曲等體裁進行文類劃分,然后細述各個文類的特征、發展。從形式上看,這樣的中國文學史只是互相獨立的文類的堆砌,無法展現文類的關聯性。《劍橋中國文學史》擯棄了傳統中國文學史的文體文類模式,采取編年敘事的范式,保證了文類的完整性和互文性。它以時間順序貫通文學發展的歷史軌跡,從空間維度進行文類間的平行和影響研究,保證了文學自身發生、發展的互融和承繼。
2.經典界定
傳統中國文學史在對某一時期的文學進行記述時,通常采用經典作家、經典作品相結合的方式進行闡釋。這樣的文學史呈現的是重要作家與重要作品的獨舞,“主流”之外的“小眾”作家、作品沒有機會登上這個舞臺。《劍橋中國文學史》糾正了中國本土文學史只關注重要作家和作品的偏頗,給予非主流文類、作家、作品更多的關注,并且對傳統中國文學史界定的一些經典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解構。
關于經典的解構和再構,最顯著的例子是《劍橋中國文學史》對中國傳統“四大名著”的解讀。以《水滸傳》為例,傳統中國文學史,如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1963),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1999),從思想、藝術以及政治等多個方面闡述了《水滸傳》的影響與價值。但《劍橋中國文學史》只簡要介紹了《水滸傳》在英雄觀上的創新,并未對其藝術成就和社會功能加以闡述。“從經典價值的角度上看,《水滸傳》在我國文化語境中所具有的崇高權威和價值,無疑在《劍橋中國文學史》中被大大消解了。”①
《劍橋中國文學史》對中國傳統經典的消解還表現在其對女性文學的關注方面。《劍橋中國文學史》關注女性,重視女性文學,彰顯女性主義,反抗男性霸權。一般能夠進入傳統中國文學史的女性文學家多為大家耳熟能詳、認可度較高的女性,如李清照、丁玲、王安憶等。《劍橋中國文學史》并未對這些在中國本土著名的女性作家進行大幅描述,而是挖掘出更多被歷史和學界忽略的“不知名”“小眾”女性文學家及其文學作品,并用更大的篇幅對她們進行詳細介紹,甚至在第二章專門論述了青樓文化與女性文學的關系。這種挖掘和關注不僅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了傳統意義上的“女性文學經典”,全面反映了女性文學的成就;并且與占主導地位的男性文學和文學家抗衡,為女性和女性文學爭得一席之地。
3.物質文化
文學的產生和發展與物質密切相關。雖然物質不是文學的必備條件,但缺少了物質做載體,文學的流傳效果就會大打折扣。刀刻文字出現之前,文學停留在口頭文學的層面,人們通過口口相傳,以講故事的形式傳播文學作品。口頭傳播的文學不能保證故事源本在多人相傳后依然保持原貌,有時甚至出現情節或結局與故事源本完全相左的情況。這種沒有物質做載體的文學發展緩慢,不易保存和流傳。文學的物質載體出現后,文學發展速度加快,刻在石頭或骨頭上的文字為人們提供了閱讀固定文本的機會,也使得文學可以流傳后世。但這種物質載體不方便攜帶的缺陷也限制了文學的快速流通和發展。手抄本出現后,文學閱讀更加便捷,文學以更加快捷的速度傳播,加快了文學發展的步伐。但手抄本的缺陷同樣存在,手抄過程中的筆誤會改變文學的原貌,造成謬傳,甚至手抄者因個人好惡而故意改變或刪減原有文本的情況亦時有發生。印刷技術的發展和印刷業的繁榮給文學發展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契機,不僅宮廷而且普通民眾亦有機會第一時間閱讀到新鮮的文學文本,文本流傳的速度大增,文本的穩定性得到保障,文學開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發展。由此可見,文學的發展離不開物質,文學史類書籍只有厘清了文學與物質文化的關系,才能更明晰深刻地闡釋文學發展的脈絡。
傳統中國文學史并不關注文學與物質的關系,關注更多的是文學與意識形態的關系。其中提到的文化多是政治、精神文化,在關涉文學與文化的關系時,多指文學與政治文化、精神文化的關系,鮮有對文學與物質文化關系的闡述。而《劍橋中國文學史》清楚地認識到了物質對文學發展的重要作用,因此注重文本的物質載體,重視文學與物質文化的關系。手抄本文化、印刷文化等在該書中均被置以較重要的地位,占據大段篇幅。例如,上卷第一章在論述早期中國文學時,論述了甲骨文及青銅器銘文對商周文學發展的影響;第三章中闡述了手抄本文化對陶淵明詩歌傳播的功能。而下卷的明清文學也論證了手抄本文化對《紅樓夢》后世流傳的影響,印刷文化對《水滸傳》《三國演義》等文本流傳的助推功效,以及印刷文化如何推動通俗文學和大眾文化在民間的流傳。
4.語言風格
文學史的敘述對象總體上包括文學家及文學產品,他們在被文學史類書籍編撰者敘述時均“不在場域”。文學史的敘述對象“不在場域”,“他者”的描述有時就未免顯得疏離,甚至產生理解偏差。因為“他者”敘述受多種因素影響,并不能客觀、全面地揭示被敘述對象的意圖、觀念、感受。對于文學史閱讀者來講,與被敘述對象在時間和空間上的距離,或者身份地位上的差異,也容易造成閱讀的偏差或情感上的疏遠。怎么解決讀者和閱讀對象的時空、政治、情感距離,拉近他們的心理距離,文字無疑是最有效、最便捷的橋梁和手段。此時,文學史行文的作用就會凸顯出來。
兩部中國古代文學史著作,一部語言晦澀、難以理解,一部行文流暢、通俗易懂,它們給讀者造成的閱讀體驗無疑是迥異的。語言通曉流暢的文學史更易調動讀者的閱讀興趣,愉悅讀者的閱讀心理,有助于提高讀者的欣賞理解能力;學術性太強、語言過于艱澀、意義過于隱蔽的文學史往往使讀者望而卻步,敬而遠之,最終人為疏遠或流失了現有或潛在的閱讀者,使文學史變成“象牙塔”或“殿堂”里的專有產品。顯然,這不利于文學史的傳播,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文學及文化的發展。
傳統中國文學史,無論是集體編寫還是個人編著,其用途和走向多用作高校教材,受眾為漢語言文學、比較文學或英語言文學專業學生;或用作專業參考書服務專業學者。以此為受眾和編寫目標的傳統中國文學史,學術性便成了其最核心的目標和追求。因此這類文學史著作行文嚴肅莊重,書面語居多,出于權威性考慮,極少使用“可能”“大概”“也許”之類模棱兩可的話語,反思較少,史料較多,因為這樣才能保證其“實證性”和“歷史性”,不易引起質疑或產生分歧。
作為對中國文學文化感興趣的漢學研究專家,《劍橋中國文學史》的編撰者們編寫該書的初衷是,使英語國家讀者有接觸和了解中國文學的機會,在普通大眾中普及中國文學知識,擴大中國文學的影響力。他們在編寫之初即明確其面對的“主要對象是受過教育的普通英文讀者”②。因此,編撰者們放棄了艱澀難懂、嚴肅古板的語言體系,更加注重可讀性及趣味性,采用輕松、活潑、幽默、口語化的語言風格,以說故事的形式表達文學史上的各種現象,深入淺出,雅俗共賞,以吸引讀者,博得讀者喜歡。③如宇文所安在“文化唐朝”一章,用講故事的口吻,對“文化唐朝”的文學文化娓娓道來,在輕松、詼諧的氣氛中拉近了讀者與敘述對象及編寫者的距離;商偉在“文人的時代及其終結”章節以玩笑的方式調侃明清文學及“四大經典”,使人在不知不覺中輕松接受編者所要傳遞的知識和表達的思想。
二、《劍橋中國文學史》的文學史觀與學術思想
《劍橋中國文學史》呈現出與傳統中國文學史的差異及獨特性質,并非偶然。這是西方文學史觀在文學史書寫中的體現,是西方學術思想長期浸潤的結果。
1.“文學文化史”的文學史觀
《劍橋中國文學史》采用“文學文化史”的文學史觀對文學進行敘事。“文學文化史”思想并非該書獨創,在此之前,它在西方學術界已流行將近30年,該書只是西方“文學文化史”觀在中國文學史編撰方面的有效實踐。《劍橋中國文學史》主編之一宇文所安曾言,“該書文學史觀念的形成源于‘歷史主義研究和考證與‘文學理論領域的新發展的有效結合”④。這種“文學文化史”思想受新歷史主義及文化研究學派影響頗深。近百年來,西方學術世界的史學經歷三次重大轉向:從傳統史學到新史學,再到新文化史學。⑤20世紀60年代傳統史學受到新史學的挑戰,80年代新史學又被新文化史學取代,“1989年美國歷史學家林·亨特主編的論文集《新文化史》的出版,揭橥了新文化史研究典范的正式形成”⑥。此后,“文化轉向”出現在各類研究中,包括文學、歷史甚至社會、經濟等領域。
具體到文學史自身的發展,20世紀60至70年代,結構主義盛行,其時的文學史關注的是文本內容分析以及文本與讀者的互動關系闡釋。之后,學界的研究出現明顯的變化,學者們意識到必須從文化的大視域中來闡述文本的意義,于是文學研究的問題就變得多層面、多角度,從文本內部走向文本外部,實現了“外向化”。文學史編寫者及閱讀者都不再只滿足于文本的“內部”,他們更關注文本產生的根源和接受狀況,以及同一時期不同文本之間的關系等諸如此類的問題。逐漸地,“文學史”變得越來越像“文學文化史”。
在傳統意義上,文學史被解讀為“文學的歷史”,出發點和著眼點均在“歷史”。而實際上,文學史關注的應是“文學”而非“歷史”,“歷史”是“文學”發生、發展的社會語境,“歷史的文學”才是對文學史的正確釋讀。既然文學的社會語境是“歷史”視域的,那它就很寬泛地涵蓋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層面。文學離不開文化,它在文化中產生和嬗變,受文化影響和制約,同時也豐富著文化的內容。
《劍橋中國文學史》的編著者長期浸淫于海外中國文學研究及西方學術思想之中,自然會受到“文學文化史”觀念的影響。他們在撰寫文學史時,貫徹這種文學史觀的一個重要方法,就是把文學放在文化的連貫語境中加以闡釋,而非人為地進行時代分割。在上文有關《劍橋中國文學史》的敘述體例特征的相關論述中,對宇文所安撰寫的“文化唐朝”部分進行的時期劃分已作了介紹。而事實上,該書的大部分章節均以大文化背景進行文學敘事分段,并且各段以文化背景為紐帶聯系緊密,毫無突兀和斷代之感。北宋部分的編寫者艾朗諾在訪談中曾經表示,宇文所安把唐朝以后的五代以及宋朝開始的幾十年均歸類于唐代,他完全認可和同意,“因為宋代最初的五六十年,事實上還是之前文學的一個延續。所以,我寫宋代文學史,并不是從北宋初年開始的,而是在此之后的半個世紀,也就是從歐陽修、范仲淹他們寫起”⑦。
《劍橋中國文學史》上、下卷的分期不是明代開始的1368年,而以1375年為分水嶺,更是對“文學文化史”思想的完美闡釋。1375年,詩人高啟被皇帝朱元璋處死,明朝開始了文化清剿運動,文人受到嚴酷誅殺,一時整個文學界噤若寒蟬,開始了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洪武年代”。這樣分卷,就把中國文學史放在了中國文化大背景中來考察。這樣分卷,在時間上也更接近于“劍橋文學史”系列其他國別文學史的記述時間1400年。之前已經出版的《劍橋俄國文學史》《劍橋德國文學史》《劍橋意大利文學史》開始記述的時間大都在1400年左右,因為此年文學歷史上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中世紀英國最偉大的詩人喬叟去世。通過這樣的分期,《劍橋中國文學史》不僅把中國文學史與中國的文化事件相連,而且將其置于整個人類文化背景中,與西方文學發展中的文化背景進行比較,使讀者更加明晰中國文學史與世界文學史的關系。
2.后現代主義及解構主義的核心思想
《劍橋中國文學史》對原有“經典”的解構及“新經典”的建構源于后現代主義思潮及解構主義思想。后現代主義是20世紀60年代出現于西方社會的一種哲學思想和泛文化現象,它反對傳統的“歷史真實”概念,認為“客觀存在”只是一種“理論假設”,檢驗真實的標準是個人現實生活中的政治、倫理要求。福柯和德里達創立和發展的后現代主義思潮深刻地影響了歷史學、政治學、經濟學、文學等各個領域。傳統史學方面,在后現代主義沖擊下,衍生了許多新的研究視角,新文化史的視角即是其中之一。新文化史觀直接影響了文學批評和文學史研究,促成了它們與其他學科的跨學科研究,亦使人們更好地理解它們的復雜性、矛盾性,以及與其他社會要素之間的緊密關系。⑧
后現代主義是對現代主義的消解和重構,注重的是“解構”和“破壞”,以打破既定的規則和秩序然后建立新的規約為核心。后現代主義和解構主義表現在文學文化領域,即是對“經典”的解構和“再構”,影響及推動文學批評,對傳統文學及文學史造成一定程度的瓦解和消融。
“經典”的“解構”和“再構”一直是學界和史界久盛不衰的話題。以色列學者佐哈爾(Zohar)在其多元系統論(Polysystem Theory)中提出“經典與非經典”這對概念。佐哈爾20世紀70年代提出的多元系統論主要針對文學研究領域,90年代他又將多元系統論從文學研究擴展至文化研究,演變成文化研究理論。文化是個多層次系統,層次間有不同的結構關系,內部各系統間亦存在結構關系。文學是系統,文學史也是系統,任何文化及社會現象均可以被當作系統看待。⑨
佐哈爾在形式主義和結構主義的理論基礎上,把文學系統擴展為多元系統,在此多元系統中,“各種社會符號現象即各種由符號支配的人類交際形式(如文化、語言、文學、意識形態等)應被視為系統而非由各不相干的元素組成的混合體,這樣這些符號才能被充分理解和研究”⑩。佐哈爾認為,任何多元系統都與整體文化及整體內其他的多元系統相互關聯,多元系統中的元素或者子系統之間不是孤立的關系,研究這些現象時,須將其與系統內其他子系統或系統外其他相關系統聯系起來,才能發現它們的發展規律及與外界的聯系。多元系統的各因素之間相互關聯,它們的關系是動態變化的,變化造成多元系統中各子系統或者各元素間地位的不平等,一些處于中心,另一些被排擠至邊緣,且永遠處于相互爭奪中心的狀態。這種動態變化的理論是文學及文學史“經典”解構和再構的理論基礎。
佐哈爾認為,“‘經典是指那些被文化系統內的主流階層所接受的文學創作模式和文學產品,這些有影響力的模式或產品被社團所保持并成為歷史傳承的一部分。同理,‘非經典即是指被權力階層排斥的文學創作模式、文學產品,這些模式或產品通常被社團遺忘,除非他們改變它們的位置”B11。“經典”通常位于中心;“非經典”通常處于邊緣,且是動態變化的。因此,“經典”與“非經典”是非固定的、可以互相轉換的。故而,佐哈爾在多元系統論中所說的“經典”與“非經典”并非指文學史中流傳下來的文學名著或者不重要的文學產品,而是由系統根據社會需要人為建構起來的“經典”或“非經典”,是“經典化”了的產品或生產模式。B12
歷來學界對“經典”的評定標準不一,但經過多年的學術論爭,在前期關于“經典”理論的基礎上,現在學界對“經典”的解讀、評定一般分為兩類。一類是文學意義上的“大經大典”,這類經典文學性強,反映普世的價值觀及人生體驗,可被多角度解讀,但評介方向大體一致,地位經久不衰,屬于靜態“經典”,如《荷馬史詩》《奧德賽》《莎士比亞全集》等即屬此類。一類是人為建構的“經典”,即被“經典化”的“經典”。這些經典在剛出現時并不是“經典”,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為人所知,隨著許多因素的共同影響,這些文學產品被“經典化”為“經典”,即佐哈爾在多元系統中表達的“動態”經典。關于“經典”的概念,其源語意義最能表達其內涵和外延。“經典”(canon)一詞最初來源于希臘語,此為第一類“經典”,即靜態“經典”,也是“經典”要表達的原始意義。而如今在西方人們提及“經典”時,更多地習慣用“canonization”來表述,人們更愿意接受或相信所謂“經典”大都是“動態的”“經典化”的“經典”,即人為建構的“經典”。
《劍橋中國文學史》秉持后現代主義和解構主義思想,對中國文學“經典”進行了充分的解構及重構。兩位主編宇文所安和孫康宜是這兩種學術思想的積極實踐者,他們在論文、論著及訪談中,曾多次表明自己對所謂“經典”“中心”建構不合理性的質疑。宇文所安認為,盛唐不是李白、杜甫一兩個偉大詩人的歷史,文學史不是經典的頌歌,應該努力挖掘未曾被關注的作家及作品,將一部分研究精力從主流的、中心的、經典的作家作品那里轉移到以往被忽略或被邊緣化的“文學史上的失蹤者”身上。故而,他在“文化唐朝”章節中對僧人寒山及女道士李冶給予充分的關注。孫康宜同樣反對“把一個文學史變成了一個文學英雄的集錦”B13這種文學史書寫方式。因而,他在“明代前中期文學”一章用專節論述了“女性形象之重建”,體現了對被邊緣化的女性文學的高度重視。在以前的文學史中,“女性作家基本上被忽略,即使被收入也是放在最后一個部分”B14。
三、海外文學史觀對中國當代“重寫文學史”的影響
《劍橋中國文學史》正是在“文學文化史”觀念的指導下,以后現代主義和解構主義為闡釋手段,對原有的中國文學史進行了消解和重構,描繪出了跟傳統中國文學史不一樣的特色畫卷。但這些學術思想的影響并不僅僅局限于西方,在“文學文化史”觀照下,以后現代的思想、解構的手段書寫文學史的方式,影響了世界文學史的格局,當然也包括傳統意義上的中國文學史。20世紀80年代,中國“重寫文學史”的思潮一定程度上即是受到西方這些學術思想的啟蒙。
20世紀80年代,美國和蘇聯等先于中國開始了“文學史重寫”活動。1986年哈佛大學出版《重寫美國文學史》,正式揭開了美國“重寫文學史”的序幕;1987年蘇聯《文學問題》雜志刊載了大量曾經被禁的作品,倡導“重寫文學史”的主張,引發了一次全國性的大討論。B15此后,中國也展開了“重寫文學史”的熱烈討論。中國的“重寫文學史”有廣義和狹義兩種理解,廣義上是指新時期伊始,學術界對中國新文學的性質、功能、潮流、現象以及作家作品的再認識;狹義上“是指《上海文論》從1988年第4期開始至1989年第6期開設的‘重寫文學史專欄以及由此引發的論爭與反思”B16。
“重寫”不是簡單的修改、補充,而是從源頭上、根本上進行某種意義的“顛覆”和“破壞”,破除原有的規約,再建新的體系。《上海文論》“重寫文學史”專欄主持人明確表明,“重寫文學史”是“重新研究、評估中國新文學重要作家、作品和文學思潮、現象”,“沖擊那些似乎已成定論的文學史結論”,重寫的目的是為了“探討文學史研究多元化的可能性”。B17陳思和指出,“重寫文學史”是“作一次審美意義上的‘撥亂反正,這對于前一次在政治意義上的‘撥亂反正,應是一個新的層次上的反復”B18。“重寫文學史”的倡導者最為關注的是如何重寫的問題,他們認為,“重寫”的最重要方式和手段是擯棄以往慣用的政治、思想評定標準,使文學產品回歸人性和啟蒙,挖掘其內在的文學性和審美性,“‘重寫文學史,原則上是以審美標準來重新評價過去的名家名作以及各種文學現象”B19。
在“重寫文學史”浪潮的沖擊下,學者們從不同視角對具體怎么重新評介以往的文學、重新定位它們在文學史上的地位等問題,做了多角度、多層面的闡述和分析,“解構”了大量“經典”,挖掘、建構出新的“經典”。“十七年”時期一些被譽為文學典范的作品和作家被重新評價,“缺乏文學審美性,政治痕跡明顯”等問題被評論者們挖掘出來,成為批評對象。與此同時,以往被邊緣化的作家、作品被重新估定其價值存在,從“小眾”走向“大眾”,從“邊緣”移位“中心”,如沈從文、錢鐘書等。
在此輪中國文學史“重寫”過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重排大師”活動。丁易在1955年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略》中將魯迅定位為“新文化旗手”,郭沫若為五四文學的典范,茅盾為革命文學家,以此確立了“魯、郭、茅”的地位。唐弢在1979年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中保留了“魯、郭、茅”的地位排序,又增加了對巴金、老舍、曹禺的介紹,至此確立了中國20世紀主流文學史教科書的大師排序“魯、郭、茅、巴、老、曹”。錢理群在1987年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中加大了對老舍、巴金、曹禺的敘述比重,還專門增設了艾青、趙樹理章節,將大師排位演變為“魯、郭、茅、老、巴、曹、艾、趙”格局。錢理群等在1998年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中,又改變了大師的排序格局,調整了艾青與趙樹理的排序,把沈從文單列一章排在曹禺之前,大師排序演化為“魯、郭、茅、老、巴、沈、曹、趙、艾”B20。
隨著文學家和文學產品被解構和再建構,學界關注的目光開始由實踐轉向理論,文學史觀取代物質意義上的文學產品成為學人研究的中心,新文學史學誕生。文學史學研究注重虛、實兩個層面,建構什么樣的文學史觀與建構的實際操作手段分別是這兩個層面研究的主要內容。關于文學史理論的研究,成果豐富,流派眾多,觀點各異,其中最受關注、最具影響力的是“文學文化學派”。這一學派認為,文學是“文化的文學”,文化建構文學,文學反映文化,只有在文化層面上研究文學,才能發現文學豐富的內涵及文學與社會文化語境的關系。顯然,此時中國的“文學文化派”受到此前西方“文學文化史”思想的影響,西方先于中國開展的“重寫文學史”的活動正是基于“文學文化史”的理念進行的。
文學史理論研究進行到一定階段,把理論運用于實踐成為必然趨勢。“重寫文學史”的理念逐漸付諸實踐,學界開始重新編撰文學史。文學史類書籍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學者、學生、社會讀者面前。當然,這里的“新”不僅指新出版,更多地指向新理念、新內容、新形式、新視角。如在當時比較有代表性的三部文學史新著,如王鐘陵的《中國中古詩歌史》、趙明的《先秦大文學史》、林繼中的《文化建構文學史綱(中唐—北宋)》,就與當時已有的文學史風格迥異。“這三部文學史新著是從宏觀角度,從文化建構的總體著眼,運用新理論新方法撰寫文學史的成功嘗試。”B21
“重寫文學史”理念提出初期出現的“重寫”文學史著作,“帶有很大的實驗性質,因此大多只是斷代史或分體史”B22,如上文提到的王鐘陵、趙明、林繼中的著作。20世紀90年代中期起,“重寫文學史”進入比較成熟的階段。該階段“重寫”的文學史無論在宏觀整體構思還是微觀文學史料整合上都更加成熟和理性。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有章培恒、駱玉明主編的三卷本《中國文學史》、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以及洪子誠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這些“重寫”的文學史或秉持西方“文學文化史”的觀念把文學放在文化的大背景中進行闡釋,或從后現代主義出發,對“經典”進行消解,對“非經典”進行重構,與西方“重寫文學史”的核心思想一脈相承,在實踐上互為補充,在時間上前后呼應。
除了宏觀思維的革新,“重寫文學史”落實在微觀實踐上,更為具體地表現在敘事語言形式和風格的變化上。傳統中國文學史因為多是作為教材編寫,故而多為書面語,學術性強。相較之下,西方文學史寫作方式和語言風格更為活潑、恣意,不少文學史以講故事的形式輕松與讀者進行著對話。在西方文學史這種敘事風格的影響下,傳統中國文學史學術性的書面語言風格體系開始松動,一些文學史家在編撰文學史時,開始嘗試在某些部分采用口語化語言進行敘事,有時不乏幽默、調侃,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消融了讀者與文學主體的陌生感。
四、海外文學史觀對中國文學史書寫的啟示
西方“文學文化史”的文學史觀,依托后現代主義思想,常常以解構的方式對傳統文學史進行消解和重建。這種文學史書寫方式極富創新性,對傳統文學史書寫產生了有力的沖擊,同時這也是一種有益的借鑒。“文學文化史”的文學史觀是引發中國當代“重寫文學史”浪潮的一個重要因素,并在實踐上推動了中國傳統文學史的革新及“重寫”。
“文學文化史”的文學史觀雖然具有較大的先進性和創新性,但也并非完美。其對傳統的過分解構甚至否定,容易造成學界及讀者群體的困惑和對文學文化歷史的認知偏頗。在該學術思想指導下誕生的《劍橋中國文學史》中存在不少有待改進的地方,如對“經典”與“非經典”的分類有時略顯混亂、章節體例不統一等。本土中國文學史的書寫只有既不崇洋媚外,也不故步自封,而要取長補短,吐故納新,揚塵留精,唯有如此,才能取得長足的發展,成為既與世界文學史接軌,又反映中國特色的“經典”文學史。
注釋
①宮偉偉、裘新江:《論〈劍橋中國文學史〉對我國文學經典的解構——以“四大名著”為例》,《重慶科技學院學報》2017年第11期。
②[美]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劍橋中國文學史》,劉倩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第2頁。
③徐志嘯:《別具一格——〈劍橋中國文學史〉特色簡介》,《書屋》2010年第4期。
④⑥徐艷:《遠游,我們可以走多遠?——〈劍橋中國文學史〉“文學文化史”研究思路評析》,《學術月刊》2017年第5期。
⑤陳立峰:《文學文化史理念,解構主義的思維——〈劍橋中國文學史〉編撰思想評析》,《文藝評論》2016年第3期。
⑦艾朗諾、季進、余夏云:《錢鐘書,〈劍橋中國文學史〉與海外漢學研究》,《上海文化》2016年第6期。
⑧陳新:《后現代主義與歷史學》,《江西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6期。
⑨廖七一:《多元系統》,《外國文學》2004年第4期。
⑩B11B12Itamar, Even-Zohar. Polysystem Studies. Poetics Today, 1990, (11).
B13B14孫康宜、生安峰:《新的文學史可能嗎》,《清華大學學報》(哲社版)2005年第4期。
B15黎皓智:《20世紀俄羅斯文學思潮》,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5頁。
B16劉忠:《“重寫文學史”的知識結構與理論資源》,《廣東社會科學》2015年第6期。
B17B19羅守讓:《關于“重寫文學史”的辨析》,《文藝理論與批評》1991年第2期。
B18陳思和、王曉明、王雪瑛等:《論文摘編“重寫文學史”》,《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9年第4期。
B20張虹倩:《二十世紀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之敘事嬗變及修辭策略問題——基于副文本目錄的考察》,《當代修辭學》2015年第2期。
B21王春庭:《關于“重寫文學史”》,《中州學刊》1994年第5期。
B22王兆鵬、孫凱云:《回眸“重寫文學史”討論》,《暨南學報》(哲社版)2005年第2期。
責任編輯:采薇
The Influence on the Writing of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of the Notion of Overseas Literature History
— Take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as an Example
Liu Jia
Abstract: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presents significant differences from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which are mainly reflected in the innovation of narrative style, the deconstruction and reconstruction of classics, the emphasis on material culture, and the language style.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is the effective practice of the views of western "literary cultural history", postmodernism, and deconstructionism in the compilation of literature history. The academic "literary cultural history" thought has created an important influence on the writing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and in the 1980s, Chinese academics′ claim of "rewriting literature history" was a response to the Western literary history conception. The writing of native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especially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began to reform and innovate, deconstruct and reconstruct the traditional literature histo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ry cultural history".
Key wor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literary cultural history; rewriting literature history; postmodern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