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不高的孩子（上）

郭述軍

一

當爸爸和媽媽在車禍中去世的消息傳到家里時，小金子才剛剛過完八歲的生日。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不相信那個消息是真的，拉著奶奶的手，問奶奶：“爸爸和媽媽真的回不來了嗎？”

奶奶像是瞬間蒼老了很多，滿臉的皺紋，滿眼的老淚。她拉著小金子，一個很簡單的答案都哽咽了半天，仍是沒說出口。小金子看懂了奶奶的痛苦眼神，就不再問，只是那么呆呆地瞧著奶奶。奶奶緩緩地蹲下身，渾濁的眼淚爬到臉上，蚯蚓般蠕動。她抹一把臉，又撫摸小金子的臉蛋兒，說：“小金子，以后你就和奶奶一起過吧?！?/p>

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雞也趴在奶奶身邊，似乎它也感受到了這個家庭的不幸。小金子也抹一把紅腫的眼睛，又幫奶奶擦一把，像是很害怕，又像是很可憐，輕輕喚著：“爸爸，媽媽?！?/p>

奶奶站起來，起身時無力地搖晃一下，然后慢慢走向灶臺。那只老母雞也緊跟在她腳邊。已經到了做晚飯時間，她一口也不想吃，可她不能讓小金子餓著。“小金子，你快點長，等你長高了，長大了，就好了?！?/p>

小金子明白奶奶的意思，眨著眼睛，點點頭，一句話也沒說。

那頓晚飯非常簡單，奶奶不吃，只是坐在板凳上，望著門口。小金子也吃不下，望著那張熟悉的小飯桌，忽然叫了一聲：“爸爸，媽媽，吃飯了?！痹捳f完，眼淚唰唰往下淌。

奶奶忙過來摟住他：“小金子，不哭，還有奶奶呢。等你長大了，長高了，就好了。”

奶奶多么盼望懷里的這個小家伙快點長大呀！為了小金子，再多的苦，再大的痛，她都能承受。可是，令她難以支撐的事情在不久后卻發生了。那一刻，奶奶陷入了無法形容的悲痛之中，幾乎是絕望了。

二

事情發生在一年之后。其實奶奶也有所覺察，只是從沒和小金子說起，直到那天隔壁的張奶奶和她說一句“小金子怎么不長個兒”，她才心里一驚，站在小金子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他。是啊，小金子比張奶奶的小孫子足足矮了一頭，他們兩個的年齡可是一般大呀！

“哎呀，小金子不會是得了什么病吧？”奶奶慌了，再也沒心思干別的，正好是星期天，小金子不上學，她就帶著小金子去了醫院。一番檢查后，醫生告訴她一個可怕的結果：小金子基本上停止了生長，不會再長高了。

“還有這種?。俊蹦棠滩幌嘈?。

“當然有，只是患病的人比較少。”

“大夫啊，我們小金子才九歲呀，不會是真的吧？”奶奶都傻了，要不是扶著桌子，她會腿一軟，癱在地上。她不想相信這個現實，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啊！醫生總是那么冷靜平淡，只是告訴她沒什么辦法治療，就去診斷別的病人了。

小金子不說話，懵懂地看著他們，也許他還沒有考慮能不能長高這樣復雜的問題。見有人擠到了奶奶前面看病，他才拉著傷心至極的奶奶，說：“奶奶，咱們回家吧?！?/p>

“回家。”奶奶渾身沒了力氣，說話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聽不清。回家的路上，她把小金子攬在懷里，一語不發。

回到家，又見到張奶奶的小孫子，奶奶的心像被刀子割了一般。從那天起，她至少十多天沒出門，整天悶在屋子里。這十幾天，她的頭發全變成銀白色了。

三

可是，她又實在忍不住，去隔壁問張奶奶：“你說，給孩子吃什么能長個兒呀？”張奶奶告訴她：“聽說多吃魚、多吃雞蛋都管用?！?/p>

奶奶記住了，回家后就給小金子煮雞蛋，而且以后每天一個，從來沒間斷。七八里地外的鎮子上，每隔五天有集市，奶奶就每隔五天去集市買一條魚。

“來，小金子，多吃點?！弊龊昧唆~，奶奶總是把魚尾巴和魚腦袋夾在自己碗里，把魚肉都放在小金子面前的盤子里。

“奶奶，您也吃肉?！毙〗鹱佣?，給奶奶夾一塊魚肉。

奶奶又夾給他，說：“奶奶可不愛吃魚肉，就愛吃魚尾巴和魚腦袋。”

看著奶奶慢慢吮吸魚尾巴，小金子問：“好吃嗎？”

奶奶說：“好吃。你吃肉吧，都吃了，就能長高了?！?/p>

小金子點點頭，吃得津津有味。奶奶做的飯菜香噴噴的，他愛吃。現在，他比原來懂事多了，當下次奶奶又做好魚時，就主動把魚尾巴和魚腦袋夾給奶奶?！澳棠?，這是您最愛吃的，都給您。”

“小金子真乖?！蹦棠虋A起魚尾巴，津津有味地咀嚼。

小金子咧著小嘴笑了，兩行小白牙兒，一對小酒窩兒。他已經好久沒這么開心了，一笑，就丟掉了所有的不幸。這段日子，一想到爸爸和媽媽，他就沉默無語，就悄悄流眼淚，連奶奶都感覺小金子不會笑了。

“你多吃點魚肉?！蹦棠桃猜冻鲆唤z久違的笑，在一張蒼老的臉上，略微顯得麻木。

那只老母雞“咕咕”叫著鉆進屋子。小金子夾起一塊魚肉扔給它。

這下奶奶急了，使勁拍兩下巴掌，嚇得老母雞啄起那塊肉，驚惶地跑出去?！靶〗鹱?，你怎么能把魚肉給雞吃呀！”看得出奶奶很心疼那塊魚肉。

“奶奶，反正我也吃不了，您又不愛吃?！毙〗鹱印鞍舌睅紫滦∽靸海呀洺燥柫??？纯醋约好媲暗谋P子，里面的魚肉也光了。這次奶奶買來的魚不大，只夠他吃一頓。

“唉！”奶奶嘆口氣，“雞吃了有什么用啊！”

“可以多下蛋?！?/p>

“可是它能……”奶奶忽然咽下半截話，眼睛盯在小金子身上。見他吃飽了，就收拾飯桌，把盤盤碗碗端進簡陋的廚房。這些簡單的活她也不讓小金子去干。

“奶奶，我幫您刷碗吧?！苯裉煨〗鹱又鲃右獛湍棠?，因為他看出了奶奶的疲憊。

奶奶卻說：“不用，去玩吧。”

“那我去找小叮當?！?/p>

小叮當是隔壁張奶奶的小孫子。小金子嘴里說著，還是撩起廚房的門簾兒看一下奶奶。這一看，他驚訝了。奶奶正端著那個盛魚肉的盤子，用手捏著他吃剩下的肉渣兒往嘴里放。他這才意識到，原來奶奶不是不愛吃魚肉，而是舍不得吃?。?/p>

小金子沒吱聲，悄悄離開，去找小叮當。但轉身的剎那，他的眼角閃動著晶瑩的淚花。五天后，奶奶又買了魚，做得香噴噴。當她囑咐小金子多吃一點時，小金子把一大塊魚肉夾到奶奶碗里。

奶奶愣了一下，瞧瞧他，笑著說：“你忘了吧，奶奶不愛吃魚肉，就愛吃魚尾巴和魚腦袋?！闭f著要把魚肉夾給小金子。

小金子一把按住奶奶的筷子：“奶奶，我知道了，您是舍不得吃。今天，您必須吃。您要不吃，我就不吃，一口也不吃?！?/p>

奶奶馬上明白了，意識到小金子肯定是看到自己撿肉渣吃了?！澳呛?，奶奶也吃?！?/p>

看著奶奶把一塊魚肉放進嘴里，小金子笑了。這頓飯，這條魚，他吃起來才覺得最有滋味。

奶奶把吃剩下的一點飯米粒兒倒給她那只心愛的老母雞，老母雞“咕咕”地啄著，在這個小院里只有它可以無憂無慮。但是，誰也不會預料到，它的結局也很可憐。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