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農展會”一章中運用了獨具特色的“同時情事”敘事法。這一章構造了主席臺、街道、愛瑪與羅道爾弗所在窗口三個并行時空,并與主席臺上的發言、街道的嘈雜、愛瑪與羅道爾弗的對話這三個與之相對應的“文本”構成了一個有機整體。通過時空轉換,特色化的“文本”之間的對比,“農展會”一章呈現出了獨特的表達效果:強烈的反諷意味貫穿于愛瑪和羅道爾弗的形象塑造與主題的深化之中。
關鍵詞:農展會;同時情事;愛瑪;羅道爾弗
作者簡介:俞思媛(1995-),女,浙江嘉興人,蘇州大學文學院2018級文藝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論。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9--02
“同時情事”語出自錢鐘書《管錐編》:“西方當世有所謂‘嗒嗒派者,創‘同時情事詩體,余瞥見一人所作,詠某甲方讀書時,某處火車正過鐵橋,某屠肆之豬正鳴嗥。”[1]可見,“同時情事”即創作者能記錄同一時間的不同空間發生著的不同的故事。他又說:“福樓拜自詡《包法利夫人》第二卷第八章曲傳農業賽會中同時獸聲人語,雜而不亂。”[2]由此不難把農展會一章與“同時情事”一詞聯系起來,因此,本文把農展會的敘事藝術概括為“同時情事”敘事法。
一、“時空”的轉換
《包法利夫人》第二卷第八章“農展會”呈現出了紛繁復雜的場面,作者以其獨具匠心的敘事技巧,使其雜而不亂,且自然有味。正是作者不著痕跡的“時空”轉換,將“同時情事”敘事法體現出來了。
福樓拜在視線轉移以聚焦不同于的時空時,正如目光的自然流動與掃視,不著痕跡。在本章的開頭,作者首先聚焦于永鎮百姓的居所以及大街,隨后自然地把視線停留在了勒弗朗索瓦太太身上,并耳聞目睹了她與隨后走來的藥劑師的交談。接著又牽引著我們把目光轉向不遠處的愛瑪與羅道爾弗。隨著郝麥向勒弗朗索瓦太太堅定地辭別,走向愛瑪與羅道爾弗,我們的目光又聚焦在了愛瑪與羅道爾弗身上——羅道爾弗挽著愛瑪故意避開郝麥、躲開勒樂,拐進一條小徑——這便創造了他們二人的私人時空。這一過程極其自然,也由此開始,我們隨著作者自由的視線領略了整個農展會的盛況。
自然的目光流轉造成了自然的時空轉換,把讀者帶向作者所要呈現的場面面前,因為每一次不著痕跡的視線轉移事實上都引起了讀者注意力的新的集中。
在“農展會”的敘事藝術里,突兀的打斷是更具特色的時空轉換方式。
最能表現突兀打斷的應當是州行政委員廖萬于主席臺的發言,并延續到了老婦人卡特琳·勒魯上臺領獎。而在這段完整的行政委員發言與主席德羅茲賴的發言與頒獎中,共出現了16次相互的突兀打斷,其突兀表現在直接用一方的語言打斷另一方的語言,而不作環境、人物行動等方面的多余描述。
我們從這種直接的語言對撞中,看到了兩個空間在剎那間的交錯,這造成了我們感官的極度敏感,尤其能令我們集中于雙方的言語內容,并思考兩個本文之間存在關聯的可能性,大大增強了兩個文本本身的表現力與文本持有者的表現力。
以上兩種空間轉換的方式對于情節發展都產生作用。一方面可以視作“中斷”,另一方面又是“推進”。但時空與時空之間的打斷是相互的,因此所謂對情節的“中斷”與“推進”也是不可分割的,共同構成“言外之意”。
二、對比:顯現于“文本”
“農展會”一章中,三個空間對應著三個文本,并且“文本”構成了“空間”真正的故事內容,對于整個農展會的敘事而言,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主席臺上廖萬與德羅茲賴的發言文本、愛瑪與羅道爾弗的傾談文本、主席臺下與街道上居民的交談文本各有其特色,承擔著不同的作用,這也是“同時情事”敘事法賦予它的獨特效果。
愛瑪與羅道爾弗躲在會議室窗口的對話,基本上呈現的是簡短、利落的特點;而主席臺上廖萬的講話則顯得冗長。兩者在文中是不斷交替出現的。
相比于愛瑪和羅道爾弗寥寥數十字就能完成的對話,廖萬的發言是大段的,尤其是發言的后半段,更是不可控制,最多的一段達到了337字。廖萬作為州行政委員代表州長來出席這一盛會,一方面他借此展現自我,另一方面他代表政治上的官方性、合法性,因此難免氣勢磅礴。而愛瑪與羅道爾弗處于一個相當私密的空間。更為重要的是,他們達成了一種共識——他們的行為并不合于世俗倫理與道德規范,因此雙方默契地采用了簡短的對話來進行交談。
愛瑪與羅道爾弗的簡短對話,廖萬的長篇獨白,是基于雙方所處的環境、心境而所表現出來的文本特點。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文本,讓我們深切地感受到兩個空間里流動著的不同的氛圍。
除了話語的篇幅長短,不同文本所蘊含的感情色彩也有很大差異。廖萬的冠冕堂皇、歌功頌德,表達著對君主的敬仰、對國民經濟的贊賞,并且極其愛用排比,這無疑是典型的發言稿。而愛瑪與羅道爾弗,談論的話題憂愁、纏綿而又多情,是一種完全私人化、個性化的表達,只涉及“你”、“我”以及雙方的心理感受。
“情話”的私密性、纏綿感,與“官話”的官方性、鼓動性不斷地交替出現,令讀者反復地感受著兩個空間的情節,“公共”與“私密”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對比。正如蘇童在一次演講中所說的:“一男一女的調情夾雜著一個官員慷慨激昂的發言,多么諷刺,多么有趣。”[3]
三、反諷: 貫穿于人物塑造與主題深化
“同時情事”作為一種特殊的敘事法,其目的仍然是為小說的主題服務。在《包法利夫人》中,“同時情事”以它造成的斷裂感、突發性引發我們的思考。
在“農展會”這一章節中,最為突出的是愛瑪、羅道爾弗。農展會為他們提供了感情發芽的溫床,加之作者有意為之的敘事藝術,更好地展現了他們的內心世界,進而豐滿了他們的人物形象。
通過對羅道爾弗集中的語言描寫和適當的動作、神態描寫,一個情場老手躍然紙上。他主導著這一場談話的主題,以引起愛瑪的同情;也主導著談話的節奏,從一開始較為和緩的空間轉換到最后達到最高頻率的空間轉換,象征著羅道爾弗在攻勢上的由弱到強,逐步引愛瑪陷入圈套。他的表白看似真誠,實則空洞無物,他呈現出對愛瑪袒露胸懷的假象,但在旁觀者看來,他的言論實在不值一提。
愛瑪一直處于被動的地位,被羅道爾弗和主席臺上的演講牽引,但這并不意味著愛瑪的內心是被遮蔽的。通過時空的轉換,我們窺見了愛瑪的心理變化:羅道爾弗第一次的觸碰,她及時抽回手;第二次的觸碰,她默認,最后芳心暗許,她的心理防線逐漸崩潰。愛瑪輕易地受羅道爾弗蒙騙,可見她的天真,以及對夢幻的過分渴求。
愛瑪表現得最為主動之處是在羅道爾弗斷定他們就是“天生一對”,“死盯”著她看時,她想起了子爵與賴昂。子爵代表著她對貴族生活的欲望,而賴昂滿足著她被仰慕崇拜的虛榮。事實上,“文本中充滿了愛瑪的想象、幻想、期望、回憶、聯想、想法,她幾乎活在自我的想象世界里。”[4]愛瑪的虛榮、強烈的欲望,可見一斑。
“農展會”敘事的反諷效果,正是體現在不同接連出現的“文本”之間的相互關聯性上,而這種關聯性正是通過空間的轉換而形成的,也即通過“同時情事”敘事法而產生。
在羅道爾弗對愛瑪說他們是被世俗拆散的“天生一對”并且死盯著愛瑪看時,愛瑪想起了子爵和賴昂,她再一次感受到了甜蜜,甜蜜滲透進她的欲望,令她沉醉不已。將愛瑪當時沉浸于欲望被滿足而產生的陶醉與廖萬的“繼續努力!堅持不懈!既不要墨守成規”聯系起來,這是多么高明的諷刺。我們在看到愛瑪蠢蠢欲動的內心世界的同時,也看到了她抑制不住的欲望,同時真切地感受到了作者含蓄但戲謔的諷刺。
羅道爾弗毫不留情地罵眼前的人是“蠢家伙”,而眼前的人正是廖萬、主席、農民、商人;廖萬卻在演講里熱情歌頌農民,贊美農民的廖萬本人也因此而光輝萬丈,但在羅道爾弗眼里全是“蠢家伙”。雙方相互否定,一明一暗的形勢讓這個論題顯得更為可笑。作者意在讓我們看到一個虛偽的社會。此處的空間轉換自然,我們輕易地就從羅道爾弗的激烈言辭進入了廖萬的贊美之詞,正是這樣自然的銜接讓我們回過頭來時頓覺百味雜陳,不得不感嘆作者在處理轉換時機上的精妙。
以上,作者運用爐火純青的“同時情事”敘事技巧,一方面不露聲色地向我們展示了羅道爾弗和愛瑪的內心世界,也讓他們的形象更為豐滿立體;另一方面,利用了不同空間的轉換,造成雙方言語的銜接和畫面的銜接,在承接與對比中形成了彼此的相互否定,便微妙地造成了一種反諷效果,令人發笑的同時令人沉思。
參考文獻:
[1]錢鐘書.管錐編(一)[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118.
[2]錢鐘書.管錐編(一)[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120.
[3]蘇童.談談《包法利夫人》[J].圖書館雜志,2006年,第7期:84.
[4]楊锏.《包法利夫人》的多維敘事藝術[J].海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