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如以奇才、全才來論,馮驥才當之無愧。因為他建樹的領域著實太多,文學、畫畫、教育、民間文化保護,甚至籃球運動。以至于想要介紹這個人時,一時間竟不知該先掛上一個什么“名頭”。
朋友們喜歡稱呼他“大馮”,和其人一樣簡單而親切,好友鐵凝曾說,這不僅是因為他身材高大,更因為他視野遼闊,對國家、對社會、對文化,都具有強烈的責任意識和擔當精神。
從動蕩的時局中走出來的作家
馮驥才最初走上寫作之路,有很大的偶然因素。
因為一米九的身高優勢,高中畢業后他在當時中國甲級前三名的天津市隊打籃球,打了整整兩年的中鋒,結果受了傷,就去學畫國畫。
1966年,時代發生“天翻地覆、大悲大喜的驟變”時,24歲的馮驥才正在一家書畫社里從事古畫的臨摹工作,“文革”的到來,讓一直沉浸在文藝的美好中的他,瞬間墜入黑暗深淵。
那段時間,他處于不斷在工人、業務、產品推銷員等工作中轉換的顛簸里,但也正是這段痛苦坎坷的經歷,讓他在心里樹立了一種用文字書寫時代的使命感。
他在工作之余大量閱讀,秘密寫作,終于在“文革”結束后發表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義和拳》。在那個普通人月工資不及30元的年代,他領到了3300元的巨額稿費,并成為改革開放后第一位拿到稿費的作家。但在他看來,寫作絕不僅僅是為了謀生,更是使命。
“作家自己背負的使命是幫助人們去認識生活,人們在改革開放的初期很需要和別人一起討論,那個時候作家是最受人關注的職業。”
后來,他又創作出了《雕花煙斗》《啊!》《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等一系列的小說、隨筆、散文,他始終不變最初踏入文壇時的信念,這些記錄普通小人物命運的作品在全國獲得了超乎想象的關注與喜愛。
他們那一代的作家,一個作品發表過后,讀者來信基本上是要用麻袋來裝的。有的來信,打開時還得用點勁兒,因為讀者在寫信時,經常是激動地流著淚寫的。等眼淚干了,紙和紙就黏在了一起。所以作家一揭開,便有一種沙沙的聲音。
“我到現在還能想象那種聲音,因為聽這種聲音的時候特別感動,你和讀者是心連心的。因為這樣的關系,作家身上也更具有責任。”
這個陷阱,我是情不自禁跳進來的
時間到了1990年,一直從事文學創作的馮驥才發現,手中的筆依然在,但心里的方向盤卻沒有了:忽然不知道怎么與讀者交談了,原先的細作計劃也失去了原動力。周圍的朋友都踏上了不同的路——王蒙和劉心武埋頭“紅學”,張賢亮下海經商,而當自己被問到寫作是否還有用時,馮驥才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這時,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重拾起心愛的畫筆。并很快籌備了全國的巡展計劃。
巡展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為了母親。那時候,馮驥才的父親剛剛去世,母親痛楚難熬,他希望母親能在巡展濟南站的故地重游中沖散心中的郁結。
在全國舉辦畫展的那幾年,也讓馮驥才有了機會得以觀察到彼時的文化現實。
有一次在山東東平的“一線天”,幾個小孩站在一塊雕滿摩崖造像的巨石上,手里拿著錘子,朝著過往的游客喊著“十塊錢給你鑿下一個佛頭”。
那時,巨石上多半佛頭都已經被鑿下了。馮驥才當下便把這些情況反映給有關部門,希望可以留住這些僅存無多的摩崖石雕。
而這僅僅是冰山一角。
后來他來到尚未被開發的古鎮周莊,發現當年詩人柳亞子創辦的革命文學團體南社的舊址——迷樓竟然面臨拆除的境遇,從未賣過自己畫的馮驥才,當即決定賣畫保護迷樓。可房主卻多次坐地起價,最后因著行情好便決定先不賣了。就這樣,迷樓留存了下來,直到今天也沒拆,反而成為周莊一個經典的旅游景點。
就這樣,馮驥才在全國畫展的巡展中,走出了他在文化遺產保護之路上的第一步。
“我投入文化遺產保護,是落入時代為我預設的一個陷阱,也是一個一般人看不見的漩渦。沒人推我進來,我是情不自禁跳進來的。”
我要做的事,遠比我自己重要
2000年,中國古村落有360萬個,到了2010年,只剩下270萬個。
“十年間中國消失了90萬個村落,消失的是什么村落,我們不知道。因為我們沒有村落史。大家關心的是城市的大變樣,但沒有意識到文化在大量的流失。”
過去二十多年,馮驥才一直致力于中國傳統文化保護,尤其是古村落保護。他一直認為,中國民間文化的“箱底”在古村落里,因為這里有獨特的民宿、獨特的歷史和文化記憶。
他不辭辛苦,踏遍了河北、山東、山西、江蘇、浙江、安徽、江西7個省份的幾十個古村落,做登記普查。雖然經常是“渾身被冷雨澆透,凍得嘴唇青紫,周身篩糠似的抖動”,但馮驥才心里想的卻是“我要做的事遠比我重要”。
二十年如一日,馮驥才和他的團隊一起,一直走在文化保護的最前線。可即使這樣,遺憾也隨時在發生。
有一次,普查人員在甘肅發現了一個老太太在唱民歌“花兒”。普查人員想錄制下來留存,卻苦于沒有設備,等回到北京設法弄到了一臺攝像機再趕到甘肅時,大家只見到了老太太的女兒。原來唱民歌的老太太已于上個月去世,臨終前還在喃喃地問:“他們怎么還不來啊?”
這種資金不足的情況,時常在上演。而馮驥才解決經費問題的辦法,始終是—一賣自己的畫。而每次義賣結束后,他都會讓攝影師幫他跟他的畫照一張相片。
“這些畫都是我的心血,我喜歡我的畫,誰都不知道我把這些畫賣了是一種什么感受。”
馮驥才做民間文化遺產的搶救,有一種近乎悲壯的欣然。
在被問到“用20年的時間保護文化遺產,卻丟失了寫作的夢想,是否遺憾”時,馮驥才說,其實理想—直都在。
“文化遺產搶救雖然中斷了我的文學創作,但反過來對于我卻也是一種無形的積淀和充實。虛構的人物一直在我心里成長,再有便是對歷史的思考、對文化的認知,還有來自生活歲久年長的積累。因此現在寫起來很有底氣。”
有理想的人,永遠年輕
在大眾熟知的作家、畫家、文化學者之外,馮驥才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身份——便是“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的院長,這是全國第一所以個人名字命名的研究生院。
除此之外,馮驥才在教育界的成就也是非同尋常的,據不完全統計,全國共有上百種教材選用了馮驥才的文章,《刷子李》《珍珠鳥》《挑山工》等文章的閱讀量要以億為單位來計算,從小學到大學,從國內最普及的語文課本到國外知名大學的漢語教程,馮氏作品從未從課文中消失過。
大馮老師今年已經77歲了,但你發現他的身體里永遠住著一個年輕的靈魂。因為他對自己所熱愛的一切事物始終懷有高遠的理想和不竭的熱情,甚至是一種唐吉柯德式的孤勇。
文學、繪畫、文化遺產保護、教育,每件事大馮老師都在拼盡全力。正如好友張抗抗所講,他是一個真正的“俗世奇人”,他好像有很多的手,很多的腿,不然怎么能做那么多的事情?
而最難能可貴的是,這些年他一直筆耕不輟,因為在他看來,作家的名字始終是留在自己的作品里的。因此,在執筆五十周年之際,他推出了自己的小說作品集《真人不露相》,在這本書里,“奇人”馮驥才用一支健筆,寫盡了他所生活的這個時代的奇人妙事——這些人物空前絕后,但都是俗世俗人;這些事情匪夷所思,卻全是真人真事。半文半白,寥寥數語,趣致盎然。想必,這就是他所說的“創作的底氣”吧。
在時代的洪流中,一個知識分子選擇怎樣的路,才不辜負這個時代?
我想,馮驥才,能給你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