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0年5月7日 星期四
責任編輯楊嘉敏 設計周一萍管華 校對胡曉菲 胡欣email:[email?protected]
在貝爾格萊德阿瓦拉電影廠道具和服裝庫房的門前,立著一套塞爾維亞王國軍隊的軍裝。 毛豆子 ? 攝
★那是1980年,“船長”去世了。之后的南斯拉夫,就好像顛簸著離開歷史碼頭的郵輪,它歪斜著頂風而去。
就這樣,這艘郵輪上的“乘客”眼中,先是棧橋在視線中消失,然后是周圍的樹木、山丘、房子,最后,整個家國都變成了記憶中海天之間的一道隱隱細線。
2019年9月,我在“臉書”的短訊上給一個叫米拉·圖拉莉奇(Mila Turajli)的塞爾維亞紀錄片導演發了這樣一條消息:
親愛的米拉,
來自北加州的問候。我是一個旅行作者和影迷。我出生在上海,現居舊金山灣區。2011年,我在舊金山第54屆國際電影節上觀看了你執導的紀錄片《電影主義》,這部影片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樣,電影里提到的前南斯拉夫電影制片廠阿瓦拉(Avala Film)也讓我難以忘懷。
當我上周終于第一次來到貝爾格萊德,這個對我來說更像是在電影中存在的城市,我想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阿瓦拉電影廠還在嗎?”非常幸運的是,就在我拜訪貝爾格萊德的最后一天,我得以來到阿瓦拉電影廠。這對我來說,是夢想成真的一刻。我只想寫信告訴你,我有多么喜歡你的作品。
事實上,你的紀錄片讓阿瓦拉電影廠成為我想訪問貝爾格萊德的最重要原因!作為一個看著南斯拉夫二戰游擊戰爭片長大的中國孩子,這是一個非常特別和懷舊的原因,它讓我想起和哥哥在一臺九英寸大小的“英雄”牌黑白電視機前度過的那些熒幕時光。我們不厭其煩地對著臺詞:“你看,這些橋拱像什么?”“像……屁股。哦,像,臀部!上校先生……”我們還會戴著用報紙疊成的南斯拉夫人民解放軍的三角帽,各自占據一個床頭,躲在用枕頭疊起來的“戰壕”后,互相投擲用拖鞋做成的手榴彈,口中發出各種夸張的爆炸聲響來消磨漫長的假日時光。
站在阿瓦拉電影廠的服裝和道具倉庫,那種悠遠而模糊的童年熱情轉變成了眼前滄桑的具象,那種超現實的時空交錯之感難以形容。感謝那些中世紀戰士的盔甲、一戰塞爾維亞士兵的靴子和二戰游擊隊帽子上的塵埃,如果不是由此散發出塵封的味道,我恐怕自己在做夢呢。再次對你表示感謝,為你用心記錄和保存的那些過往時光。
這是一個遲到了八年的致意。而這一次,圖拉莉奇導演沒有讓我等待太長時間。四小時后,我收到了她溫暖的回信,她為茫茫人海中的知音興奮不已。
東歐好萊塢
2011年5月2日,舊金山國際電影節,本·拉登被擊斃的那天,我看完一部名叫《電影主義》的塞爾維亞紀錄片導演的處女作。時年32歲的圖拉莉奇導演帶給電影節的。
1946年,當時的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總統、總理——鐵托元帥建立了歐洲第二大電影廠阿瓦拉電影廠,他想在貝爾格萊德打造一個東歐好萊塢。這位政治強人除了要將南斯拉夫建設成東歐社會主義陣營中最富裕的國家,也要在世界電影史為南斯拉夫留下獨有的一頁,那就是在這個經歷了115場戰役、被夷平44次的城市貝爾格萊德,開創一個新的電影類型:游擊隊戰爭片(Partisan Film)。
在我們片源有限的童年觀影環境中,南斯拉夫電影在印象中,是所謂“打仗電影”的質量保證,只要扮演瓦爾特的巴塔·日沃伊諾維奇出現,那就是為戰役的勝利預奏起勝利的凱歌,以至于年少的我產生如此錯覺:二戰就是這些游擊隊員們在“瓦爾特”的帶領下打贏的,這便是鐵托親自領導下的電影產品所造成的聲譽。他從蘇聯那里學到了電影的力量,建國早年引進不少蘇聯影片,直到和蘇聯交惡以后,開始打造本國的電影夢工場。
鐵桿影迷
不得不說,這位愛西部片的英雄,愛游擊隊的神勇,酷愛柯克·道格拉斯和約翰·韋恩,長得像公立院校教務長般的男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影迷。就在《電影主義》這部紀錄片中,可以獲悉在1946年到1980年間,鐵托在治國安邦之余,共觀看了8801部電影。該部紀錄片拍攝過半時,圖拉莉奇幸運地找到鐵托的私人放映員雷卡·康斯塔提諾維奇(Leka Konstatinovic)。這位恪盡職守的退役軍人為鐵托服務了32年,每天晚上為領導放映一部影片。
紀錄片的鏡頭跟隨著蒼老的康斯塔提諾維奇緩緩步入鐵托陵墓,他將花環放在了他老上級的大理石墓碑上,熱淚盈眶之中,他喃喃道:“鐵托總統同志,我擔任了你32年的放映員,我對每一年都心存感激。”老人穿著西裝打好領帶,小心翼翼地站在鐵托青銅巨像的左邊:“上級永遠得站在你的右邊,這是部隊的規矩。”他的頭頂只到鐵托肩部以下五公分處,鐵托歪著頭,視線正好直落在他的放映員臉上,凝肅的表情好像在問:“雷卡,今晚咱們看哪一部電影?”
康斯塔提諾維奇記得鐵托的記性奇好,他有一次放了部電影,鐵托卻立刻指出這部電影看過了,是五年前看的,事后一查筆記,果然分毫不差。有時已是半夜三點,因片子第二天要還,他也愿意熬夜趕著看,觀畢五點半,早晨六點即被小轎車接走開會去。這位鐵桿影迷還經常親自修改劇本,并樂在其中地進行批注,比如:“我不用在這里出現”或“這件事沒有發生過”等。康斯塔提諾維奇難以忘懷他在這個崗位上“劇終”的一幕:電影放映到一半,鐵托說:“停下,我的腿痛死了”。接著他被送入醫院,然后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那是1980年。之后的南斯拉夫,就好像顛簸著離開歷史碼頭的郵輪,船長去世了,它歪斜著頂風而去。
1991年,第39屆Pula電影節未能拉開帷幕,鐵托在世時,每年必去該國最重要的電影節捧場。觀眾們在一個古羅馬斗獸場的遺址盡享南斯拉夫電影的盛宴,所有當年本國產的影片在這里展映,有時索非亞·羅蘭就坐在鐵托身旁。Pula電影節的暫停也是南斯拉夫即將走到盡頭的先兆,對南斯拉夫來說,影運衰則國運衰。
就在1991年夏天,南斯拉夫開始解體,國家陷入分裂。次年,曾拍攝《橋》和《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的導演克爾瓦瓦茨在薩拉熱窩逝世,他是餓死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阿瓦拉這個曾被人稱為羅馬公園的電影廠再也沒有鼎沸的人聲,再也沒有攝影機在搖動,它變得像個鬼城似的無聲無息。
親密“戰友”
2019年9月,當我決定要去貝爾格萊德的時候,我在旅行計劃中寫下的第一個目的地就是阿瓦拉電影廠。可是對于這樣一個早已黯然退出歷史舞臺的電影廠,塞爾維亞當地人卻知之不多。盡管我的當地線人也算人脈頗廣,其中一個是南斯拉夫著名記者的兒子伊凡,他最后一次聽到這個電影廠的消息是:在南斯拉夫解體后,阿瓦拉部分私有化,最終在2011年6月因累計負債達111,000,000第納爾而宣布破產,政府計劃在2013年春天將公司房地產、服裝、道具、影棚和電影所有權進行出售。
就在我覺得拜訪阿瓦拉希望渺茫時,一個名叫米蘭·斯米亞尼奇(Milan Smiljani)的電影導演和我取得了聯系。多虧斯米亞尼奇在愛彼迎體驗平臺上掛出了一個名為“塞爾維亞電影史”的旅行體驗。
之后,我的“線人”發來了經過他仔細調研后的線索:2015年,一家名為SEBRE的捷克公司從塞爾維亞政府手中買下了阿瓦拉。他們的愿景是讓這個4萬平方米的廢棄影城重建成東歐的“Cinecittà”。如果他們無法成功經營的話,便有可能把那塊地賣給房產開發商。不過看來這家捷克公司用意良好,他們已經修繕了電影檔案庫和27,000件道具服裝。新生的阿瓦拉計劃將一些著名的美國電影制作公司,如Netflix、HBO和亞馬遜帶到阿瓦拉的影棚進行影片制作。目前,他們將影棚借給本地的電視和音樂制作公司。
斯米亞尼奇甚至為我找到了新東家商務發展總監的電郵,當他獲悉我的電郵幾天后依然未有答復時,他簡直比我還著急,揚言要親自打電話去追問。他又為我找來一個電郵,鼓勵我再次寫信聯系。我覺得我的“阿瓦拉行動”已經是一個跨國行動了,它必須成功。謝謝斯米亞尼奇,我們素昧平生,可是在一來一去的短信里,儼然已是親密的戰友。
光影舊夢
五天以后,我坐在了斯米亞尼奇坐落于貝爾格萊德最古老街區Dor ol的一間愛彼迎公寓里。他在接拍一些商業廣告外,幫助管理10家民宿。對斯導演來說,拍電影依然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不過民宿生意讓他作為創意工作者有了活路。
室內靠墻放的縫紉機上架著一臺顯示屏,斯導演將用那臺顯示屏帶我巡禮塞爾維亞百年電影史,去追訪一個不復存在的國家的光影舊夢。
阿瓦拉電影廠建成后,在鐵托大手筆的政府財力支持下,南斯拉夫的電影業抵達高潮。這些游擊隊戰爭片的開銷有時甚至比當時的好萊塢還大,當時南斯拉夫電影人真是豪氣蓋天,什么都是“Nema Problema”,也就是“沒有問題”。顯示屏再現了代表南斯拉夫游擊電影巔峰之作的《內雷特瓦河戰役》的恢弘場面。這部1969年的奧斯卡提名片拍了20個月,出動6000名軍人、16輛坦克和卡車,共計往河里扔了20門如假包換的大炮,還炸掉一座真正的鐵橋。可惜爆破產生的煙霧太大,無法在鏡頭前呈現,白炸了,而這座“犧牲”掉的斷橋依然殘留在波斯尼亞境內的亞布拉尼察(Jab-lanica)。電影英文版的海報則是畢加索有份參與設計的,他拒絕了報酬,說只要給他一箱最好的南斯拉夫酒即可。這就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南斯拉夫電影黃金時代的氣場。
因為《內雷特瓦河戰役》的巨大成功,鐵托同意拍攝以自己為主角的《蘇捷斯卡戰役》,并請出和他交情很好的英國演員理查德·伯頓扮演自己。他會去探班,在片場微笑著觀看,他的妻子看見他在片中手臂受傷,還會隱現淚花。鐵托也經常親自修改劇本,因為這些都是他參與過的反法西斯戰爭,他有權說話。
一個半小時的塞爾維亞電影史精彩篇章的剪輯片花看完,我們去公寓外的露天咖啡館喝咖啡。這天正好是捷克總統到訪,空中不時有壓得很低的戰斗機咆哮而過,震耳欲聾,好像隨時會投炸彈,讓人恍惚想起1999年。那年的3月24日,北約開始對貝爾格萊德進行轟炸,廣播里出現只有在二戰電影里我們才見識過的急促公告:“注意! 注意! 貝爾格萊德空襲警報! 貝爾格萊德市民們,立刻前往最近的防空設施。打開窗子,拉下窗簾,關閉電源和煤氣……”
這位出生于布拉格的捷克和塞爾維亞混血兒幸運地躲過了1999年轟炸。他十年前才搬到貝爾格萊德,“現在我母親的捷克斯洛伐克和我父親的南斯拉夫都分裂了,我覺得我簡直有100歲那么老”。
蝴蝶效應
這真是一種美妙的蝴蝶效應,一個貝爾格萊德的紀錄片工作者2011年的作品震動了一個中國人童年回憶的翅膀,并最終踏上了前往貝爾格萊德的征程。
女導演圖拉莉奇成為紀錄片人也許是受其母親的影響。其母斯爾比揚卡· 圖拉莉奇(Srbijanka Turajli)是塞爾維亞頗為有名的知識分子,這位貝爾格萊德大學電子工程系教授的后半生除了教學,也和祖國的政治命運聯系在了一起。
1991年南斯拉夫內戰爆發,反戰的游行,她站在最前面;2000年推翻南聯盟總統米洛舍維奇的游行,她站在前面;米洛舍維奇下臺后,她還在2001年到2003年間擔任了塞爾維亞教育體育部主管高等教育的副部長。她從不哀嘆為何自己那么倒霉地生活在這個時代,她用抗爭來改變這個局面。母親的責任感讓女兒也有了做紀錄片工作者的勇氣,記錄過去時代的回音,以譜寫未來社會的樂曲。這部再現社會主義南斯拉夫的政治敘事紀錄片《電影主義》成為她在英國西敏斯特大學的博士畢業作品。
紀錄片的制作過程長達五年,圖拉莉奇也在拍攝過程中嘗試重建南斯拉夫電影檔案,她用電子掃描法將270部片子進行數碼化處理。她還為南斯拉夫電影建立了一個數據庫,找到這個國家曾經拍攝的758部電影中的320部。
山丘荒涼
后天下午就要離開塞爾維亞,可是我依然沒有收到來自阿瓦拉的電郵。斯米亞尼奇竟然神奇地搞到一個電話號碼,我其實已經放棄希望,但又不忍拂了斯導演的心意。正是這個電話號碼,讓我找到了瑪麗娜·伊凡諾維奇(Marina Ivano-vi),她確認我可以去參觀。
我的“阿瓦拉行動”將在離開塞爾維亞的最后一天展開!
阿瓦拉坐落在貝城南科許特尼亞克(Koutnjak)森林,離開市中心大約6公里。乘搭公共汽車前往到站后,我按照手機地圖指引,猝不及防地,“Avala Film”,一個紅底黃字的橫幅招牌出現在我眼前。在紀錄片里,此地大興土木建造這個電影城時,尚是一個荒涼的山丘,而半個多世紀以后,周圍已被各種建筑包圍,電影城反倒荒涼起來。
它的門房和中國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國營工廠如出一轍。進入廠區,被一種非常熟悉的行道樹水杉夾道相迎,在西方,這種樹并不常見到,它總讓我想起類似國內歷史悠久的研究所、科學院之類森嚴的機關。
伊凡諾維奇就在水杉的盡頭等著我。她倒是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稍胖的身型,一襲黑衣,肉乎乎又紅潤的臉,像一個慈眉善目的嬤嬤,第一眼就知道她最不缺的優良品質肯定是耐心。這位程序員出身的中年人現在在這個16人的公司里擔任商務拓展經理。
伊凡諾維奇帶著我做一個簡單的巡游,現在那些正在使用的影棚,只有一些本地的真人秀、MTV或者廣告在此拍攝,期待中的西方制作公司尚沒有到來。
就是在這個山丘之上,在它鼎盛時代,阿蘭·德龍主演的《馬可·波羅》搭建了一個13世紀的北京城;還有安東尼·霍普金斯主演的《戰爭與和平》……現在,這些半個世紀前用木頭搭建起來的古城輪廓依稀可見,有市場、有教堂、有斗獸場,還有絞刑架,只是到處雜草叢生,好像是為一個災難片搭的場景。
阿瓦拉奏鳴曲
整個電影城我最期待的就是儲存道具和服裝的倉庫。伊凡諾維奇小心地打開了那扇木門,我不得不說,當那扇斑駁的白色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時,我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個蒙太奇鏡頭:2014年的夏天,也有一個人為我打開了一扇門。那是在波黑的亞布拉尼察,就是內雷特瓦河那座斷橋所在地,那里有一個紀念館。當我抵達時已是下午五點,而紀念館四點關門。館長老先生破例為我們開了門,他給我們介紹斷橋的故事,放電影的錄像,這件事他雖然做了不下千遍卻依然充滿激情,好像戰爭就發生在昨天。我告訴老先生來到這里好像夢想成真,而我也是為了哥哥來到這里,因為我們兒時曾經一起看這些戰爭電影,這是童年回憶中最為甜蜜的一部分。老先生立刻送了我一張明信片,“把它寄給哥哥!”
兩扇門在五年后疊加了起來,而我就好像那個當年在被子壘成的戰壕里唱著“啊朋友再見”、戴著用報紙疊成的三角軍帽的小女孩,進入了一個時光隧道。在略為昏沉的光線中,眼前是一排排中世紀羅馬帝國士兵的盔甲,一戰時塞爾維亞士兵的靴子,二戰時納粹德軍的呢子軍裝,烏斯塔莎的軍帽,南斯拉夫游擊隊的水壺(是二戰時期鐵托游擊隊留下來的原物)……時代的嗚咽不分時空地疊加在一起,演奏起阿瓦拉奏鳴曲。
《電影主義》里凌亂堆放的道具和服裝都被精心地整理過了,甚至每件衣服的領口都縫上了“Avala Studios”的Logo,“我們有一個同事在道具房負責踩縫紉機修補服裝”,伊凡諾維奇對這些衣服充滿深情。10年前,在圖拉莉奇的鏡頭下,一個打著手提燈的前工作人員在斷了電的膠片庫房摸索前進,而現在,對這些膠片轉換到4K的處理工作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
伊凡諾維奇告訴我,圖拉莉奇還會回到這里,這個給了她第一部紀錄片靈感的地方。她繼續在打開一個又一個的時光膠囊,讓南斯拉夫的歷史和電影繼續繾綣重逢。她正在進行后期制作的第三部紀錄片依然是在電影檔案里尋找素材,描述那些為政治強人掌鏡的電影人。
貝爾格萊德晚夏的微風吹過高挺的水杉,這風溫暖又寬厚。我看了一下時間,18點。三十多年前的此刻,鐵托會走進放映室,問他的放映員:“雷卡,今天我們看什么?”然后,開始度過一天中最享受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