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N更N”構式研究

江艷艷

(四川外國語大學 研究生院，重慶 400031)

構式語法理論是20世紀80年代末逐漸興起，90年代逐步形成，目前屬于影響很大的一種新的語法分析理論[1]。構式語法理論歷經多年的穩定發展，國內外構式語法研究成果豐碩[2]，主要包括構式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構式內部研究即從構式本身出發，對典型構式進行的闡釋，例如使動構式[3]、致使構式[4]以及雙賓構式[5]等的研究；構式的外部研究即構式語法理論與其他理論的結合研究，包括構式語法與隱喻[6]、轉喻[7]、二語習得理論[8]、多模態話語分析[9]等。構式語法給語言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視野和新的方法，然而構式語法分明也存在著一些問題[10]，即結合漢語進行的構式研究范圍還不夠廣泛[1]，更缺乏對漢語當中新型構式的研究[2]。

對于漢語當中的新型結構表達“比N更N”，其主體性研究尚未出現，然而其類似表達“比N還N”結構的研究相關的論文已經有50余篇，其中包括從構式角度進行的研究，足以表明學界對于“比N更N”結構的忽視。在“比N還N”的主體性研究中，少數學者提及“比N更N”結構，其評論也具有負面性：徐明星[11]認為“比N更N”是“比N還N”的衍生表達，并且“比N更N”用法很少，因此該句式不能作為一種專門用來表達主觀性的句式[12]。然而，從其新型構式身份及其與“比N還N”結構的關系可知，“比N更N”結構同樣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應該獲得重視。

本研究在BCC語料庫(北京語言大學漢語語料庫)中，對“比N更N”結構進行窮盡式檢索，獲得75①條語料，從認知構式語法的角度對“比N更N”結構進行主體性研究，重點挖掘“比N更N”結構的特點。

一、何謂比N更N構式

Goldberg[13]認為：“如果語法中某一句式的某方面特征不能完全從句式組成部分或者從其他句式中預測，我們就要承認該句式作為構式的存在。”她對構式的定義是形式——意義的配對體，即構式有獨立的語義，該語義不能從構式詞匯義簡單獲得——構式的整體義大于詞匯義。

前人從構式語法的角度對“X比N更N”類似構式——“X比N還N”結構的構件特點進行分析，從而得出其獨立的構式身份。基于此研究范式，我們在BCC語料庫中，從文學、報刊、科技、微博和多領域角度對“比N更N”結構進行窮盡式檢索，研究發現“比N1更N2”構式具有以下三方面的特點。

第一，“X比N更N”是一個形式意義的配對體，它常由三個名詞、一個表示性狀和程度的介詞“比”[14]和一個副詞“更”組成。X是比較的主體，N1是比較的客體，N2是結論項。

倒(1)在法國，您會比大臣更大臣，我會聽您的建議的。(夏多布里昂《墓畔回憶錄》)

在例(1)當中，說話對象“您”是比較主體，“大臣”是比較客體，兩者相比較的結果還是“大臣”，表示說話人對說話對象“您”的敬重。

第二，“比N更N”的句式義不能從該構成成分得到完全預測，即構式義不是簡單的整體等于構式部分之和的關系，或其他先前已有的比較構式中得到完全預測。把比較主體、比較客體、結論項、格角色的介詞“比”、一個副詞“更”進行簡單組合，存在否定句式表達，但是句式“X比N更N”不存在否定表達；“比N更N”句式不能把“比”改成雙音節“比較”，也不能把“更”改為雙音節詞“更為”或同義詞“尤其、愈加、越加、越發、愈發”，說明“比N更N”結構本身具有獨特性。

第三，該句式對N也有要求。N1和N2是同一個名詞，而N1是客體名詞，因此要求N是客體名詞，而同屬于名詞的人稱代詞不能進入“比N更N”句式系統中；“比風更風”句式也不存在。因此并不是所有的名詞都可以進入該句式，該構式對N還有一定的要求。

從以上三點可知“比N更N”結構具有其獨特性，因此，該結構具有獨立的構式身份。

二、“比N更N”構式義

構式是一個形式意義的配對體，也就是說“比N更N”結構除了具備構式形式上的特征外，其構式本身具有意義。那么其構式義是什么呢？我們從兩方面論述，首先從“比N更N”構式結構本身進行說明。

例(2)因而許多人成了民主黨人，變得比南方人更南方人。(瑪格麗特·米切爾《飄》)

例(3)但是，如此不顧事實和民意，比鴕鳥更鴕鳥的做法，倒不多見。(文匯報，2005)

在這兩個例句中，這些句子都有兩個比較對象，即比較主體和比較客體，說明此構式與“比N還N”構式相同，都表示比較意義[1，15]。例如，在例(2)當中，民主黨人和南方人進行比較，用以說明與一般的南方人比較，民主黨人所具備的特點更加顯著。在這個例子中，比較主體本身隸屬于比較客體的范疇，即民主黨本身隸屬于南方人。然而，在這些例子中也可以發現，比較主體和比較客體之間的關系并不僅僅具有實在的比較義，即比較主體除了隸屬于比較客體的范疇內之外，它還可以跨范疇。如例(3)，比較主體并不屬于比較客體，即說話對象并不屬于鴕鳥。因此，比較主體進行了跨范疇，即把說話對象比擬成鴕鳥，使得說話對象在這個構式中暫時成為鴕鳥一類，也就是說具備鴕鳥的特點，即“意在比喻，而非事實”[16]，用以說明說話對象逃避現實、違背民意的形象。表明該構式除了表示比較義之外，還表示比擬義。

“比N更N”的構式義除了從其本身結構說明其具有比較義和比擬義之外，還可以從其與“比N還N”構式的不同來說明，即從副詞“還”與“更”的區別角度論述“比N更N”的構式義。

在“比N更N”同類構式“比N還N”構式中，前人通過挖掘“還”的語義，認為“還”帶有強調的語氣，具有元語增量的用法——增加了語言結構以外的新信息，表示“原來不怎么樣，現在反而超過……”，表示意想不到或反期待結果出現的意義。正因為有了這種主觀估計和客觀結果之間的反差，“還”出現了主觀評價義，帶有明顯轉折的意味，繼而根據詞匯與構式的互動關系可知“比N還N”構式表“轉折義”，語義相對主觀。借用此法可以挖掘“比N更N”構式義。對于“更”，“更”用在客觀敘述當中，是說話人對客觀情況的介紹[17]。陸儉明[16]也提出，副詞“更”是遞進的意思，表示“比以前愈加……”，說明“更”傳達“遞進義”，在遞進中比較，具有過度性，因而語義相對客觀。繼而根據詞匯與構式的互動關系，說明在“S比N更N”構式中，S比一般的N愈加N，表遞進義。因此“S比N更N”構式表順承關系，構式義相對客觀，而“S比N還N”表轉折關系，構式義相對主觀。

通過以上兩方面的論述可以得知，“S比N更N”構式表比較義和比擬義，并與“S比N還N”相比，其構式表遞進義，語義相對客觀。

三、“比N更N”構式中的N

從以上分析可得知“X比N更N”構式中的N具有其特殊性，而其特殊性與構式之間的互動有關。

Goldberg[13]提出，構式與其組成部分并不是相互獨立，而是相互依存、互動的關系，即構式與其組成部分關系緊密，構式組成部分的意義會影響構式整體義。據此，李瑛和肖謐[18]認為在“X比N還N”構式中存在“副名”構式與“X比N還N”構式的互動關系。

對于“副名”構式的特點，肖奚強[19]認為“副名”構式中的名詞表示的內涵意義不是某一概念的總和,而是本質屬性中所共識的特質的突顯。王寅[20]也指出,“副名”構式的語義主要表達的是名詞典型的性質特征。因此，他們一致認為,“副名”構式中的名詞具有典型性。因此，在“X比N還N”構式中，“副名”構式對“S比N1還N2”構式形成壓制,“S比N1還N2”具有“副名”構式的特征。因此，能夠進入“X比N還N”比較構式的“N”需要接受一定的條件制約，即必須具有高屬性值，且為人們所熟知。也就是說，并非所有名詞性成分都可以進入這一比較架構，屬性值和知曉度雙高的概念范疇易被激活調用[21]。據此，在“X比N更N”構式中，同樣存在副名構式的問題，因此N同樣具有典型意義。

關于能夠進入“比N1更N2”構式當中的“N”的義域類型，對其構式語料進行研究后，大致包括以下幾種類型。

①具有典型屬性特征的指人名詞

例(4)去年11月初，在舊金山趕上了美國萬圣節，我原來只知道萬圣節有用南瓜刻鬼臉殼，有兒童們裝成兇相，提著南瓜燈挨門挨戶討糖果吃，如不給則肆意惡作劇的風俗，我沒想到美國的許多成年人在這一天會比兒童更兒童。(《人民日報》1988-02-21)

兒童具有幼稚沖動等典型負面特征，用以說明美國許多成年人幼稚沖動性的負面行為。

②具有強式屬性特征的指物名詞

例(5)生活永遠比戲劇更戲劇，可惜我們誰都不是好演員。(微博)

“戲劇”具有復雜、夸張的典型特點，說明生活的復雜與不易。

③具有典型屬性的時間名詞

例(6)他推開路邊一家商場玻璃門，里面燈火輝煌，比白晝更白晝。(姚建新《水國志》)

白晝具有視線明亮的典型特點，表明商場里的燈光充足、耀眼。

本文進而對N1的語義類型——人、物和時間之間的比例在BCC語料庫中進行了窮盡式統計，具體見表1。

表1 N1的語義類型分布

由表1可知，N1表示人的語義類型所占比例最高，其次是物，表示時間的語義類型所占比例最低。說明“比N1更N2”構式主要用來表達人或物之間的關系。

在“比N1更N2”構式中，從副名構式角度可以說明N的語義突顯特征，但卻無法解釋N2的句法特征。對于副名現象當中的句法屬性，張誼生先生進行了相關論述，他認為“副詞之所以能夠修飾名詞，其深層的原因和制約的因素其實并不僅僅在于修飾語副詞，而主要在于那些被修飾的名詞——或者是具有特定的語義基礎，或者是功能發生了轉化”[22]，即“比N1更N2”構式中的N2的句法功能發生了偏離：N1指名詞的外延，是有指名詞；N2指名詞的內涵，是無指名詞，更具體來說，N2表示一個或數個概念模糊的抽象屬性，經歷了“從實到虛”的變化過程——“從定到不定”、“從常量到變量”[23]，由此可看出N2發生了類名詞化或形容詞化現象。

例如，在例(5)“比戲劇更戲劇”構式中，第一個“戲劇”是比較對象，屬于名詞，而第二個“戲劇”變為了形容詞，屬于謂語。

對語料進行進一步研究后發現，“比N1更N2”構式中的N也可以衍生為adj，即名詞可轉化為形容詞，形成“S比Adj1更Adj2”構式。在其構式中，Adj1則發生了形容詞的名物化現象。

例(7)魯迅作品中幾乎所有寫實性的形象都具有抽象的、多義的象征意義；它是真實的，但同時又可能是荒誕的；它切實得比切實還切實，但又朦朧得比朦朧還朦朧。(科技文獻)

切實和朦朧都是形容詞，然而其作為比較客體，句法功能上發生了變化，即發生了形容詞的名詞化現象。

四、構式“比N更N”的理據性

我們認為構式的形式、意義和功能都具有不可預測性，但并不否認構式也具有理據性，也就是說雖然一個構式的形式、意義不是其組成成分的簡單相加，但構式的形成是有理據的[1]。在構式語法中，Goldberg認為，構式與組成部分是相互依存、互動的關系[13]，而構式與構式也不是孤立存在的，即語言中的構式不是一個個無序的集合，各類構式通過傳承關系相互聯接組成構式傳承網絡[24]。進而Lakoff認為，若一個構式的結構是從語言中其他構式承繼而來，則該構式的存在具有理據性[25]。因此，構式的理據性既可通過其構式本身形成的認知機制進行表示，也可通過其傳承性進行表示。以下從這兩方面進行論述“S比N更N”構式的理據性。

首先，對于“S比N1更N2”構式本身的認知機制，王天翼[26]和劉玉娟[27]依據Langacker的認知參照點理論[28]，認為在其同類構式“S比N1還N2”中，S以N1作為認知參照點，S對應于參照點關系中的目標。但是，他們并沒有交代參照點N1和參照目標S之間的認知路徑，即N1與S之間的聯結方式問題。在“S比N1更N2”構式中，此問題同樣存在。本研究認為，在Langacker的認知參照點理論中加入實解理論[29]可以清楚地解釋“S比N更N”構式的認知機制問題。在Langacker的實解理論[29]中，他提出了語言背后的認知實解方式。而對于“S比N1更N2”構式的實解方式，通過以上分析可得知，該構式屬于差比構式，即參照對象和參照目標進行比較、比擬，且參照對象和結論項相同。因此，該構式的實解方式則是同語比較或比擬，繼而可得知該構式的認知機制：在“S比N1更N2”構式中，N1為認知參照點，S為參照目標，N1到S的心理路徑通過實解方式——同語比較、比擬進行聯結，如圖1所示。該構式的認知機制正好表達出其存在方式：S與N1進行同語比較或比擬來凸顯S。

圖1 “S比N1更N2”構式認知機制

其次，從構式傳承性可論證其構式存在的理據性。在構式語法中，王寅[30]提出構式的九大特征，包括體驗性與抽象性、基礎性與進化性、概括性與獨特性、套疊性與整合性、獨立性與互動性、靜態性與動態性、原型性與多義性、分類性與分層性、傳承性與限制性，其中也包括傳承性。構式的九大特征概括來說就是簡單性與復雜性，從簡單基礎性的原型構式擴展到復雜抽象的邊緣構式，如圖2所示。

圖2 構式傳承關系

要說明“比N更N”構式傳承關系，必須提及馬偉忠[31]的“比N還N”句式群概念。由上文提及的“比N還N”構式的主觀極限義，馬偉忠[31]認為，根據主觀量的高低，“比N還N”結構及其相關句式，包括“比N A”、“比N更A”、“比N還A”和“比N還N”，從主觀低量到高量，構成一個非離散性的語義量級連續統，如圖3所示。

圖3 主觀量度構式群

從構式傳承角度可以得知，馬偉忠[31]的主觀量度構式群實際上也是一個構式前后傳承鏈。要證明其構式前后之間具有傳承關系，必須說明“更”和“還”比較義出現時間的先后性。在《辭海》[32]中對“更”進行查詢，得知“更”表示“愈加”的意思時出現在漢朝；而太田辰夫[33]認為在六朝時，“還”出現了“又、再”的虛詞含義。因此“還”的比較義晚于“更”的比較義出現的時間。“更”和“還”比較意義出現的前后時間正好符合馬偉忠提出的句式群成員排列的先后順序，即“比N更A”位于“比N還A”之前。并且在其句式群中，楊玉玲[1]認為構式“比N還N”從“比N還A”構式承繼而來。據此可說明此主觀量度構式群也是一個構式傳承鏈：相對于“比N還N”構式，差比構式是圖式性構式，“比N A”構式是原型性構式，而“比N還N”構式從“比N A構式、比N更A、比N還A”構式當中依次拓展而來，如圖4所示。由“比N更N”構式和“比N還N”構式之間的關系也可得出“比N更N”的構式傳承鏈：對于“比N更N”構式，原型性構式同樣是“比N A構式”，“比N更N”構式是“比N A、比N更A”構式的拓展性構式，如圖5所示。

圖4 比N還N構式傳承鏈

圖5 比N更N構式傳承鏈

從構式語法的角度論證了“S比N1更N2”構式存在的理據性，進而可以批駁前人認為其不構成獨立表達式的觀點。

結語

本研究從構式語法的角度探究了“比N更N”結構，從三方面論述了“比N更N”獨立的構式身份，并進而對其構式義、構式中的N以及其存在的理據性進行了詳細分析。其中，對于“比N更N”構式義，其構式表示比較義和客觀義，并且相對于“比N還N”，“比N更N”構式表遞進義，語義相對客觀；構式中的N由于副名構式的壓制，N的語義具有突顯性，N1的語義類型包括人、物、時間，而N2在句法功能上發生了名詞的形容詞化現象；對于其構式存在的理據性，“比N更N”構式本身以N1為認知參照點，S為參照目標，從N1到S的心理路徑通過同語差比實解方式聯結，并通過構式的傳承關系可得出“比N更N”的構式傳承鏈。

根據王寅(2008)提出的“構式程序分析圖”，本文將有關“比N更N”的句法、語義及語用屬性歸納整理如下:

表比較義與比擬義，語義相對客觀，其構式具有理據性

比 N 更 N

③不可換成“比較 ⑥語義類型包括人、物和時間

⑦實指：具體名詞

⑩不可換成“更為”或同義詞“尤其、愈加、越加”

本研究從構式語法的角度，重點論述了漢語當中的新型構式——“比N更N”構式，表明構式語法對于漢語新型構式的可操作性和解釋力，擴充了構式語法的研究范圍，對其相關構式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啟發作用，并為對外漢語的學習與詞典的編撰提供了重要的借鑒意義。

注釋

①BCC語料庫編于2016年，并非實時更新，并據最近熱播的一部電影《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標題就創新性地運用了“比N更N”構式的衍生構式“比Adj更Adj”，說明“比N更N”創新性的構式表達會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