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光是在湖南慈利龍潭河畔一座古老的土家族山寨中度過的,那里雖貧困落后,但我很榮幸認識了家鄉兩位清末老秀才,并與他們有著師生之緣。
第一位老秀才是我的蒙師楊少甫,他個子不高,光頭圓臉,戴著一副近視眼鏡,頭頂破舊的橙色氈帽,身著一件黑布長袍,約花甲之齡,手執藤條拐杖,行走蹣跚,一副老學究的氣派。
民國末年,老家因交通閉塞,沒有新學堂讀書,父親見我已達學齡,便牽頭組織了15名兒童,開辦了一所私塾學堂,老師就是楊少甫。校址設在我家,老師的吃住全由我家包下。私塾的課程很簡單,以“四書”“五經”為主,另加《幼學》《增廣》,即從“三字經”“百家姓”讀起。學生稱老師為師父。學堂壁上貼一張孔子畫像,進學門和放學時都要向孔子和師父敬鞠躬禮。每天的課程由師父點讀,放學前和第二天進學堂時背誦一遍,背好后再點讀新課,否則重讀。作業除了抄寫課文外,則用毛筆先填紅字再照老師楷體字范本臨摹。
學堂學生對這種課程大都不感興趣,而我則例外,故深得楊秀才的喜愛。每天晚上他便給我講故事、講歷代人物、講科舉考試、講對聯趣事。在我幼小的心靈中,認為師父是天下唯一的奇人和才子,是天上的文曲星。從那時起我便知道考上秀才極難,也是鄉村一件極光榮的喜事。當時的考點設在澧洲(今常德澧縣)府內,由府官親自主考。據他說,清末秀才,全縣總共只有21名,家鄉雖屬窮鄉僻壤,但卻考上5名秀才,除他本人外,還有楊坤吾、周容山,另有兩名因病亡故。他還告訴我,考題是“犁牛之子薪且角”。楊坤吾考的是第五名,他是第九名,周容山為末名,主考官給周批曰:“字蓋六縣文在次。”意為周的正楷字寫得最好而文章平淡。他還說,江埡巖板田的武生杜心五(即南北大俠)考了第十三名。
師父講的故事中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對聯趣事,尤其是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小時候過流浪生活和少年解縉、甘羅等人的對聯故事。朱元璋幼時家貧,12歲就幫人家放羊牧牛。僅初識幾個字,但天生奇才,善作對聯。一天他為財主家殺羊時,突闖進一位手捧黑神菩薩的送財神老人,見他殺羊脫口曰:“小羊屠夫殺羊,洋洋得意。”朱元璋立即對曰:“老黑菩薩抹黑,赫赫威靈。”那位老人大吃一驚,忙伸出大拇指連連贊曰:“好角色、好角色。”有一年財主的爺爺過世,請道士做道場請畫匠扎靈屋,恰好這時主人令朱元璋到池塘邊去洗夜壺(即接尿的瓦壺),畫匠指著夜壺曰:“丑夜壺泥做火燒,裝不得鹽,盛不得油,卵用。”朱元璋即指著靈屋曰:“乖靈屋紙糊篾扎,擋不得風,遮不得雨,鬼住。”畫匠一聽,大聲叫好。財主見朱元璋聰明過人,想親自考考他。一天天氣突變,鵝毛大雪滿天飛舞,而落地成雨,于是出聯曰:“下雪不落雨,雪落下地變成雨,何不先落雨。”朱元璋見財主正在吃飯,他的小孫子嚷著要拉屎,即對曰:“吃飯不拉屎,飯入肚中變成屎,何不先吃屎。”財主噴飯大笑,指著朱元璋對家人說:“這個小東西將來必成大才。”
師父說,明代神童解縉的對聯更是非同一般。他家大門與一戶大富豪相對,對方屋門前有翠竹環繞,風光甚美。解縉心中不服,便寫了一副對聯貼在自己的大門上:“門對千根竹;家藏萬卷書。”大富豪看罷非常生氣,令人將一園竹子砍掉竹梢。解縉馬上改換對聯曰:“門對千根竹短;家藏萬卷書長。”大富豪一氣之下令人將竹園滅掉了。解縉大喜,又換了對聯:“門對千根竹短無;家藏萬卷書長有。”大富豪見斗不過,便改了主意,請解縉為他家寫一副對聯。解縉一揮而就:“滿門生無底;一家午出頭。”大富豪哪曾明白這是罵他一家都是“牛”(午字出頭是牛字,生字無下面一橫也是牛字)。
師父見我聰明好學,羨慕解縉,送了我四句話:“解縉非圣人,全靠自勤奮。愛徒若有志,必成周解縉。”我愛文學、愛對聯、愛書法,與蒙師的影響分不開,因此稱他為恩師。
我入高小時班主任(語文老師)是吳曉初,當地人稱他為“勝秀才”,聽說我的啟蒙老師是個清末秀才,便想考考他的功底,出了一個上聯“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寫在張紙條上要我交給師父,要求同樣對上《論語》中的一句話。我知道這是絕對,自然不可對上。我交給師父后,他不在意地答曰:“齊景公問政于孔子。”這時我才明白,師父讀書雖多,但讀的全是死書,他的“四書”“五經”順背倒背如流,卻不能應用于生活之中。這也許是讀死書的悲哀吧。
我結識第二位秀才是在參加工作之后。中學輟學后,我回到家中相繼擔任初、高級農業合作社會計,同時開始做作家夢,利用空閑時間,爬格子寫文章,先寫新聞通訊和當時流行的民歌,以此進行業余創作。由于勤奮刻苦業績突出,加上機遇,兩者成就了我,我被當地人稱為“小秀才”“少年作家”,18歲入黨并加入省作家協會,同時被縣委破格提干,分配到本地大公社(即龍潭河)出任辦公室秘書和團委書記,可以說是少年得志,春風得意。
公社書記是從鄰縣桃源調來的一位大學高材生,名叫劉浩林,此人滿腹文才,談吐不凡。他對我十分偏愛,鼓勵我早日成才。一天他對我說:“早聽說本鄉有個清末秀才叫楊坤吾,寫了一副嵌用毛主席名字的楹聯,我倆前去拜訪一下。”其實此事我早有耳聞,這個提議正合我意。
這天,正是秋風清爽,心曠神怡。我倆滿懷激情,一路直奔楊家。來到楊家大門前,只見一位身材高挑戴著眼鏡的老人坐在大門邊,手捧一本厚書。門上用流光紅紙書寫的楹聯閃閃發光。劉書記幾步走近門邊,脫口念道:“澤及萬民頌真主;東聯群島稱救星。”橫批是“毛主席萬歲”,遂稱贊曰:“果然是一副嵌用主席大名的妙聯。”老人起身雙手打拱,喜形于色地問道:“請問客人尊姓大名?”我忙介紹道:“這位是剛從桃源調過來的公社黨委書記劉浩林同志,我叫周保林,是他的秘書。”
楊秀才即喚家人給我們搬椅沏茶敬煙。楊秀才抓住劉書記的手問:“鄙人的對聯您認為好嗎?”劉書記說:“確實罕見。”他又轉過臉問我:“你覺得如何?”我恭恭敬敬地站著對楊秀才說:“我的蒙師楊少甫早就向我說起過您,真是久聞其名今見人,算是大幸。您的對聯正如劉書記說的是好,只是我覺得有幾個字值得推敲。”
說到這里,只見楊秀才的臉上由晴變陰。我又說:“初生牛犢不怕虎,我想改一下,請師父賜教。”楊秀才滿臉怒氣地說:“改我對聯的人只怕目前還未出世吧,慈桃兩縣的不少舞文弄墨者都未有人敢說一二,你小子膽敢班門弄斧?”
他的話一落音,我即說出改聯:“澤及大眾頌民主;東出紅日稱救星。”劉書記擊掌叫好,楊秀才略思片刻,自知有理,起身道謝。他順口將我倆的名字嵌出一聯:“浩浩森林需保林。”我對曰:“朗朗乾坤必立坤。”楊秀才又借《增廣》之句改用送我:“龍潭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攢老人。”劉書記點頭一笑。我立正向楊秀才敬了一個大禮,稱他為第二位蒙師。從此,只要有機會,我就去楊府拜訪,向他學習古文、對聯、書法,受益匪淺。
這個故事被常德地區機關報《濱湖日報》作了專題報道之后,《湖南文學》編輯兼記者劉貴茂專程前來龍潭河采訪,并以《老秀才遇到小秀才》為題寫了一篇散文發表于該刊,后被多家報刊轉載,并選入國家楹聯故事書籍中,一時傳為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