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換的人生

鄒秀娥

1

12歲那年，我留著短發，喜歡爬墻上樹，像個假小子，報暑期班的時候，我想學跆拳道，我媽卻非給我報舞蹈班，說是要培養我的淑女氣質。

我胳膊腿都很硬，練習軟開度的時候，齜牙咧嘴的，很是狼狽。課間的時候，自己在把桿上練壓腿，一時沒掌握好平衡，摔到了地上，大腿扯得生疼。

角落里傳來一聲嗤笑，聲音很輕，卻足夠刺痛我，我徑直走過去，沖著那兩個人，“你們笑什么？”

她們也真是慫，我只不過推了她們一把，她們就哭了，吵著要去找老師。我可不想第一天就被趕回去，正沒有臺階下，有人幫我解了圍。

她叫穎子，我對她有印象，跳舞的時候，那長頭發甩起來可真好看。穎子給我矯正動作，幫我按摩被拉疼的肌肉，還問我為什么發火。她說話很溫柔，我像中了蠱，不知不覺地就交出了心底的秘密。

那會兒，我性子很暴，碰點火星就能著，是因為我媽正在找新男人。她提離婚時根本沒有在乎我的感受，我也不必替她考慮，已經給她攪散過不少相親對象了。可有個姓鄭的男人，無論我怎么鬧，他都沒在乎，居然還想收買我，給我買了周杰倫演唱會的門票，最好的位置。哼，肯定是我媽給他的情報。

所以，我孤軍奮戰，渾身長刺，看誰都像是在笑話我。

穎子一臉的不以為然，“離婚有什么了不起的，誰的父母還沒離過婚？”

我樂了，原來，她也是單親家庭里的孩子，我像是找到了同伴。

后來，我才知道，穎子比我大三歲，已經15歲了。她成了我的圓心，我心甘情愿地跟在她身邊，當了她的小跟班。

2

我媽鐵了心，一心想嫁給那個鄭叔。

兩家人一起吃飯的時候，我準備要好好大鬧一頓，一進包廂，我卻看到了穎子。我這才想起來，她叫鄭穎。我一眼一眼地瞟著穎子，她趁家長不注意，給了我一個眼神。我們一前一后去了廁所，不等我亮明立場，她就開了口，“這事，你不能沖動，咱倆得聯合起來。”

我一下子踏實了，心里的那股勁也安靜下來，和她達成同盟，聯起手來，破壞父母的再婚。

暑假后，我升初一，她升高一，在同一個學校。那個時候，我能想到的反抗，就是讓自己變壞。我逃課，拉著穎子一起。我帶她去各種地方玩，游戲廳，電影院，溜冰場，在教堂后的小廣場上玩滑板。

如果不是穎子陪著我，我不知道自己還會做什么出格的事。我很依賴跟她在一起，但我們共同的目標，卻是為了以后再也不會有交集。

我媽和鄭叔根本沒有在乎我們兩個會變成問題少女，反而是加快速度，完成了結婚的事。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死命反抗。婚禮上照了張全家福，我媽和鄭叔坐在中間，我和穎子站在兩邊，我沒有看鏡頭，而是看著那邊的她，眼神復雜。

后來，我無數次回想過，在反抗我媽再婚這件事上，我雷聲大雨點小，是不是因為穎子？

我們被安排在一間臥室，那張大床是兩張單人床拼在一起的。我躺在床上，旁邊的穎子捏了捏我的手，我很想沖她笑笑，最后卻撲在枕頭上，大哭了一場。

3

期末成績出來了，我媽先是看了我的成績單，嘴角抽搐了一下，沒說什么。她又看了眼穎子的，立刻大驚小怪起來，“老鄭，你快來看看！”

原來，穎子跟著我逃了一學期的課，卻考得很好，全年級都數得著。我這才明白過來，自己中了她的圈套。難怪，不管我怎么作，我媽就是不擔心我，鐵了心要再嫁。恐怕，我的虛張聲勢，早就被人匯報給她了。

我太傻了，被她騙得團團轉，她嘴上說和我一起努力，想辦法拆散他們，其實，她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搶奪我的家人吧。

我氣得離家出走了，去了我們逃學時藏身的防空洞。穎子很快找到了我，好說歹說把我勸回了家。

晚上，我把原本拼成的大床拉開了，分成兩張單人床，一南一北，遙遙相對。這算是表明了我的態度，我雖然回來了，但也要跟她劃清界限。

穎子向我示好，還主動要給我補習。我堅決跟她保持距離，在學校里也裝作不認識她。

我萬萬沒想到，穎子高三快畢業的時候，突然叛逆了，開始逃學了。

那時候，鄭叔身體不太好，我媽又忙著伺候他，她逃學的事，只有我知道。

她白天在各個商業區瞎逛，晚上就跑到淘寶街的夜市上擺攤，賣一些小飾品。我有點興奮，裝作無意間，把這事跟我媽和鄭叔說了。

那天，他們三個關在屋子里開小會，門開的時候，他們的眼圈都是紅的。第二天，穎子就光明正大地出去擺攤了。看來，父母是默許了她的決定。

我覺得自己簡直遜斃了，穎子現在的選擇，分明是我最想要的人生。

4

初三畢業的那個暑假，我非要去和穎子一起擺攤。

她負責賣貨，我負責放哨，看到城管來了，我們抓起包袱皮就跑。那個暑假，我跟穎子都曬黑了，卻賺了不少錢，爸媽看著我們，又是欣慰，又是難過。

但我看到穎子偷偷哭過，她的同學們都陸續收到了大學的通知書，我明白她心里的難過，腦子里靈光一閃。

我滿懷喜悅地告訴她，我也不上學了，和她一起干，以后開店賺大錢，我們會是最好的搭檔。她沒搭理我，扔給我一疊學費，“你老老實實給我去上學，爭取考最好的大學。”

我不服氣，跟她吵，“我看你是自己退學后悔了吧？后悔你自己再去上啊，你別想拿你的遺憾，讓我來彌補。”

那天的穎子特別脆弱，我都沒吵幾句，她就哭了。

后來，我媽把我叫到一邊，告訴我一件事。穎子退學，是因為鄭叔叔的生意出了問題，家里的錢都賠光了，還欠了一大筆債，他的身體也出了問題，短時間內，這個家怕是緩不過來了。

聽完真相，我久久回不過神，回屋把兩個單人床又拼在一起。我每天逼著自己認真聽課，刷題到深夜，有不懂的，就找穎子補課。

到高三的時候，我慢慢擠到了年級榜的前排。高考后選報學校，去哪個城市，我都去問穎子的意見，這些東西，她早就在腦海里想過好多遍，很快幫我做了決定。

大學里，我留長了頭發，變成淑女的樣子。唯一不變的，我還是事無巨細都跟穎子匯報，有什么事都想聽聽她的意見，就連有男生追我，我都問她該怎么辦。我又變成了當年那個跟在她身后，依賴她的12歲的小姑娘。

穎子老是笑話我，“你都多大的人了，得學著自己做主。”

大四畢業那年，我被學校保研，但那時我媽身體不太好，總得跑醫院，我很想早點回來照顧她。穎子不同意，“家里有我呢，我拼命掙錢是為了啥，你能飛多遠就給我飛多遠。”

我沒忍住哭了，我原來一直以為我傻，一步步走進她的圈套。現在我才明白，她才是真正傻的那個，簡直傻到家了。

5

我去上海讀了碩博連讀，認識了情投意合的男人，定居在那里。

穎子店里的生意越來越好，她結婚后，買的房子就在爸媽家附近。

2019年暑假，我帶著女兒回老家，穎子一家三口請我們吃飯。我的女兒比她的女兒小兩歲，也像個小跟班似的，姐姐長姐姐短的，一如我和穎子年少的時候。

穎子吃著飯還在忙著接單，我酸酸地埋怨她，“難怪當年不讓我跟你一起退學，你是怕我搶了你的財運啊。”

她回著客戶信息，“我現在從一睜眼到閉眼，一天能工作十五六個小時，你能操那個心嗎，受得了這個累嗎？”

那倒也是，誰的成功也不是憑運氣，她的忙我們是有目共睹的，上次我們帶爸媽一起去日本，本來以為能好好放松一下。結果，那幾天她忙著到處掃貨，整個人都要累劈了。

我一直覺得，穎子過的就是我的理想人生，但現在卻不確定，她受的這些罪，我能不能受得了。畢竟，我這些年之所以能一路順風順水，都是有她做我的堅強后盾。

我又拋給穎子一個難題，“明年我們有個出國交流的機會，你說我要不要爭取？”穎子白我一眼，“都多大的人了，有事還老問我，去跟你老公商量。”

我笑了笑，為了心里那個小秘密。

我從知道穎子退學的真相后，就完全變了一個人。我什么事都想跟她商量，不只是因為愧疚。我努力學著她的樣子自律，有意讓她參與我人生中的各種選擇，也是為了讓她看到，如果她當年沒有輟學，現在應該過著怎樣的人生。

幸好，我們倆的人生，都過得還不錯。

責編/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