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杰
汪曾祺是一位充滿魔力的作家,其作品總是讓人百讀不厭,可是,愛讀是一回事,讀懂又是一回事。近日聽課時發現,面對《昆明的雨》這一汪氏經典作品,不少老師的解讀很不到位,往往隔靴搔癢,言不及義,總習慣于在菌子及語言等細枝末節處反復搓揉后便告了事。《昆明的雨》一文,其理解難點是文末提到的“情味”,情味解了,雨的“明亮、溫暖與使人動情”之說才有著落。細究下去,發現文章的表達也有獨到之處,很值得好好琢磨。
一
《昆明的雨》到底寫出了昆明什么樣的情味?許多人都注意到了仙人掌、菌子、楊梅和緬桂花,并作了深入的解讀,可我的心里卻總有一些疑問,如果昆明情味就是這些植物的話,那么它充其量就是一幅異域風光圖,其份量就有些難說了。錢谷融先生強調,“文學要達到教育人、改善人的目的,固然必須從人出發,必須以人為注意的中心;就是要達到反映生活、揭示現實本質的目的,也還必須從人出發,必須以人為注意的中心”。這就是在提示作家的創作方向與創作重心。事實上《昆明的雨》寫人了,苗族女孩、房東大嫂以及“我”與德熙的雨中之行都是,可新的問題又隨之而來,即除了“我”與德熙的雨中之行與昆明的雨有直接關聯外,其他似乎聯系并不多。比如苗鄉女孩,系因楊梅而來,而楊梅與雨、與濕潤的氣候環境直接相關,也即,苗鄉女孩與昆明的雨是拐了個彎的親戚。那個房東大嫂拐的彎更大。緬桂花系常綠喬木,性喜溫暖濕潤的環境,花期較長,色白而味永,原產于印度尼西亞,后廣泛栽植于廣東、云南一帶,是一種常見的熱帶植物。相對說來,它與雨的聯系并不太多,可汪曾祺為了讓二者發生關系,特地強調了一句,“帶著雨珠的緬桂花讓人的心軟軟的”。因為這個外來的“雨珠”,讓房東大嫂與雨也產生了關聯。可是,假使她們與雨是這樣的關系,不用說大家也會覺得它非常勉強,非常生硬,讀到這些情節時我們也應當心如止水,絕無波瀾。可事實恰恰相反,讀到這些文字時我們的心也是“軟軟的”,暖暖的。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我們不妨先來看看那個苗鄉女孩。她是帶著苗鄉打扮出場的,“戴一頂小花帽子,穿著扳尖的繡了滿幫花的鞋”。這是苗鄉女孩的慣常裝束,可在昆明這樣的現代都市還是非常惹眼。2019年暑期我們到云南師大學習,在翠湖還常看到這樣的女孩,依然一身苗繡,紅黑相間,麗而不艷,引得游人紛紛駐足觀賞。當年的苗鄉女孩不僅不艷,在舉手投足間似乎還在努力刻意壓制著這種“艷”。她“坐”得很低調,是在人家臺階的“一角”,而非大馬金刀的C位,吆喝也很低調,不是聲振林樾,豪氣干云,而是“嬌嬌的”,在無力中顯出羞澀與內斂。兩相比較一下,什么樣的女孩更討人喜歡,相信更多人都會選擇文靜、羞澀與內斂。這是昆明之雨在異域風光之外給我們帶來的又一重情味。
那位房東大嫂是隨緬桂出場而出場的,是個配角,從文字上看也是如此,只占了很少的篇幅。可她卻給昆明之雨帶來了另一種情味。不知大家有沒有注意到,在介紹房東大嫂時汪曾祺特意加了一個說明,“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對于寡婦,世俗社會是沒給過多少好臉色的,小時間在鄉間就聽說過許多關于她們的惡毒敘事。然而這一位寡婦就是一個鄰家大嫂,與世俗的各種傳說毫不相干。證據就是大嫂對緬桂花的處理。緬桂花應當是這一家的一筆重要收入,這從她家賣花的頻次和數量可以看出來,是“每天要摘下來好些”,這是任務式的,而非興之所至的率性而為。聯大學生也是學生,在汪曾祺的筆下,他們偶爾也會干些諸如弄只雞來打打牙祭的糗事。面對這樣有著潛在危險的房客,房東大嫂可以采用的方法可以有好多,既可以搞個“請勿亂摘”之類的告示,更可以惡語相向,搞得這班學生娃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她沒有,而是“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里面擺得滿滿的緬桂花!”這一反其道而為的行事方式讓汪曾祺感受到的不僅僅是尊重,更是溫情。算起來,其時汪曾祺遠離家鄉孤身一人在昆明求學已經五年了,在那兵荒馬亂的歲月,對他而言,親情實在是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可是,這位房東大嫂卻以一朵朵帶著雨珠的緬桂花給他帶來一種無言而真切的關愛,這一近乎親情的慰藉讓汪曾祺在離鄉多年之后不再懷人,不再思鄉,甚至在多年之后反復敘說,昆明就是自己的第二故鄉。《昆明的雨》一文因寧坤而起,對昆明的思緒也因寧坤而起,在被巫寧坤撩起昆明之思后,他一發不可收拾,分別于1984年5月9日、13日和19日連續寫了三篇有關昆明的文章,《翠湖心影》《泡茶館》和《昆明的雨》,年底又寫了一篇《跑警報》,隨后就是《昆明的果品》《昆明的花》《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等等。其所以如此,我以為,這位房東大嫂居功至偉,因為汪曾祺是住在大嫂家里,他們之間是相對更為親密的私人關系,只有她能給汪曾祺帶來“家”的溫暖,這個,是那個苗家女孩所無法做到的,她只能成為汪曾祺公共生活環境的組成部分。
文中還有些人物沒有出場,比如那個酒店主人。做生意自然是要賺錢的,這是自然的法則。如果從這一視角來看汪、朱二人躲雨的那個小酒店,那天實在沒有賺到他們什么錢。汪、朱二人的消費很少,一碟豬頭肉,半市斤酒,其利潤多少其實可以輕松估算出來。如果再加進時間成本,就會發現店家的利潤薄得讓人無法想象。聯大與蓮花池距離很近,直線距離一兩百米遠,汪曾祺和朱德熙兩人清晨出去,看得再仔細至多也就是一兩個小時的時間,然后就因雨而進了酒店,一直坐到午后不知幾點。這其間我們沒聽到店主人的一聲埋怨,更沒有呵斥。店主的心胸與人品于此就寫得很清楚了。同樣具有包容品質還有那個容得苗鄉女孩賣花的宅院主人。小姑娘坐在人家門前階石上,主人像不知道一樣,任其吆喝。這樣的不寫之寫就使得包容成了昆明城的人性底色。但汪曾祺想說的還不止于此,因為他發現酒店院子里有一架木香花,“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嚴嚴的”,很“不多見”,酒器也很特別,是“上了綠釉的土磁杯”。一架木香花,盡顯主人的自然美感,一個土磁杯,則盡顯主人的歷史審美情趣,而不經意中點出的“一條小街”和“小酒店”,則表明這是生活的日常,從而寫出了昆明民眾的文化底蘊與審美成色。
自然之雨,再奇特其實也耐不得多少咀嚼,然而當它與內斂、寬厚、包容等人性的光輝相聯系之后,便自然“明亮、溫暖而使人動情”,這才是汪曾祺四十年來一直念念不忘的情味所在,所以,如果沒有理解那與雨交融在一起的人性光芒,而僅著意于異域美食或個別字詞的余音繞梁上,那實在有舍本逐末之嫌。
二
上面說的是對《昆明的雨》內容的理解,其實其表達也有過人之處。總的說來,這種過人之處首先來自文本的真實自然。汪曾祺的寫作有著較強的自然主義傾向。他常說,“生活的樣子,就是作品的樣子”。這篇《昆明的雨》可算其代表,它起筆于寧坤索畫,而索畫乃實有其事。1984年3月2日他在致巫寧坤的信中還說,“畫尚未畫,因為想不起能表明昆明特點的花果可畫……且容思之”。其后他又想了兩個月,就畫也出來了,文章也出來了。據孫郁介紹,與朱德熙在小酒店的那場酒,也是實有其事。其時汪曾祺因故心情非常不好,在租所連續兩日臥床未起,朱德熙聞而賣書請客,成功解得困局。于是汪曾祺銘記在心,成為他昆明記憶的重要組件。其他諸如大嫂送花、聯大食堂也賣牛肝菌等等我們都明顯看出是其生活經歷,因需而被作者驅遣至筆下。現在我們讀《昆明的雨》,就像在聽作者講自己的生活經歷,毫無捍格生硬之感。真實,就會產生“信”的力量,自然,則會強化“真”的感覺,“信”而又“真”,就會使我們在不自覺中接受文本,進入文本所描述的世界。
然而,了解汪曾祺寫作習慣的人都知道,這種真實與自然,其實是他精心構思的結果。關于構思,汪曾祺曾夫子自道,“我是習慣于打好腹稿的,”“坐在沙發上東想想,西想想,想了幾天,一切就比較明確起來了,所需用的語言、節奏也就自然形成了。一篇小說已經有在那里,我只要把它抄出來就行了”。小說創作如此,散文創作也如此。他說,“寫散文比寫小說總要輕松一些,不要那樣苦思得直瞪眼睛。但我還是習慣在沙發里坐著,把全文想得成熟了,然后伏案著筆”。讀汪氏文章,真個是“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具體的景象,許多老師都曾論述過,但我想說的是,通過慘淡經營,把生活描摹得就是那個生活,不是高仿,而是“寫舊如舊”,這是汪曾祺的創作特色,也是汪曾祺等少數作家才能達到的創作高度。
怎樣才能達致這一效果?這一點,汪曾祺少有明說,可在《昆明的雨》一文中,我們發現他使用了一種類似于版畫的疊層套色創作技巧,以雨為媒介,通過對多個昆明的疊加處理,形成了內涵更為豐富因而也更加豐滿的昆明形象。
在《昆明的雨》一文中,汪曾祺至少雕出了四個不同的昆明版子:神秘昆明、美味昆明、樸質昆明和人性昆明。文章一起筆,作者便給我們展現了一個頗具神秘色彩的昆明習俗——辟邪。這一習俗南北混搭,既有北方習見的八卦、鏡子,也有一個誰也不會想到可能也是昆明專利的仙人掌。這一幅混搭景象已經隱隱約約在提醒我們,這是一個有點兒與眾不同的世界。再緊跟著呈現的便是美味昆明。牛肝菌、青頭菌、干巴菌、雞油菌,這些菌子,對于北方人來說基本上都是聞所未聞,更不要說辨其形體享其滋味了。可它們偏偏還“滑,嫩,鮮,香,很好吃”,那個菌中之王,更是“味道鮮濃,無可方比”。再來個楊梅,“一點都不酸”,連蘇州、井岡山的名產都比不上它,這就叫人不禁有些悠然神往了。在汪曾祺心目中,昆明也是一座尚樸的城市。昆明花很多,筆者至今還記得多年前第一次到昆明進入花店時那眼花繚亂的樣子,可在汪曾祺的記憶中,最多的還是白花,潔白的緬桂,潔白的蓮花,潔白的木香,城中隨處可見的白花給昆明烙上了一個圣潔的底色。昆明也有其他的色調,比如苗家姑娘的小花帽子和繡花鞋子,紅白黑三色的搭配,近乎原始而更增其質樸。汪曾祺心中的這個色彩意境很值得想象一下,在一襲柔和的白底之上,紅與黑悄然流淌,再配上隨機出現的一抹綠釉,這是一個怎樣質而不木艷而不麗的世界?人性昆明前文已有申述,在這里,筆者還想強調的是,昆明的這種人情味是淡淡的,自然而然的,是從心底自然流出,而非刻意矯飾的。這幾幅畫面各有側重。辟邪居前,神秘中帶著原始的成分,自然會引起人們的閱讀興趣,稍作思考還會發現仙人掌的辟邪功能中飽含著昆明先民的生活體驗,如此一想便會讓人在忍俊不禁中欣賞其實踐理性。美味居中實在是深得人生三味,“食,色,性也”,讀過汪氏雨文的,幾乎無不對菌子印象深刻。而樸質與人性昆明的加入則使文本瞬間變得豐滿而厚重。這些“昆明”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完善著昆明的整體形象。而且,這種完善不僅是平面的互補,還是以套版形式進行的立體疊加,它們之間相互渲染氤氳,彌漫成一個崇善尚樸而又充滿異域情調的獨特文化情味。這一切,又以汪曾祺先生那典雅而又頗具生氣的文字表出,從而實現了內容與形式近乎完美的統一。
汪曾祺的文字是內斂的,他自己就曾說過,“我覺得散文的感情要適當克制”,這是他一貫的創作追求。同時,他又說,“任何高超縹緲的思想都是有跡可求的”,這又是他的文本解讀方法論,本文便是對此的一個嘗試,不當之處,還請方家指正。
〔本文系江蘇省教育規劃課題“中國故事教學講述的實踐研究”(課題批準號:R-c/2018/06)的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通聯:江蘇灌南縣教師發展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