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寧 王木森
【摘要】《藤野先生》是中學語文課本中的經典篇目。文章嘗試以“偉大”一詞作為切入點,讓讀者初步了解藤野先生作為教師表現出的治學嚴謹和循循善誘的特點,再次通過知人論世法,介紹魯迅當時所處的國內外環境和人生遭遇,讓讀者體會在這種生存和心理背景下,藤野先生對魯迅的關懷中表現出的正直無私、心胸寬廣的品德。
【關鍵詞】《藤野先生》;關鍵詞;偉大
在魯迅的作品中,有三位老師形象:《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的壽鏡吾,《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的章太炎,《藤野先生》中的藤野。在魯迅筆下,這三位老師形象鮮活,各有個性。錢理群教授在《〈藤野先生〉:魯迅如何寫老師》這篇文章中如此評價:“壽老先生可愛,藤野先生可敬,太炎先生可悲。”
藤野先生是魯迅青年時期在日本仙臺學醫時遇到的一位普通老師,與之相處不過兩年時光,二十多年過去了,中年魯迅滿懷深情撰寫了《藤野先生》一文:“但不知怎地,我總還時時記起他,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有時我常常想,他對于我的熱心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學傳到中國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偉大的,雖然他的姓名并不為許多人所知道。”何為“偉大”,即超出尋常,令人景仰欽佩的。有些讀者認為用“偉大”評價一位平凡的老師,顯得小題大做。魯迅從仙臺歸國后,棄醫從文,藤野對他的文學創作之路似乎沒有明顯的影響,而且藤野在《謹憶周樹人君》一文中也坦承:“我雖然被周君尊為唯一的恩師,但我所做的只不過是給他添改了一些筆記。因此被周君尊為唯一的恩師,我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一位老師,能夠在學生心中占據如此崇高的地位,這位老師必定擁有著美好的品質和高尚的人格。《藤野先生》第6~23自然段,魯迅用質樸的筆調娓娓敘說了自己和藤野在日常相處中的點滴,從這些尋常小事中,讀者可以感受到藤野性格中的某些閃光點。雖然這是一位“穿衣服太模糊,有時竟會忘記戴領結”的老師,甚至因為生活中不拘小節,“致使管車的疑心他是扒手”,但從他出場的一些細節中,如“挾著一疊大大小小的書”,“那些大大小小的書,便是從最初到現今關于這一門學問的著作”, “便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向學生介紹自己”,可看出這是一位中規中矩、熱愛學術的老師,也許正是因為沉迷于學術,才沒有更多的精力關注自己的外表,以至于顯得不修邊幅。青年魯迅和藤野先生的第一次對話發生在兩人初次相見的一星期以后,雙方的對話很平淡:“‘我的講義,你能抄下來么?他問。‘可以抄一點。‘拿來我看!”寥寥數語,既看不出情感,也似乎沒有表情,與后文“向我和藹地說道”“很高興地,仍用了極有抑揚的聲調對我說道”“還嘆息道”等對話時的情態截然不同。也許此時,作為弱國學生的魯迅,對待日本人有著充滿防備的心理,還無法感受到藤野先生的關切。但隨后添改講義事件,使青年魯迅的內心產生了波瀾:“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如果說添加學生記漏的解剖學筆記顯示了藤野作為一名醫學老師的盡職盡責,那么訂正文法錯誤則可以看出藤野的一絲不茍、嚴謹認真。這樣的老師對待學生的專業知識必然是嚴格要求的,所以當魯迅任性地將血管移了一點位置,藤野會鄭重告誡他:“現在我給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著黑板上那樣的畫。”但這樣的警示背后又包含著溫情的體諒,沒有粗暴的直接批評,而是先委婉表達:“你看,你將這條血管移了一點位置了。自然,這樣一移,的確比較好看些,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么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嚴而不厲,這便是嚴謹又可親的藤野先生。再比如,藤野看到魯迅可以順利地進行解剖實習,表現出“很高興”,為學生的成長感到發自內心的愉悅,讀者再一次感受到藤野對學生的真誠關愛。“我因為聽說中國人是很敬重鬼的”,不是脫口而出的“迷信鬼的”,也不是意思基本一致的“相信鬼的”,“敬重”這個詞顯示出藤野說話時的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對于中國女人裹腳的傳聞,藤野表現出一位骨學老師的專業本能,他對此有著執拗的求實心理,但他僅僅只是想要了解“足骨變成怎樣的畸形”,而不是懷著獵奇心理了解這一陋習,也許對于中國女性這一悲慘遭遇,藤野先生也是懷著深切的同情之心吧,所以才有了那一聲“嘆息”。這樣飽含深意的細節描寫在《藤野先生》一文中比比皆是,細微之處見精神,正是這些看似不經意的描寫,一位不僅忠于學術、潛心研究,而且循循善誘、待人以誠的老師形象,栩栩如生地出現在了讀者眼前。
這樣的老師,確實是一位好老師,但如果因此稱其為“偉大”,還不免顯得單薄。正如錢理群教授在《〈藤野先生〉:魯迅如何寫老師》一文中談道:“如果放在藤野先生和‘我的關系,放在‘我的精神成長史中來看,就會懂得這些嚴正和崇高的評價的深意:‘我在日本留學期間的精神困境,是折射了一個時代的覺醒的知識分子的困境的。”
當時的魯迅,正經歷著怎樣的精神困境呢?他在《〈吶喊〉自序》中寫道:“我的夢很美滿,預備卒業回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爭時候便去當軍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青年魯迅想要通過學醫增強國人體質,然而這樣的理想在國內無法實現。正如《瑣記》中所言:“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鉆下地面二十丈,結果還是一無所能,學問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了。所余的還只有一條路:到外國去。” 魯迅懷著希望,遠涉重洋,到日本尋求學問。
然而,“東京也無非是這樣”。拆開詞句分析:“東京也是這樣”,原來,東京和衰敗、落后的國內并無太大分別;“東京無非是這樣”,原來,繁華、先進的東京也不過如此。兩詞連用,寥寥幾字,包含了無限復雜的感慨——失望、迷惘、憤慨、無奈,百感交集,匯聚心頭,最終化為一聲嘆息。在東京,成群結隊的“清國留學生”們,胸無救國之志,不學無術,無所事事,渾渾噩噩,以標志著民族壓迫和封建統治的“辮子”為榮,以崇洋媚外的跳舞方式取樂。文中“油光可鑒”“標致”“精通時事”是明顯的反諷,就連看似不經意的轉折詞“但”,都包含著無盡的憤懣。“上野的櫻花爛漫的時節,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關聯詞“但”代表著轉折。在青年魯迅看來,流連櫻花美景,不該是這些清國留學生打發時間、空虛度日的方式。遠大的抱負與壓抑的環境形成了尖銳沖突,滿腔的希望最終轉化成失望,處于“山重水復疑無路”境遇的魯迅,懷著僥幸心理,“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在東京到仙臺的路上,沿途風景如風掠過,在魯迅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日暮里”和“水戶”這兩個驛站的名字。這是很值得玩味的一個細節:何為“驛站”,即古代供傳遞軍事情報的官員途中食宿、換馬的場所,這個詞語積淀著離愁別恨、羈旅行役的文化底蘊。“日暮里”,這個地名頗有孤獨頹唐之意,中國古代詩人詞人常借“日暮”意象感光陰流逝,而自己懷才不遇,理想的達成遙遙無期,引發日暮途窮的感嘆。此時,懷著惆悵之思的魯迅目睹蒼涼蕭索的日落之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不由得想到自己流落異鄉,求學無門的處境和祖國日暮途窮、風雨如晦的命運,興起“滿目蕭然”“去國懷鄉”的覽物之情,也許和唐代詩人崔顥登高望遠時感嘆“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千愁萬緒和懷歸之情相似吧。“水戶”,這個地名包含著一段悲傷的歷史,這里是明朝遺民朱舜水客死之處。朱舜水,浙江余姚人氏,與魯迅是老鄉,也許此時魯迅目睹此站名,心中翻騰的不僅有山河破碎、壯志難酬的悲壯心緒,還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蒼涼感慨。魯迅無一字直接描摹他當下的心境,但正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眼前所見之景,正是心中之情的自然流露。
初到仙臺的魯迅,受到“不但不收學費,幾個職員還為我的食宿操心”的“優待”。但這種“優待”也僅僅是體現在住在“呼吸不息的地方”“喝難以下咽的芋梗湯”。也許對于當時中國的學生而言,這已是難得的待遇,但魯迅需要的是有價值的醫學知識,可以用來振興民族、拯救國家的良方,所以他才用幽默的語言調侃這種善意的關愛來自“大概是物以稀為貴罷”。把自己物化,這本身就包含著一種妄自菲薄的自卑心理,民族弱小,國民自然毫無自信。
開頭5段,700字左右的筆墨,展示了魯迅與清國留學生的格格不入,也寫出了魯迅在仙臺生活的孤寂迷茫,錢理群先生將之概括為“生存狀態的困境”。而藤野正是在青年魯迅瀕于絕望的境地中出現的,他帶來的“新鮮的講義”為求知若渴的魯迅打開了醫學知識的大門。更重要的是,他對青年魯迅毫不經意的關懷,他出于老師職業本能的公平公正,對于懷著弱小卑微心理的魯迅,更是巨大的慰藉。
在24~31段中,魯迅用憤慨又沉痛的語調敘寫了“匿名信事件”和“幻燈事件”。這兩個典型事件很好地還原了青年魯迅當時的心境:不但在失望中苦苦尋求出路,而且由于“中國是弱國”,被人理所當然地認為是“低能兒”,在追求理想的過程中時常遭受著能力的質疑、人格的侮辱。不僅日本舉國歧視中國人,就連中國人自己也都麻木不仁。魯迅先生在不少文章中對于“看客”這一現象進行了毫不留情的諷刺。小說《藥》中就寫到了中國的“看客文化”,那些脖子伸長了像鴨一樣的老百姓,漠然地看著革命者夏瑜為了民眾爭取自由和民主被砍頭的場景,體現了魯迅對于國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立場。在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以后,日本的軍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甚囂塵上,魯迅作為“弱國”留學生,深受歧視,并在幻燈事件中深受刺激,錢理群先生將之概括為“精神狀態的困境”。但藤野用“很尊敬中國人的先賢,同時也感到要愛惜來自這個國家的人們”的大愛,給了絕境中的青年魯迅以莫大的心靈關懷。
藤野在《謹憶周樹人君》一文中認為自己的付出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親切”,但魯迅卻“當作莫大恩情加以感激”。讀者只有在充分理解了青年魯迅當時所經歷的“生存狀態的困境”和“精神狀態的困境”之后,才能理解魯迅對藤野先生的高度評價和深切懷念。在《謹憶周樹人君》一文中,藤野如此評價魯迅:“在我的記憶中周君不是成績非常優秀的學生。”由此可見,藤野對于魯迅的關懷并非來自偏愛,他不過是做著自己的本職工作。但越是看似尋常,越是毫不經意,越顯得彌足珍貴。藤野的這些自然表現,足以可見,他已經將自覺體諒他人感受、尊重每一位學生當成了自己的習慣,這一特點已內化為他的美德,無須刻意表現,便自然流露。
尋常點滴,在青年魯迅的心靈中引起狂瀾,升華成崇高的敬意:“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偉大的,雖然他的姓名并不為許多人所知道。”
無獨有偶,在魏巍《我的老師》一文中,作者懷著深情回憶童年時期的老師,也用了“偉大”一詞進行評價。原文如下:“有一件小事,我不知道還值不值得提它,但回想起來,在那時卻占據過我的心靈。我父親那時候在軍閥部隊里,好幾年沒有回來,我跟母親非常牽掛他,不知道他的死活。我的母親常常站在一張褪了色的神像面前焚起香來,把兩個有象征記號的字條卷著埋在香爐里,然后磕了頭,抽出一個來卜問吉兇。我雖不像母親那樣,也略略懂了些事。可是在孩子群中,我的那些小‘反對派們,常常在我的耳邊猛喊:‘哎喲喲,你爹回不來了喲,他吃了炮子兒啰! 那時的我,真好像父親死了似的那么悲傷。這時候,蔡老師援助了我,批評了我的‘反對派們,還寫了一封信勸慰我,說我是‘心清如水的學生。一個老師排除孩子世界里的一件小小的糾紛,是多么平常,可是回想起來,那時候我卻覺得是給了我莫大的支持!在一個孩子的眼睛里,他的老師是多么慈愛,多么公平,多么偉大啊!”
對于一個學生而言,當他處于黑暗境地的時候,來自老師的平常關懷和鼓勵能讓他看到希望的曙光。蔡蕓芝先生于童年魏巍是如此,藤野先生于青年魯迅也是如此。
只有經過以上抽絲剝繭的分析,“偉大”一詞的評價才不會顯得突兀而小題大做。讀者以“偉大”為關鍵詞走進文本,也更能清晰了解魯迅的成長經歷和藤野的人物形象。
【參考文獻】
錢理群.《藤野先生》:魯迅如何寫老師[J].語文建設,2009(09).
朱則光.讓對話在“偉大”中穿行——記《藤野先生》的教學[J].中學語文教學,2007(12):58-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