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春紅
摘? 要:本文分析了作為方法論的互文性理論的緣起與發展,指出對克里斯蒂娃互文性理論有重大貢獻的是巴赫金、張東蓀及弗洛伊德三位思想家,并概述了克里斯蒂娃最經典的互文性文本運用即闡釋——“小瑪德萊娜點心”。
關鍵詞:互文性;方法論;小瑪德萊娜點心
“互文性”一詞及其理論是法籍女學者克里斯蒂娃在1966年的著作《詞語、對話和小說》中提出的。最初,互文性理論似乎只關乎文本理論,但很快,它便上升為涉及哲學、符號學、美學等跨學科的方法論,其影響也遠超乎文學文本,而廣涉影視、音樂、舞蹈等美學實踐。
究其淵源,互文性理論的產生及發展,與三位大家的思想密不可分——巴赫金、張東蓀及弗洛伊德。巴赫金的對話/復調理論、張東蓀的架構主義宇宙觀與多元認識論、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為克里斯蒂娃提供了思想靈感與理論資源。
一、互文性理論的緣起與發展
(一)巴赫金的影響
1965年圣誕前夕,克里斯蒂娃到了法國巴黎,此時法國學術界正是結構主義一統天下的態勢,羅蘭·巴特、列維—斯特勞斯等思想大家云集于此。克里斯蒂娃的到來,給結構主義注入了一股新流。這股思想新流正是后來享譽全球當時卻還不為人所知的巴赫金。克里斯蒂娃的老師羅蘭·巴特讓她在研究課上向大家介紹了巴赫金及其理論,由此,這位后來文學研究不能繞過的思想巨人巴赫金的重要性日益彰顯。巴赫金思想的引入是結構主義轉向后結構主義的重要契機。
結構主義的理論基礎是將所有人類行為的研究都作為從屬于語言普遍規律的研究,在文本分析方面,斬斷文本千絲萬縷的外在關聯,將文本視為封閉自足的語言系統/結構。而巴赫金對克里斯蒂娃的意義在于促使語言研究向“意義經驗”開放,并在此基礎上發展出被結構主義忽略的兩個方向:1、“言說主體”,2、文本歷史。而對主體性與歷史性的重視使文本得以重新置身于廣闊的社會文化歷史語境中,同時主體性的研究也得以向縱深發展。
1、詞語
在巴赫金的理論中,文學詞語絕不僅僅只是一個詞語,一個孤立的“點”,而是多重文本的平面交叉,也是多重寫作的對話。巴赫金梳理出文本中暗含的兩個軸——橫向軸與縱向軸。橫向軸連接的是作者與讀者,縱向軸則是文本與此前及此后的他文本。當文本被置于社會與歷史之中,那么社會和歷史本身也成為作者所閱讀的大文本。作者寫作,歷時便化為共時,作者自己也嵌入大文本大語境中。所以,每一個詞語都是詞語與詞語的交匯,每一個文本都是文本與文本的交匯。在交匯之處,至少會有一個他詞語或他文本被讀出。
由此,文本不再可能具有封閉性,因為連詞語這一文本的最小單位都連接著文本與文化歷史語境——文本向文化歷史大語境開放,文本也向之前的他文本與之后的他文本開放。
2、對話
巴赫金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發現了不同于傳統小說的詩學特征:復調式、對話體及狂歡化。傳統小說呈現為“獨白”式,即眾多性格和命運構成一個統一的世界,并在作者統一的意志支配下層層展開。在此類小說中,所有事件及主人公皆為作者意識的客體,所有聲音聽起來仿佛只是作者一個人的聲音,即作者自己的獨白。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復調小說則不然——作品中有眾多各自獨立而不相融的聲音與意識,每一個都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和價值,他們并不受作者意識的支配,而是與作者聲音平起平坐。作者是獨立主體,其他每個聲音也均為獨立主體而不再作為作者意識的客體,小說因而展現為多聲部。
復調小說采用對話體,并呈現為狂歡化。狂歡化的淵源即狂歡節本身。中世紀晚期的各大城市如羅馬、巴黎、威尼斯等,每年大約會過三個月的狂歡節。狂歡期間,人們打破嚴格的等級秩序,顛覆往常的霸權與教條,突破階級、門第、身份、財產、年齡、性別的劃界,隨心所欲地裝扮、狂放不羈地歌舞、自由自在地說笑。這種全民廣場式歡慶活動,在巴赫金看來有著濃厚的自由平等之意味,甚至可視為通往美好烏托邦世界之路。
巴赫金的小說理論讓克里斯蒂娃意識到“對話”的重要地位。她說,俄國形式主義與結構主義都很重視語言,但卻忽視了語言的“對話性”。巴赫金理論中,“對話”具有了本體論的意義。他強調“對話是語言存在的唯一可能”,“一切莫不歸結于對話……一切都是手段,對話才是目的。”“兩個聲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條件。”而克里斯蒂娃則進一步推論——“語言預設了對話關系”。
對話性是互文性理論的重要內涵。
(二)張東蓀的影響
中國當代哲學家張東蓀的“中國式邏輯”也曾影響了互文理論的形成。克里斯蒂娃曾說:“就在我把巴赫金思想引入法國之時,我發現了一位名叫張東蓀的中國學者的研究。”張東蓀1939年發表于《燕京社會學界》的一篇文章《一個中國哲學家的知識論》,曾發表在法國權威學術期刊《原樣》1969年第38期上,法文題目是“中國式邏輯”。張東蓀在文章中提出的架構主義宇宙觀與多元認識論對克里斯蒂娃的互文理論有重要啟發。
比較了中西哲學,張東蓀指出中國哲學只有宇宙論和人生論而不講本體論,本體論在西方卻是第一位的。中國哲學不追問事物背后的本體,更關注的是可能的變化及象與象之間的相互關系。西方哲學以同一律為本,而中國則為相關律;西方以主體意識為核心,而中國則以關系意識為核心。張東蓀認為認識論先于本體論,而且此本體并非西方哲學所言的靜止的完成時的一成不變的存在,本體是一種進程,始終處于發展變化之中。宇宙也并非實體,不存在所謂的本質,而是一種關系體系,是各種關系相互套合、相互交織而成的一個總架構。各元素之間的先后秩序與因果關聯其實既難以確定,也不像我們之前想象的那么重要,更為重要的是各元素之間的互動共變關系。關系概念取代了傳統的實體概念。這可視為多元認識論。
張東蓀哲學思想中的“關系、動態、多元”使克里斯蒂娃發現了一種新邏輯新思維。
(三)弗洛伊德的影響
正因為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與符號學研究融會貫通,克里斯蒂娃的符義分析理論才得以建立,互文性理論也才得以向縱深發展。
弗洛伊德認為,真正決定人的言行的并非意識與理性,而是埋藏在意識深處的無意識,它以力比多本能沖動為內核,是欲望的壓抑與積淀。在無意識與意識之間還有一個“前意識”作為看門人,防止無意識逃逸,只有符合社會文化規約要求的欲望才能進入意識層面,得到關注。文學藝術及科學研究等活動從根本上說都是欲望的升華與變異。每個人的“我”都不是一個完整統一的我,而是本我、自我與超我的多元合一,本我是自我的陌生人。夢是欲望的滿足,它可分為顯性層面與隱性層面。
這些思想使克里斯蒂娃意識到:人自身就是一個多聲部的,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陌生人,我們都是陌生人。人本身就是一個異質性的存在,所以人可以在自身內部旅行。
受此啟發,克里斯蒂娃把文本看作主體欲望與話語規約之間相互作用的產物。而弗洛伊德提出的死亡沖動也被用來解釋符號成義從混亂的前符號態向有序的符號象征態過渡的動力機制。弗洛伊德“自我”理論中蘊含的異質性是克里斯蒂娃符義分析理論的核心精神。此異質性分別投射到主體層面、符號存在狀態層面和文本層面。主體層面的異質性體現為理性主體與非理性主體的共存;符號存在狀態層面的異質性體現為對前符號態與符號象征態的區分;文本層面的異質性則呈現為生成文本與現象文本的二分。
克里斯蒂娃把某一文本與此前文本及此后文本之間的文本對話稱為“互文性”,而每一個文本都暗含著不同層面的對話:1、文本內部不同聲音的對話,2、作者與讀者的對話,3、文本與他文本的對話,4、“言說主體”中理性主體與非理性主體的對話。
任何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文本之間不可避免地具有對話性,這種互文性使得文本研究不再能夠把文本當作封閉自足體,而結構主義也得以進入人類精神發展史的研究,從而也實現了對后結構主義的轉向。
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論可視為對結構主義的批判性繼承。
二、文本運用
互文性理論在文本中的運用是指用互文性理論對文本進行闡釋。最經典的互文性闡釋莫過于克里斯蒂娃對普魯斯特“小瑪德萊娜點心”的解讀。
克里斯蒂娃分析了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中“在斯萬家那邊·貢布雷”2001年版第27—30頁中的內容,以互文性思維解讀了其中的核心情結——“小瑪德萊娜點心”。
冬日的一天,“我”心情壓抑。母親讓人端上一杯茶,又拿來一塊點心,“是那種又矮又胖名叫‘小瑪德萊娜的點心,看來像是用叫‘圣雅各的扇貝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
*互文性解讀:
1、由“扇貝”模子——蘑菇——女作家喬治*桑的作品《棄兒弗朗沙》(Francois? le? Champi),“le champi”讓人聯想起”champignon”(蘑菇)。《棄兒弗朗沙》講述的是一個關于亂倫的故事:一個棄兒被一個女磨坊主收養,而這個女磨坊主的名字就叫“瑪德萊娜·布朗歇”,布朗歇這個詞中包含著白色之意,白色也是面粉的顏色。棄兒與養母之間感情非常好,棄兒長大后離開了那里。不久,養母失去了丈夫成為寡婦。幾年后,養子回來,養母先成了他的情人,繼而成了他的妻子。《追憶似水年華》中母親給兒子讀了這本書。
2、1896年普魯斯特在《當代生活》雜志上發表了一部名為“冷漠的人”的短篇小說,講的是一位年輕男子與一位年長貴婦之間的故事。她對他產生了深深的愛意,但他卻對此表示了冷漠,被稱為“冷漠的人”。他之所以會冷漠,是因為他是同性戀。而那位年長貴婦叫“瑪德萊娜·德·古芙”。
3、回憶場景發生變化,轉喻發生:母親被萊奧妮姨媽取代。萊奧妮姨媽——普魯斯特早期的一篇文章/普魯斯特傳記——普魯斯特在父母去世后把家里的家具給了一個男妓院(同性戀妓院),主人公把萊奧妮姨媽的家具給了一個妓院。
通過1、2、3的互文性解讀,我們讀出了普魯斯特隱藏于作品中的“戀母情結”及同性戀傾向。
4、“瑪德萊娜”一詞可以追溯到《圣經》。《圣經》中有三位女子都與“瑪德萊娜”有關。一位是妓女,她為耶穌的腳涂抹香油,所以她身上有著愛與芳香。第二位是死而復生的Lazare的姐姐,第三位最早認出了復活的耶穌。所以后兩位都與復活有關。《圣經》中的瑪德萊娜象征著愛、芳香與復活。
5、“圣雅各”——盛產瑪德萊娜點心的伊利耶城——伊利耶城的圣雅各教堂——西班牙著名的朝圣城市圣雅各——朝圣者帽子上別的圣雅各貝殼形狀的徽章。
通過4、5兩點互文性闡釋,普魯斯特隱藏于作品中的宗教和歷史意味得以顯現。
6、《追憶》中主人公把小瑪德萊娜點心蘸茶水吃——普魯斯特時期同性戀暗語及儀式詞典——“茶”暗指“尿”——同性戀儀式“面包蘸尿液吃”——這是基督教“面包就葡萄酒”圣體圣餐儀式的瀆神變體——“點心蘸茶水吃”可視為“面包蘸尿液吃”的變體。
通過6的互文性解讀,小瑪德萊娜點心蘸茶水可以看成是一種儀式,接著這一儀式,文學藝術被宗教化神圣化;同時,傳統宗教因這一瀆神行為的變體而被破壞及顛覆,普魯斯特由此開辟出內心經驗的書寫空間,而同性戀的這一瀆神行為也可被視為從傳統宗教到藝術宗教的過渡。
經由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解讀,我們挖掘出深藏作品中的宗教含義、歷史語境及文化背景,也挖掘出作者無意識深處的情結。所以,克里斯蒂娃把閱讀闡釋者稱為“偵探”,鼓勵他們從手稿、傳記、思想史、宗教史、文化史中去搜尋蛛絲馬跡,用互文性思維去深挖文本中隱藏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