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醇

2017年,我進入新加坡國立大學就讀中國研究專業(Chinese Studies)碩士。我接觸的第一門研討課是“歷史學:檔案與方法”。這門課程本是歷史系的博士必修課,我作為外專業的碩士生有一次選修外系課程的機會,于是導師在第一學期就推薦了這門課程給我,希望它能幫助我在嚴格的學術訓練中“存活”。
教授在第一周的課程中告知我們,每周研討一本著作,并由一位同學引導討論。同時參考閱讀的書有兩至三本。這些著作多是近五年內頂級學術出版社出版的由青年學者撰寫的區域史新著,區域多為大家都不甚熟悉的,如中東、南亞等。當時我的英文雖然能通過標準化考試,但是真正在學術場合操演還是有很大的困難,教授在知曉了我的學術背景之后,不僅沒有勸我退課,還用他自己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歷史系求學的親身經歷鼓勵我。教授是一位從事中國近現代史研究的韓國學者,初到美國時需要同時過英文以及中文的語言關。他說自己用了近兩年的時間才能融入到研討課中,之后又用了五年的時間才畢業。不過這已經是全系最短的讀博時間了。他覺得我當時的情況比他初到美國時強了不少,只要好好堅持就能有所進益。為了避免我過度緊張,他在私下和我交流時還會用中文給我加油。
這段生吞活剝的閱讀經驗雖然痛苦,但是非常有效地提升了我的學術英語能力。我也領略了英文史學著作多樣化的寫作方式。在大家的常規思維中,學者們的著作往往詞匯晦澀且章法繁復。不過事實并非如此,很大一部分的英文學術著作布局明快、邏輯清晰,具有很強的可讀性。優秀的史學著作甚至會成為暢銷書。
貫穿這門課程的一個核心問題是“什么是一本好的歷史著作”,雖然到了結課我們也并未得出統一的答案,但是大量閱讀正是大家形成自己的學術判斷力和學術審美的有效途徑。我們共同選出了學期中閱讀書目里的最佳著作,是一本講日本近代史的書——《野獸的本質》(The Nature of Beast)。這本書以東京上野動物園百來年建設的歷程為線索,通過對不斷變化的人與自然關系的書寫,指向對現代性的理解與反思,構思精巧且完成度非常高。當然大家也不得不承認完成一部卓越的學術著作其實也需要偶然性的加持,此書的寫作就有賴于保存完整的動物園檔案資料。
另一門使我深受啟發的研討課是我的導師開設的“西方漢學”,這門課人數接近二十人,可以說是非常大型的研討課了。第一次課上,老師讓我們簡要闡述了自身的研究課題,并將我們劃分成七個不同的課題單元,擬定了書單。書目同樣也以青年學者的新著為主,一周需要閱讀三部著作的導論部分。按照英文學術著作(人文學科)的寫作慣例,導言部分通常會梳理該課題的學術脈絡、論證自身研究的合法性、闡釋此書的學術貢獻。這一部分基本體現了此書的格局與架構,對其進行精讀和批判非常考驗大家的學術積淀和思維能力。
經過一個學期的反復操練之后,大家幾乎都能熟練地抓住閱讀學術著作的要害甚至能夠“挑刺”了。老師總和我們強調某一議題的合法性并不建立在它前無古人上,而是建立在與前人研究對話的過程中。某一議題無人涉足并不代表它就有研究價值。另外,由于這門課程的書單是根據選課同學自身的課題而定,所以每年的差異都很大,老師也需要和我們一起閱讀最新的研究著作,這也讓我看到了一位人文學者永不停歇的腳步。
在碩士的第三學期,我修讀了本系的碩博必修課“論文研討課”,這門課程交代了學術論文寫作的諸多方面,我擇要和大家進行分享。在期中休息周之前,教授給我們布置了這門課程的一次大作業,他要求我們圍繞自己的研究議題開列核心參考文獻清單,其中需要包含三篇博士學位論文、兩本學術期刊以及兩部學術著作。這其實是碩博士論文寫作參考文獻清單的精要版。我們系的博士通常需要確定一個主領域,以及至少一個副領域,并且分別開列不少于60本和30本的閱讀書目作為博士中期資格考試的范圍。如果能夠順利通過中期考試則正式成為博士候選人(candidate of doctor),如若失敗則只能以碩士研究生身份畢業。雖然研究型碩士并不需要完成中期考試,但是很多導師依舊會要求大家開列書單。
這次作業看似簡單,但是卻花費了我很多的時間和精力。在做判斷的過程中我發現了教授的用心,選擇博士論文的過程其實是在了解該研究的前沿為何,確定期刊尤其是概覽目錄的過程完成的是對學術史的梳理,明確重要著作的過程其實考察的是對學術經典的閱讀,這幾者的串聯和交錯其實還帶出了對學術范式轉移(paradigm shift)的認定。同時教授鼓勵我們除了中英文的文獻之外,也可去尋找一些日文、法文的文獻,并且借助翻譯軟件了解大致的內容。當然有條件的話最好能夠學習第二外語且達到可以借助工具書讀懂文獻的程度。
在此我簡要介紹一下自己的書單,由于我的研究議題是宋代的兒童觀念,在學術著作的部分我選了年鑒學派(注:20世紀30年代開始萌芽、40年代中期開始形成的一個法國史學流派,60年代時開始有世界性影響)的兒童史經典——法國學者菲利普·阿里斯的《兒童的世紀》(Centuries of Childhood),以及中國兒童史研究的重要著作——熊秉真教授的《慈航》(A Tender Voyage)。阿里斯的經典論斷“歐洲的中世紀沒有童年,童年是隨著現代文明和核心家庭的產生被發明出來的概念”開啟了上世紀后半期以來,西方世界對兒童觀念過程研究的新紀元。熊秉真教授則是最早將這一問題帶入中文語境的學者之一。在期刊的部分我根據自己的研究時段選擇了兩本中國中期(middle period)史研究的旗艦刊物——中文期刊《宋史研究通訊》以及英文期刊Journal of Sung-Yuan Studies(《宋元研究》)。在學位論文部分我選擇的三篇論文分別討論了二十世紀初日本現代兒童觀念的誕生、中國現代文學中“兒童的發現”以及中國宋元小說中的兒童形象。
在這次作業之前,教授花費了數周向我們傳遞他自己摸索出來的一套搞清學術問題脈絡的方法——“十字架與同心圓”。“同心圓”是從自己的研究領域逐步縮小至自己的研究問題的一串圓環。“十字架”則是該問題在時空的架構中所處的位置,縱軸為從古至今甚至通向未來的時間線索,橫軸為中西的空間維度。而書單的開列其實是對于這套思維方式的一種具體化演練。
責任編輯: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