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皓
示眾,作為一種懲罰方式,由來已久。1925年4月,魯迅在《語絲》周刊上發表了短篇小說《示眾》,我們有理由說,中國人對示眾行為并不陌生,甚至有著獨特的癖好。其中當然有著舊制度的影響,但根植于國民性中的“看客形象”也難辭其咎。在圍觀的過程中,我們習慣于把被示眾者當作脫軌的“他者”,而圍觀的人恰就是在軌的“我們”,如此非此即彼的觀念,勢必被民主觀念、社會進步所不容。正是因此,伴有被示眾者身體參與的狹義示眾已經在當今中國極為少見。但是,信息化時代的我們,插上技術的翅膀,正不斷詮釋著身體抽離其中的新形廣義示眾。由此,不妨說我們正不知不覺走進了信息化“示眾”時代。
一個有些無奈又有些悲哀的事實,在大眾的記憶中,小區物業與業主的關系從來稱不上和諧親密,反倒是諸如物業糾紛、業主拖欠物業費之類的新聞屢見不鮮。現如今,越來越多住宅小區的物業管理單位,會選擇在小區的公共空間內裝上監控攝像頭,以提高自己的服務質量與效率。然而很多人也許未曾料想,在新技術介入之后,小區住戶與物業管理公司卻也圍繞著監控攝像頭,產生了新的矛盾。
小葵是居住在江蘇省蘇州市某小區的一位市民,他向記者講述了這樣一件事。

“大概一個多月前吧,我回到家打開微信,發現物業管理人員在小區的業主群里發了一個視頻,視頻里是一個看上去挺年輕的女性正在乘坐高層的電梯。也許是因為無聊,這個女性在下電梯之前把所有樓層的電梯按鈕都點亮了。物業管理人員發了這個視頻后,還發了一句話‘這位女士你想干嗎?”小葵表示,“其實我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女性就是住在我們樓上的鄰居,說實話一開始我也挺生氣的,本身我們高層一百多戶人家共用兩部電梯,遇到高峰時段一等就是五六分鐘,這種有些損人不利己的行為確實感到有些氣憤?!?/p>
但事情隨后的發展,讓小葵同情起這位鄰居?!耙曨l在微信群發出后,很多人就開始譴責這位鄰居,當然我也覺得這位鄰居的行為不好,但是我覺得也就是道德問題,適當提點也就可以了。但是沒想到,群里的聲音幾乎從譴責變成了討伐,有些群成員甚至直接開罵,更有甚者,在群里宣稱要到她家去教訓她?!毙】嬖V記者,“其實物業把這個視頻發出來后,我就注意到一點,視頻并未有任何掩蓋該女性身份的處理。再加上我剛剛說的后續發展,我覺得物業把監控視頻不做任何處理發到群里,是非常不合適的。暫且不論這位鄰居是否在現實生活中因此受到什么困擾,單單就是網絡上那些辱罵的聲音,我覺得也一定會對她造成影響。這位鄰居當然有錯,但是物業有沒有權利放大這個過錯,或者說有沒有權利把這個過錯拉出來讓大家一起批判,我覺得都是值得探討的。”
除此之外,小葵還有更進一步的擔憂,“這顯然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一種威懾力,是不是說我們稍有不慎做錯了什么,或者說做了讓物業管理方覺得不對的行為,就有可能被公然發到群里示眾呢?這也太可怕了,物業不是服務業主的嗎?難不成我們花錢是請一群管理我們的看守?”就在“電梯監控視頻”風波過去幾天之后,小葵所在小區的業主群內又出現了一段某位業主亂扔垃圾的視頻……
針對物業管理單位此類行為,記者采訪到北京盈科(上海)律師事務所薛文龍律師。薛律師表示:“首先,我國《民法總則》第110條明確規定:‘自然人享有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姓名權、肖像權、名譽權、隱私權等權利。肖像權是公民可以同意或不同意他人利用自己肖像的權利。隱私權是指公民享有的私人生活安寧與私人信息依法受到保護,不被他人非法侵擾、知悉、搜集、利用和公開等的一種人格權。此類問題的關鍵是,物業管理方把錄有業主形象的視頻發送至公開的業主群,是否會侵犯到業主的肖像權、隱私權等權利。其次,需要明確的是,物業管理方并沒有對業主相關行為進行直接傳播的權利。進一步來說,物業管理方也必須考慮傳播視頻可能對業主造成的不利影響,考慮發布視頻與宣傳的媒介、手段、尺度等。從工作性質來說,物業和業主是服務與被服務的關系,物業為業主提供服務,業主支付服務費用。從合約上來說,物業公司和業主是對等的契約關系。物業依據合約,提供服務產品,業主根據合約,承擔服務費用。最后,對于部分業主涉嫌違反相關法規的行為,物業公司可以向城管等執法部門或者居委會反映,也可以通過與業主簽訂物業服務合同,約定違約行為和違約金,一旦業主違反合同約定,出現亂扔垃圾、亂搭亂建、亂停車等行為,就能要求業主支付違約金,以此作為治理手段。同理,業主委員會也可以和業主簽訂相應的守約協議或制定業主公約,以此規范業主的行為。和諧的宜居環境需要各方本著以人為本、互諒互助的態度,共同努力打造?!?h3>馬路“天使”
假若說物業管理中存在的信息化“示眾”尚屬非官方群體的信息新困擾的話,那么官方單位在信息化時代,是否涉足“示眾”的禁區呢?
上海市民靳女士向記者講述了自己的觀察:“我們必須在技術面前嘆服它的強大,現在如果行人在過馬路時闖紅燈,馬路監控攝像頭就有可能抓取到你的個人信息,沒過幾天一張罰單就會寄到你的家中。當然,這絕對是好事,畢竟遵守交通規則于人于己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但是,前階段我發現,經常乘坐的一個公交車站臺上,公共電子屏幕居然會滾動播放監控攝像頭拍下的闖紅燈市民的照片,這就讓我有點接受不了了。如果說懲罰是為了讓大家養成良好的習慣,那么公開示眾,究竟是為了什么呢?對于被處罰人來說,會不會有些不留情面呢?”
2006年,《法制日報》曾經刊發報道:《滬:亂穿馬路者照片將被示眾 正反觀點交鋒激烈》。報道介紹道,從2006年5月8日開始,每天7:00—19:00,上海市便衣交通協管員在黃浦、盧灣、靜安三個區開始了抓拍行動。各區每個路口都抓拍了上百張照片,這些照片將送交區文明辦,經過篩選,并由文明辦組織在其單位內部展覽曝光。同時,市文明辦透露,這些照片也將在沿街商務樓宇內公示,相關方案目前已在商榷。報道的后半部分,即著重討論了對亂穿馬路者進行示眾是否合乎情理與法理。反方觀點明確寫道:“上海此舉缺乏相應的法律依據。對違反交通法規的市民進行相應的處罰,是典型的行政處罰行為,應當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的相應規定。對違法者進行曝光這僅僅是上海市公安局的決定,而并沒有相應的法律和地方性法規予以支持,這種做法顯然不符合法律規定。對違法者進行曝光,不僅有可能涉及違法者的隱私保護,對違法者的工作生活都會造成一定程度的影響。將輕微的違反交通法規的行為在其工作單位予以曝光,這種處罰過重?!碑斈辏@件事由于爭議太大,最終不了了之。
信息化時代,科技裝備輕而易舉取代了便衣交通協管員,快速高效地即可拍下清晰的照片,加之快速的信息傳輸手段,也許上一分鐘還在闖紅燈的市民,下一分鐘就能在公交車站的電子顯示屏幕上看到自己熟悉的臉龐,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以至于十幾年前的討論在今日不但來不及引發,甚至有些多余。
示眾究其本質,乃是一種恥辱刑,無論是中外歷史上,都有過恥辱刑的存在。從定義上來說,恥辱刑是以對受刑人施以恥辱,損其名譽,使其精神上遭受痛苦的刑罰。伴隨著民主、人權意識等觀念的深入人心,示眾這一懲罰機制也越來越不能被社會大眾接受,因為不難理解,被示眾者信息的曝光,有可能對被示眾者產生嚴重的心理壓力和精神懲罰,同時對其現實生活產生實質性的影響。最為關鍵的一點是,負面影響究竟多大無法準確估計,這就與法制觀念里的應當根據犯罪事實準確量刑背道而馳。
現在社會的刑罰已經成為刑事程序中最隱蔽的部分,它脫離人們日常生活的感受領域,進入了抽象的意識形態領域。它的有效性源于它的必然性和受懲罰的確定性,而非可見的強烈程度和公開行刑的可怕場面。這種違反刑法必然會遭受懲罰的確定性,就應該能夠阻止犯罪?,F代的刑罰理論強調“個別預防論”,懲罰的目的不再是“殺雞儆猴”,而是對特定的個人予以教育、矯正和改造。
再把目光轉到隱私領域。隱私,是指個人與社會公共生活無關的而不愿為他人知悉或受到他人干擾的私人事項。隱私權首先表現為一種精神的安寧權,是在日趨復雜的社會中為自己保留一塊相對平靜、既無損于他人也無損于社會的心理,是主體對自己同他人相區別的精神性因素;其次是個人生活不受打擾,私人信息不被公開。
很明顯,即便是脫離懲罰機制的效果探討,單就聚焦于每個個人都理應享有的隱私權,任何官方或非官方的機構,都沒有理由輕易對他人進行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