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容

臺灣詩人楊牧(1940-2020)
★他說,他從來不記自己的社保號碼,這樣的自由不羈,不是詩人是什么?
在瘟疫橫行的時候,驚聞臺灣詩人、學者楊牧先生往生,加倍傷心。
楊牧先生是卓越的當代詩人,著名的比較文學學者,也曾是我的老師。他在華盛頓大學亞洲語言文學系任教授的時候,我修過他的好幾門課程。而今回憶起當時的點點滴滴,猶如昨日。寫于此,權作對他的紀念。
老師本名王靖獻,“楊牧”是筆名,我們學生都稱他王老師。他是臺灣花蓮人,畢業于東海大學外文系。后留學美國愛荷華大學(臺灣文壇半壁江山都與這所學校有關),獲藝術碩士學位,再進入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師從學問大家陳世驤先生專攻比較文學,獲得博士學位。王老師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詩經》,是當仁不讓的先秦文學專家。我1992年秋季初入學,主修課程之一就是王老師的“《詩經》《楚辭》選讀”。教室在高文樓二樓夾層的一個小教室里,黑板前只有一張大方桌,容得下十來個學生。我修過的課程一大半是在這間教室上的。第一天上課,我們四五個學生早早圍坐等待上課。王老師的辦公室離教室十幾步遠,到點了才姍姍走進教室。原來是一位戴著眼鏡,中等身材,面目清秀的中年人。因為有美國同學,王老師用英文授課,但發給我們的教學大綱是他挑選的《詩經》《楚辭》篇目,手寫中文,字體散漫而不潦草,像是他的為人。
除了寫板書,王老師都坐著授課。那種教室給人的感覺就是近距離聊天,而不是上課,所以王老師的語調從來不高,有時候近乎自言自語。不能說他不茍言笑,但確實少見一般老師在講臺上的縱橫捭闔,眉飛色舞。我們都感覺他像一個老學究。研究先秦文學的老師不都是我們常見的學究么? 在理解和翻譯古詩的時候,他也苛刻地咬文嚼字,不太允許隨意發揮,似乎也佐證了這種感覺。即使講到他自己最重要的學術成果之一,《詩經》中的諸多篇章是中國戲劇的濫觴,他也像是在講一個基本事實,跟他自己關系不大。他讓我們讀他關于《詩經·文王》與荷馬史詩《伊利亞特》比較研究的論文“《文王》——《詩經》里的一首中國史詩”(The Weniad:A Chinese Epic in Shih Ching),也沒有特別強調其開創性的貢獻。最多是讓我們知道了他不是單純研究先秦文學,而是橫跨東西方的比較研究,離那個老學究的形象稍微遠了一點點。可是系里專攻中國文學的老師都有深厚的西方文學功底,東西方比較也常常信手拈來。比如講漢賦必提荷馬時代的行吟詩人,講六朝宮體詩必聯想到法國宮廷詩,講《紅樓夢》必使用西方文學批評方法,講儒家經典必與《圣經》研究相比較,他們把《詩經》標出篇章數目和行數,都是從《圣經》研究中借來的。王老師的比較研究路數,并不那么與眾不同。
隨著時間推移,有同學告訴我,王老師是臺灣有名的現代派詩人,他的筆名叫楊牧,還有葉珊,樓上的東亞圖書館里有王老師的詩集和散文集。我才趕緊去找來讀:《葉珊散文集》《柏克萊精神》《方向歸零》《楊牧自選集》……讀完之后大吃一驚,不一樣的王老師! 他原來是很前衛的現代派詩人。(Avant-garde前衛,這個單詞還是跟王老師學的)待讀了他的學術著作《陸機文賦校釋》,又是眼前一亮,完全不是我熟悉的學究型典籍校釋,比論古今中外,行文詩意盎然,一掃我的陳見。有一次講課當中,王老師因為偶然的話題,提到他讀過馬克思的《資本論》德文原著,然后激情飛揚,酣暢淋漓地闡述了他的看法,我們聽完都為他的意外發揮連連喝彩。那是王老師講得最精彩的一堂課,唯一一次我觸摸到了王老師內心,既有詩人的激情,也有思想者的睿哲,讓我相信了他本色是詩人。他又用另一個事實證明了作為詩人的特質。他說,他從來不記自己的社保號碼(So-cial Security Number,在美國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會跟這個數字有關),不是記不住,是拒絕記住,因為不想被那個象征政府權威的數字所約束,這樣的自由不羈,不是詩人是什么?
我修完《詩經》《楚辭》選讀之后,又修了他的“唐詩選讀”和“《西廂記》研究”,前后延續了近三年時間,慢慢有機會與王老師互相了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王老師常常會在課堂上批評歷史系教授的迂腐。原來他大一上的是歷史系,因為很不喜歡系里的老師,轉到了外文系。對此段經歷,王老師耿耿于懷,在我們學生面前從不忌諱溢于言表。但有一天他發現我是歷史系畢業的,很勉強地說其實學歷史挺好的,從此再也不在課堂上批評歷史系的人了。我知道他是給我留面子,其實我并不代表歷史系,更不代表臺灣某大學的歷史系,但感動于王老師的體察人心,所以至今記得這一幕。王老師在很早之前就知道我和另一位同學是四川人,老在課堂上說,我很喜歡你們四川的牛肉面。我們聽了很是尷尬,不知該怎么回應他。終于有一天我們再也忍不住,實話告訴他,他喜歡的四川牛肉面不是四川的,那是臺灣特產,與四川無關,我們四川人不吃牛肉,他才恍然大悟,再也不提四川牛肉面。當然,后來我多方打聽后得知,臺灣的四川牛肉面是當年去臺灣的成都人,在食品短缺的情況下,利用美軍廚師不要的牛肉邊角余料,用辣醬熬制臊子做成的面條,號稱“四川牛肉面”。雖然創制于臺灣,還是跟四川沾一點邊的。
因為課堂上的互動和作業都是英文完成的,王老師在課堂上和作業里幾乎無法了解我們大陸學生的真實中文水平。再加上當時大陸人的古典文化修養普遍不如臺灣好,王老師大概一直想知道我們到底是否孺子可教。有一次他要去外地開會一星期,布置我們寫一篇文學作品賞析的短文,篇目自選,不限語言,他回來后交卷。他說如果我們能把一首詩、一篇文章賞析好,就可以從中文系畢業了。我選了賞析李白詩歌《登金陵鳳凰臺》,用中文寫的。卷子交上去,王老師給的分數和批語都很鼓舞我。王老師來上課的時候很高興地說,能用中文把文學評論寫好就夠了,英文好不好沒關系。不過,他很快發現這樣說會助長我們不好好學英文的懶惰,又改口說學好英文還是很重要的。但是,從此后王老師對我的態度熱絡多了。在《西廂記》研究課上,他分配我研究紅娘,說紅娘才是《西廂記》的核心人物。我寫了一篇關于紅娘在《西廂記》里發揮了多重功能的文章,他很喜歡我提出的紅娘一角有舞臺總監功能的說法,說他沒有想到這一層意義。
自從我們知道王老師是詩人之后,就一直期待他開一門“當代文學研究”或“當代詩歌研究”課。他要是能以創作者的身份現身說法,該多有趣啊。可惜因為與其他老師的教學范圍沖突,此事一直未能如愿。系里文學方向的老師除了王老師都是西方人,他們的研究都做得很好,卻沒有王老師那樣廣泛和資深的文學創作經驗。這么得天獨厚的教學資源,卻常年閑置不用,是系里的巨大損失。華盛頓大學亞洲語言文學系偏重傳統漢學,基本功訓練很扎實,卻比較忽略理論研究和創作實踐。王老師后來轉到比較文學系去,或許與此有關。作為學生,當然希望教學越多元越好,但心向往之卻無能為力,只能通過讀王老師的作品來體會他的詩心詩意了。
我畢業前,王老師就轉到比較文學系去了,只在數學系所在大樓的停車場電梯口遇到過一次。他大概是從停車場走去比較文學系,而我則是經過停車場回家。那是冬天里,王老師戴著一頂小氈帽,顯得有些老態。我問候了一聲“王老師”,他笑著點了點頭,沒說話。依然是王老師的風格。從此后再沒有見到過王老師。到今天,已成永別。嗚呼!
在我的求學路上遇到過各式各樣的老師,包括中外碩學鴻儒,但只有王老師是真正意義上的大眾文化名人,他的詩歌和散文創作從1950年代到晚年一直很活躍,創作手法既復古又前衛,從不躑躅畏懼于新的實驗。他曾說,有時候發現《詩經》里的一個詞匯很值得挖掘出來使用,就直接用在自己的詩里,本以為讀者會覺得突兀或難解,而實際上并沒有。這給了他很大的信心去重拾古典,化為新用,為當代詩歌開一條新路。因此,他不僅在臺灣擁有眾多普通讀者,尤其年輕讀者,而且影響力擴及大陸。當過他的學生,是我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