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梭羅的木屋出發

李青松

對生態文學而言，木屋是一個符號、一種象征。它代表著人對自然的敬畏和尊重，也代表著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大概是始于梭羅吧，搞生態文學的人似乎都有一個木屋。即便不是木屋，也一定有一所類似木屋的房子或院子，或置于森林或者荒野的某處，或置于作家的內心。

梭羅在瓦爾登湖岸邊的木屋里生活了兩年零兩個月零兩天，成果便是那本《瓦爾登湖》。梭羅的思想源于誰呢？從梭羅讀的一些書來看，一個是達爾文，一個是愛默生。達爾文《物種起源》梭羅不知研讀了多少遍，而愛默生《論自然》中有些句子他都能背誦下來。為了近距離地向愛默生討教，他以給愛默生的兩個孩子做家庭教師為名，客居在愛默生家里，還承擔了為愛默生抄寫手稿等一些瑣事。這顯然超出了家庭教師所該干的事情。

如今，《瓦爾登湖》已成生態文學的一座豐碑。梭羅說：人只有從物欲的泥淖中掙脫出來，才能保持尊嚴，獲得自由。他還說，人要忠于自己，遵從自己心靈的召喚，恪守理性、品德與良知，為此應不惜付出一切代價。生命十分寶貴，不應只為了謀生而無意義地浪費掉。人不應過多地追求妨礙人類進步的奢侈品，應該向生命本質的深層邁進。

面對最嚴峻的生態問題，梭羅的語調也是平靜的，但他平靜的內心和眼神中卻充滿了力量。在《瓦爾登湖》里，梭羅反復呼吁：“簡單、簡單、簡單吧！”“如果我們愿意生活得簡單而明智，那么，生存在這個地球上就非但不是苦事而且還是一種樂事。”如果我們能夠使生活簡單化，那么，“宇宙的規律將顯得不那么復雜，寂寞將不再是寂寞，貧困將不再是貧困，薄弱將不再是薄弱”。

在梭羅看來，人的發展標志絕不是越來越多地占有物質財富，而是精神生活的充實和豐富，是人格的提升，是與自然的和諧共處。

在美國哈德遜河西岸，巴勒斯有一座山間石屋，它吸引了眾多熱愛自然的人們到來。第26屆美國總統羅斯福、發明家愛迪生、汽車大王福特、詩人惠特曼均來過他的山間石屋做客。就是在那座石屋里，巴勒斯寫出了《醒來的森林》。

1837年，巴勒斯生于紐約卡茨基爾山區的一個農場，當過農民、教師、專欄作家。他一生的著作有25部，大都是描述自然描述鳥類的。巴勒斯還做過多年金庫的保管員，工作寂寞而枯燥。1873年，離開了金庫之后，他來到了哈德遜河的西岸。他說：“那滿架的葡萄要比金庫的美鈔更令我滿足。”

巴勒斯在哈德遜河西岸購置了一個九英畝的果園農場，并在那里親手設計和建造了一幢石屋，在那里過著農夫與作家的雙重生活。詩人惠特曼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巴勒斯掌握了一門真正的藝術—那種不去刻意追求，順其自然的成功藝術。”巴勒斯去世后，美國設立了巴勒斯紀念協會，山間石屋被作為國家歷史遺產受到保護。

在美國，有11所學校以巴勒斯的名字命名。“他把自己像種子一樣播撒在那片土地上，他的心境和感情與那片土地息息相關。砍那些樹，他會流血;損壞那些山，他會痛苦。”

《醒來的森林》的價值和意義，就在于它不僅僅是描述了眾鳥歸來的情景，而更多的是喚醒了人們對自然的愛和善待自然的態度。巴勒斯不是自然之外的旁觀者，而是把自己融入了自然，使其成為自然的一部分。

美國作家奧爾森對梭羅情有獨鐘，對巴勒斯也是贊賞有加。奧爾森寫《低吟的荒野》時，手邊就有一本幾乎快被翻爛了的《瓦爾登湖》。也許是受梭羅和巴勒斯的影響，奧爾森在荒野間也造了一間用石頭壘砌的小屋。奧爾森有個嗜好—刨石頭。心情煩悶的時候，他就去荒原刨石頭。石頭讓他踏實、穩定。他把自己的生活壓縮一隅，壓縮到最簡樸的條件中。他走向荒野，與星空、森林和河流對話。

他發現，走向荒野，其實就是走向內心。

中國作家徐剛在讀《瓦爾登湖》后寫道：“夜晚，在臺燈下面，靜靜地讀《瓦爾登湖》這本靜靜的書，一切喧囂都變成了過眼云煙。心中只有圣潔和美麗。”

徐剛在北京郊區通州張家灣曾購置了一處農舍，院外就是運河，運河兩岸就是稻田。徐剛在那里生活了若干年。蛙鳴、鳥語、岸柳，還有飄香的稻花與他相伴，他在那里寫出了《守望家園》。不過，徐剛告訴我，那里的蚊子個頭特別大，叮人疼得要命。

徐剛說：“我的心上都是裂縫”，“我頭頂上的禿發零亂時，歲月開始零亂。零亂的腳步，把早晨和夜晚也踏成零亂”。徐剛在他的《零亂歲月》中不無傷感地寫道：“當零亂的歲月把我的枝葉切割，我就成了柴火，火在骨骼上跳躍。或者成為青草，埋葬在貧瘠的土壤中，以我的窒息，換來大豆搖鈴的歡暢。”

詩人艾青對徐剛的影響很大，徐剛的《地球傳》在艾青離去后不久后問世了。為地球立傳，那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呀！對地球來說，運動便是生命。徐剛在《地球傳》中一遍遍地追問：人啊人，你該怎樣言語地球呢？當地球有開始時，人在哪里？當地球終結時，人又會在哪里？

徐剛的書房里掛著艾青為他題寫的條幅：“蠶在吐絲的時候，想不到自己會吐出一條絲綢之路。”徐剛敬仰艾青，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讀的第一首詩就是艾青的《春姑娘》—春姑娘來了，挽著筐子來了，她的筐子里放著各種各樣的花。艾青的名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更是強烈感染了他。在哭別艾青的短文里，他寫道：“一個在漫長的流放與苦難中執著地歌頌光明的人走了。讓我們從地球出發，飛向太陽。”

徐剛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圍繞一個主題：為了生命的廣大和美麗。

徐剛是上海崇明島上一個農家的后代。他敏感于長江邊上的蘆葦，敏感于江里的風帆和濤聲。他說，山有萬仞，想那地氣一定是貫通其間的。在徐剛看來，自然中的一切都是有靈性的，就看你是否感悟到了。我們變得輕薄，是因為我們離開了土地;我們心靈枯槁，是因為我們看不見綠色;沒有了危哉大山的險峻，腳下的路反而變得更加迷茫;失去清泉的滋潤，又怎么能流淌出清泉一般的智慧？

1987年大興安嶺火災令徐剛震驚了，中國森林正在銳減—本能的沖動促使他去到海南、武夷山、天目山。在目睹了濫砍亂伐給森林造成的慘狀后，他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情緒，創作了報告文學《伐木者，醒來！》。當時的《新觀察》雜志以整本的篇幅推出了這篇作品，立時轟動了全國。也正是因為這篇作品，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對森林和自然的認識，顛覆了傳統觀念，并深深影響了高層的決策—自此，林業由采伐木材為主開始向生態建設為主進行艱難的轉變。當時的林業部長說：“我們應該感謝徐剛。他在我們的背上猛擊了一掌！讓我們從睡夢中醒來。”

也正是因為這篇作品，徐剛被稱為中國生態文學的先驅。他把全部身心和精力幾乎都投入到生態報告文學的創作，先后推出了《綠夢》《中國風沙線》《傾聽大地》《中國，另一種危機》《地球傳》《長江傳》等一系列重磅作品。

徐剛的筆鋒尖利，他直面生態問題，用社會學的調查方法與立體的敘述方式，大量的真實數據和動情的文字把生態問題與痼疾予以集中的呈現與揭示。

2003年5月，京城“非典”肆虐的日子里， 徐剛敏銳地意識到“非典”的爆發并非偶然現象，它實際是生態問題長期累積的結果。由此，他創造反映“非典”成因及其人類如何面對災害的力作《國難》問世。

徐剛多次提醒我，從事生態文學創作一定要注意把握大地的完整性和大地倫理學。他說，當大地之上的人和山川、河流、森林、草原等萬物和諧共處的時候，大地才是完整的，這樣的完整大地才是產生夢想的大地。他說，大地倫理學把倫理學當中的人和人、人與社會的邊界推向大地，也就是說人不僅要處理好跟人的關系、跟社會的關系，還要用道德的觀念對待山、水、草木和一切生物。

離開大地，我們將一無所有。在急變和發展的現代社會，人類技術的提高并不一定伴隨著精神的提升，有時還恰恰相反。今天，高科技訊息手段的普遍使用，覆蓋式密集型的聲像傳播，已經把個人的獨立思索空間大大壓縮了。也許正是基于這個原因，徐剛堅持不用電腦寫作，與其說他在拒絕什么，倒不如說他在堅守著一種精神。

（作者單位：國家林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