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記音”
——語言工作者的一項基本功

⊙ 戴慶廈

(云南師范大學，云南 昆明 650092；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

準確記音，是語文工作者的基本功，是調查研究語言、探索語言規律的質量保證。本文針對目前語言學界普遍存在記音能力不能適應語言調查研究需要的現狀，根據作者多年來從事語言調查的實踐體會，談談如何提高記音能力的方法論等問題。這些體會大多是作者在記音實踐中獲得的，希望能對同行及語言學的研究生們有所幫助。

一、關于“記音”

記音的概念及要求主要有以下幾點。

1.什么是記音

記音，是指按照語音學、音位學的理論、方法、原則，將一種語言或方言的語音用音標準確地記錄下來，并整理成音位系統(或稱語音系統)。準確的記音材料能使大家科學地了解、認識這個語言，并能使用記錄的材料進行語言研究，解決語言問題。

記音，包括區分音位和整理音位系統兩個方面的工作?！皡^分音位”，是指科學地辨別某一語言(或方言)有多少個有區別性特征的音位，包括輔音音位、元音音位以及聲調、輕重音等。在音系中不能遺漏、弄錯實際存在的音位。“整理音位系統”，是把確定的音位進行科學排列，擺好每個音位在音位系統中的位置或地位，區分并說明變體。所形成的記音材料和音位系統成果，必須符合公認的語言學標準或語言學規范。

我們必須看到，記音和整理音系是一項艱苦的科研活動，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學會或完成的?？梢哉f，一份好的音位系統報告就是一項好的語言研究成果。

2.要學會使用國際音標記音

記音的符號雖然有很多種，如漢字記音、羅馬字母記音、各種文字記音等，但相比之下，國際音標記音最科學、最準確，而且是國內外學術界通用的，可以互通的。近百年來，世界各國的語言學界已普遍接受使用國際音標記音，語言研究的成果大多是用國際音標標注的。實踐已經證明，國際音標記音適用于世界各種語言，“學會國際音標走遍天下”。所以，做語言研究，必須學會熟練地用國際音標記音，這是語言工作者的一項必備的基本功。

3.不能遺漏音位

每種語言的語音，都由數量不同的音位組成。記音，要把語言中所有音位都整理出來，不能遺漏，遺漏了就有缺憾。如記有松緊元音對立的語言，不能將緊元音漏記，都記成松元音。又如，相近音值的音位容易漏記，要特別注意。如：元音的[i]和[I]，[9]和[']。哈尼語的碧約話有[i]和[I]的對立，但有的記音材料則把[I]漏記了，都記成[i]，少了一個音位。此外，輔音的[ts]類和[tS]類，聲調的33調和44調，42調和32調等，有的人都不會區分。

如果使用遺漏音位的音系去記音，就求不出正確的語音特點；如果用這樣的語料做語言歷史比較，就會得出錯誤的語音演變規律；如果用它設計拼音文字，就會歪曲語言面貌，搞出一個不科學的新文字。

4.要寫出規范的語音系統或音位系統

對一種新語言的記錄，要在記錄語料的基礎上進行系統歸納，整理出音位系統。音位系統是對語音現象的系統認識和抽象認識。有了音位系統后，就能夠對已有的記錄材料統一修改，進一步記錄語料就有了規范和依據。這就像蓋房子一樣，要有一張既定的圖紙做依據。

音位系統的內容包括：(1)簡要的背景情況介紹，包括民族、地區、使用人口、屬何方言、語言使用情況等。(2)輔音音位、元音音位的系列排比，選用音位例詞(要能顯示區別性特征)，輔音、元音變體及特殊情況的說明，聲調表，音節結構類型及例詞等。(3)短篇話語材料。

整理音位系統必須遵循以下幾個原則：(1)描寫性原則。即音標要與實際讀音一致，若不完全一致要加以說明。要符合母語人的語感，處理好語感和區別性特征的關系。(2)系統性原則。各個音位要按照語音學原理排列好系統，給每個音位以系統定位。音位排列遇到兩可的選其優。(3)歷史性原則。音位的分合、系統定位、音標選用，必須符合歷史的演變。

二、準確記音的重要性

準確記音是語言學家必備的一種技能，是語言學家必須掌握的基本功。但要掌握準確記音的技能很不容易，必須下一番功夫才能學到手。學會準確記音，受用一輩子。

我從事民族語文研究已有六十余年。研究領域雖以語法為主，但也做過語音、語義、詞匯以及社會語言學等方面的研究，深深感到準確記音的重要性。我雖然調查了二十余種語言或方言，有一定的語言記錄經驗，但遇到一些完全陌生、語言系統復雜的語言，也要花力氣去對待，去摸索。在長期的語言研究實踐中，我深深地體會到，不管做哪一方面的研究，準確記音是必備的重要技能。為什么這么說？

1.語音是語言的形式基礎

每一種語言的結構都包括語音、語法、語義、詞匯等幾個部分，而語音是語言的形式基礎，也就是過去常說的“語音是語言的物質外殼”。語言的各個要素都要通過語音來體現，語法、語義、詞匯等各方面的特點包括共時特征、歷史演變都與語音特點有關。

比如，研究藏緬語的使動范疇，如果不具備語音學的知識和技能，根本就無法進入深層領域。因為，藏緬語的使動范疇是語音、詞匯、語法的結合體。自動詞和使動詞的對立、語音交替是其中重要的語法形式之一，而且是其原始形式。所以，不記準語音，就不能準確認識使動范疇的特點。

漢藏語的聲調與聲母、韻母的歷史演變有著緊密的制約關系，比如清濁聲母與陰陽調的分化相互制約，松緊元音對聲調分化的制約等。所以，如果將聲調記錯，就會因音調類錯誤得出錯誤的聲調演變規律。

2.記音的質量，關系到語言材料質量的好壞

使用錯誤的記音材料研究語音，就會歪曲語音的面貌，用它來做語言比較就會得出錯誤的結論，包括共時結構特點和歷時演變規律。我就有這方面的教訓。

比如，20世紀我寫了一篇《哈尼語元音的松緊》一文，就錯用了別人記錄的哈尼語白宏話語料。這份白宏話材料把白宏話的緊元音都記成了松元音，我用這份材料與有松緊對立的方言(哈尼語哈雅方言)進行比較，就錯誤地得出哈尼語中有的方言出現緊元音消失的趨勢。后來，我自己調查了白宏話，才發現以前所用的材料是錯誤的。在后來編輯的《文集》中，我對這篇論文做了修改。②在過去的語言調查中，母語里沒有松緊對立的人，往往會漏記緊元音，把緊元音都記成松元音。

又如，我在寫《藏緬語松緊元音來源初探》一文時，用了一位專家記錄的緬甸語材料。這份材料認為緬甸語有松緊元音的對立，把緬甸語的清濁聲母都記成了元音的松緊。這導致我撰寫這篇論文時錯誤地認為緬甸語也有松緊元音的對立，并提出了不符合語言實際的對應規則。幸好當時我對緬甸語有無松緊對立不放心，在雜志社即將印刷的前一星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緬甸語母語人核對語音，發現緬甸語的音位系統不是松緊對立而是清濁對立。我立刻從雜志社取回稿子修改，將與緬甸語有關的內容刪去，避免了白紙黑字的錯誤。后來，我才知道提供語料的專家雖然緬甸語說得很好，但在記錄緬甸語時還是受到了自己母語有松緊元音對立的干擾，用母語里的松緊元音對立去代替清濁對立。這件事雖讓我驚嚇了一場，至今想起還有些后怕，但也讓我進一步認識到準確記音的重要性。

3.對于漢藏語系語言，記音的技能就更為重要

漢藏語大多屬于分析性類型，分析性語言以單音節詞為主要特征。這種類型的語言與多音節性為主的語言相比，音位系統都相對復雜，外族人記錄時區別音位的難度較大。如：景頗語的聲母有31個，其中雙唇音、舌根音有顎化音與非顎化音的對立和舌葉化音與非舌葉化的對立；韻母有88個，其中元音有松緊對立；韻尾有-m、-n、-,、-p、-t、-k、-P等7個；聲調有4個。以漢語為母語的人記錄景頗語，難度最大的是分不清松緊對立，分不清-k、-P 韻母，分不清33調和55調。

準確記錄聲調也不容易，特別是多聲調語言的記錄。如苗語方言中聲調最多的是弄模話，共有12個聲調，即33、55、23、35、43、54、232、454、41、22、33、21。要細分如此細微差異的調值，沒有一番訓練是做不到的。聲調少的語言，如果其中有的調差異小也不易區分。

4.研究一種新語言或新方言，記音是第一步

音位系統整理不好，后面的詞匯、語法記錄肯定會錯成一團。20世紀50年代的全國民族語言大調查中，每種語言或方言的調查都是從語音起步的，所以當時參加語言大調查的隊員，都經過多個點的語音記錄實踐培養了較強的記音能力。

20世紀50年代，我國政府出臺為沒有文字的民族創制拉丁字母文字的任務，先后創制了十多種新文字。文字方案的制定主要依據音位系統，如果音位歸并不合理或漏掉一些音位，所設計的文字方案必然是劣等的，勢必對以后的文字使用造成無法彌補的危害。20世紀90年代開始的跨境語言調查，也是先做語音調查，寫出音系。21世紀開始的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其中主要工作是記音、錄音。如果記音不準確，記錄下來的語料就成了一堆垃圾，其嚴重性不堪設想。

總之，記音是根基，是決定語言研究好壞的基礎，所以必須對記音有嚴格的要求。研究少數民族語言，強調準確記音尤為重要。民族語文工作面臨的大量工作則是描寫記錄新語言，保護和記錄瀕危、衰退語言、研究現代化進程中少數民族語言的演變規律，這些都與記音有關。

5.語言學界并未充分認識準確記音的重要性

就民族語文學界的情況來說，許多語言學專業畢業的研究生不具備獨立調查語言的能力。他們在學習階段花大量時間去研讀理論、各派的理論方法、語言學新名詞等，卻不肯花力氣去提高記錄語言的技能。我帶的博士生，在學習期間或畢業之后曾跟我去做過語言調查，記音的準確率不到40%，也寫不出一份像樣的音位系統。多調查幾種語言后，他們的記音水平才有了較大提高。這絕不是我為了強調記音的重要性而夸大其詞！語言學專業的《語言學概論》課，對語音一章中學習國際音標部分講得很少，或因授課老師沒掌握好國際音標干脆不講，而對學生自己能看懂的章節，卻花大量時間去講。

三、記音不準確的原因

我通過自己長期的記音實踐，深深體會到準確記音是有相當難度的，而人們往往認識不到其難度。為什么說學會準確記音很不容易？

1.母語對記音的負遷移很嚴重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母語，是從幼年會說話開始就注入的兒童言語系統，根深蒂固。母語對第二語言的學習、記錄，既有幫助的一面，又有嚴重干擾的一面。但其干擾的嚴重性并不被人們所認識。我們在記音時常常看到，幾個人在一起記音，對是什么音出現意見分歧，互不讓步，吵得面紅耳赤。盡管旁觀者清楚地看到堅持者是錯的，但他還是要堅持，因為他根據母語的類推總覺得自己是對的。

居住在我國四川、湖南等地的人n和l不分，而且大多數人非常頑固，過了十幾年還是不分。而對分n和l的人來說，這是很容易區分的。最近我發現，n和l不分的人，an和al也不分。再如聲調，說北方方言的人，母語里只有一個平調，55調或33調。如果去記錄有兩個平調的語言，就聽不出哪個是55調，哪個是33調。我有一個從小在官話區長大的博士生，他在記錄藏緬語的一種語言聲調時，總是分不清55調和33調。后來我發現，凡以北方方言為母語的人都有這個弱點。于是我在《語言調查》課的教學中，把區分不同調值的平調作為一個重點內容，讓學生們反復練習。

語音習慣是從小養成的，顧名思義“母語”是從小母親教會的語言，鄉音難改，根深蒂固，不易改變。母語對第二語言有強大的負遷移，或排斥力。所以學習第二語言，不經過一番模仿和練習，就不可能掌握好它的特點。年紀小時還好些，年紀越大，習得第二語言就越困難。而我們對語言學家的培養，一般都是從大學才開始，顯然不是學習語言的最佳年齡段，過去大家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2.對準確記音的重要性認識不足

不少做語言學教學研究的人，不重視記音，甚至認為這是不屑一顧的事，覺得只有書面上的語言學理論、知識才是最重要的。甚至有些研究實驗語言學的人，也不重視記音，不會正確模仿所研究的語言。我很難相信他們所做的語音實驗價值和可靠性。做漢語語法、詞匯研究的人，用漢字記錄語料，所以也不重視記音。其實，漢語的語法、詞匯中有許多問題與語音相關，能從語音角度研究語法、詞匯，肯定會深化語法、詞匯的研究。

通過現代化儀器研究語言是必要的，也是語言研究的進步，但不能因此而忽略人工的分析、抽象。語言是人們靠口耳交際的工具，語言學是“口耳之學”，主要通過口耳來辨認、認識客體?，F代化儀器雖對語音記錄有幫助，但主要是人工記錄后的驗證。如果沒有人工的先期記錄，儀器實驗就無憑據。而且音位的確認、音位系統的設計，要借助高度的腦力勞動，這是儀器無法代替的。但是有的青年人研究語言想走捷徑，不愿做費力的記錄、整理工作，總想借助儀器輕松地記錄語言和整理音系，這樣是不可能研究好語言的。

3.記音是個獨立的基本功

在語言研究中記音是個獨立的基本功，語言學理論、知識都無法代替，所以對記音的難度、特點要有足夠的認識。

我曾帶過一位非常優秀的碩士生，她畢業于北大中文系，各門成績都非常好，學了多門語言學課程。我第一次帶她去云南省德宏州芒市三臺山調查景頗族的波拉語，她很自信，認為自己學了許多語言學課程，還做過方言調查，所以完全能勝任。但第一天一上戰場，就打了敗仗。因為她不僅松緊、鼻化和非鼻化不分，55調與33調區分不了，甚至不會歸納音系，不會寫。通過調查實踐，她終于認識到語言學理論、知識代替不了記音實踐，學會記音要在實踐中下功夫，否則不可能學會真功夫。后來，凡有記音的機會她都積極爭取去。經過幾個語言點的實戰記音，她的水平有了大幅度提高，也體會到記音的樂趣和奧妙。

4.語音現象是復雜的

語音現象是科學的，但是也很復雜。共時的語音現象往往含有歷時的特點(或動態的特點)。共時的語音現象有主要現象，還有伴隨現象；有本音還有變音；有各種不同的社會變異，如年齡和性別的差異等。記音中要做到分清主次、區分主流和支流是不容易的。

四、怎樣提高記音能力

什么是好的記音，標準是什么？我認為有兩條，一是能夠準確反映語音實際，二是記錄下來的語料能很好地運用于語言研究。那么，怎樣提高記音能力呢？我簡單談談以下幾點：

1.要掌握基本的語音學理論和知識。

2.國際音標要過關。即大部分音要會讀、會聽，相近的音要會分辨，如清音和濁音、有無喉塞音、有無鼻化等。另外，學習國際音標要得法。

3.要弄清楚自己母語的音系。懂得自己有何優勢、有何弱勢，對自己不易掌握的音，要多練習。我的研究生一進校，我就會要求他們把自己母語的語音搞清楚，交一份合格的音位系統。

4.要多記音，讓他們通過實踐提高自己的記音能力。

五、結語

記音是語言學家必備的基本功。學會記音，走遍天下，研究工作更上一層樓。學會記音，有無窮的樂趣，但學會記音是要花力氣的。我國的語文工作，要重視記音的質量，重視語文工作者記音能力的培養。人類的語言太多、太復雜，而且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從這個角度說，語言調查是無止境的。我國進入新時代，社會的變化、經濟的變革、文化的變遷、人口的流動，必然會引起語言的變化，需要我們去記錄、研究，去尋找新的變化、新的規律、新的問題。今后，將會有新的語言調查不斷出現在我們面前。所以，當前強調提高語言工作者的記音能力是必要的，是新時代對語文工作者的要求。

注 釋：

① 本文是中國民族語言學會民族語文應用專業委員會召開的“第二屆學術研討會暨中國民族語文應用首屆高端會議論壇”的報告。感謝李旭練主編的熱情約稿，還要感謝曲木鐵西教授鼓勵我講這個題目。

② 該文載于《中國語文》196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