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慶宜

八角形遺址
丸都山城位于吉林集安市北2.5公里處高山上,利用自然山勢圍成的環形峰嶺筑成山城,向南敞開門戶,通溝河環繞山腳。其南2.5公里為國內城遺址,兩者共為高句麗中期都城。丸都山城北部地勢較高,城墻筑于東、西、北三面山脊處,南北最大落差440米,南部地勢多見平緩臺地,依照自然沖積溝分為東、西大坡。其宮殿位于南部東大坡臺地上,東高西低,落差13米,由西向東分為連續的四層臺基。宮殿整體呈周長332米的不規則四邊形,擁有宮墻以及排水設施。2號臺基地勢較高,距面前中心廣場相對高度3.3米,2號、3號八角形建筑址位于2號臺基踏步以南部分,其形制十分特殊。
2號、3號建筑址平面均呈八角形,每邊長基本相等,約為3.2米。2號建筑址長12米,寬11.2米,有礎石23個。3號建筑址長寬與2號基本相同,有礎石22個。兩建筑址中心部位皆有四個間距3.1米的礎石構成方形結構,中心各有一組“十”字排列的小柱,又有兩兩對稱的八個柱礎構成八角形外部結構。建筑址外沿有石砌排水渠,其西部、北部有殘損,現存部分基本與對應柱網平行,呈現八角形,南北兩側距礎石約3米,近3號臺基一側約1.5米。兩排水渠向南接入宮殿排水渠。
遺址斷代
公元3年,高句麗遷都國內城,筑“尉那巖城”。198年,為加強防衛,于城北再次加固擴建,修筑大型宮殿,并更名為丸都山城,209年山上王移都于此。246年,東川王在位時,曹魏幽州刺史毋丘儉攻丸都山城,都城被毀,東川王移都國內城。342年,高句麗故國原王為防前燕政權鮮卑慕容氏進攻,重新修葺丸都山城和國內城。同年,慕容皝進攻丸都山城,據文獻記載山城遭到毀滅性破壞。考古報告《丸都山城》指出,丸都山城宮殿址與城內其他遺址地層相同,可能為342年慕容皝攻占丸都山城時焚毀。但是,在對遺址進行考古學觀察分析時,與文獻記載時間有所不同,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王飛峰先生指出,宮殿遺址中出土大量有佛教因素的遺物,建造年代可能為佛教傳播到高句麗(372年)以后,但不晚于遷都平壤(427年)。由于宮殿址地層較薄,其下沒有長期使用的痕跡,而又未發現早期宮殿遺址,因此宮殿址的年代應不晚于5世紀前期的公元427年。
2號、3號建筑址由柱礎網及排水渠構成,未見磚石結構痕跡,很有可能皆為木制建筑。中國現存最早的平面八角形建筑有判斷為唐代建造的陜西戶縣草堂寺鳩摩羅什塔,以及唐天保五年(746年)建造的登封會善寺凈藏禪師塔,另有十二邊形登封嵩岳寺塔(北魏或唐)。上述三者均為磚石結構且偏晚,很難說與丸都山城宮殿2號、3號建筑址有必然聯系。
在現存東亞八角形木塔中,早期的僅有山西應縣木塔(1056)及日本長野縣安樂寺八角三重塔(13世紀后期)。已知的八角形木塔遺跡有位于朝鮮半島的高句麗土城里寺(4世紀后半葉)、高句麗上五里寺(5世紀后半葉)、高句麗定陵寺(5世紀)、高句麗青巖里寺(5世紀后半葉)等。4座高句麗寺廟遺址的年代大幅早于其他遺存。丸都山城宮殿2號、3號建筑址年代下限判斷為公元427年遷都平壤以前,與4座高句麗寺址年代接近。除2號、3號建筑址外,另四者為塔基遺址,無柱礎痕跡;2號、3號建筑址位于宮殿2號臺基平面之上,無獨立臺基,因此試將其外沿排水渠位置視為塔基外沿進行統計。結果如下,上五里寺址對邊19.3米,單邊8米;青巖里寺址對邊24.6米,單邊10.2米;定陵寺址對邊17.6米,單邊7.3米;土城里寺址對邊18.2米,單邊7.5米;丸都山城宮殿2號、3號建筑址對邊均約為18米,單邊約7.2米。上述六者除青巖里寺址略大外,其他在平面形制上十分接近,結合相近年代及同一政權范圍等因素考慮應歸為一類考察。丸都山城宮殿2號、3號建筑址的平面規模接近已知佛塔遺跡,其建造年代僅略早于高句麗的土城里寺、上五里寺、定陵寺、青巖里寺,但也都集中在4、5世紀,遠早于日韓所見的8、9世紀的遺跡,且形制相近。因此丸都山城宮殿2號、3號建筑址應為高句麗體系中的佛塔遺跡。
佛教東傳
《三國史記·高句麗本紀第六》中記載,故國壤王九年(391年)三月,“下教崇信佛法求福,命有司立國社,修宗廟”,又有廣開土王二年(392年)八月“創九寺于平壤”,此應與高句麗八角形建筑的出現直接相關。可見公元4世紀末高句麗大力弘揚佛教的行動應在隨后的5世紀初期取得了一定成果。

河西走廊發現的14座北涼時期八面體佛塔建造年代為426—436年間,與高句麗八角形建筑存在的時間接近。而目前所知最早的八面體佛塔起源于犍陀羅,首先向北傳播至阿富汗的哈達,然后向東傳至樓蘭,由此向東依次傳至敦煌、酒泉、武威等地。北魏年間甘肅慶陽石窟寺開始出現八面體中心柱窟,以丸都山城宮殿2號、3號建筑址為代表的高句麗八角形建筑也應與佛教的東傳息息相關。
溫玉成先生在對集安長川一號墓的斷代研究中指出,其年代上限至400—410年,下限約為430年,長川一號墓壁畫在天、佛、人的三層空間布局上與北涼時代(397—439年)一批石塔的布局相一致;且年代判斷僅晚于炳靈寺169窟,早于北涼晚期的敦煌,說明佛教在不晚于北涼的年代可能已經自西域傳播至高句麗。朝鮮德興里壁畫墓(408年)與甘肅酒泉丁家閘五號十六國壁畫墓中天井壁畫十分相似,中央美術學院鄭巖教授認為十六國北朝時期河西地區與高句麗地區存在一條文化通道。在高句麗安岳三號壁畫墓、云南昭通霍承嗣壁畫墓、北京八角村魏晉壁畫墓有墓主人畫像,與丁家閘五號墓墓主人畫像相似,這是流行于魏晉十六國時期的一種墓主人圖式,同樣說明在分裂割據時期,河西與邊地半月形地帶的其他地區在文化上是有交流的。文獻記載東北地區最早的佛寺為346年前燕慕容皝在龍城建立的龍翔寺,《晉書》卷一○九《慕容皝載記》:“時有黑龍白龍各一,于龍山,皝親率群僚觀之,去龍二百余步,祭以太牢。二龍交首嬉翔,解角而去。皝大悅,還宮,赦其境內,號新宮曰和龍,立龍翔佛寺于山上。”雖未見該寺遺跡,但文字記載其位于遼西龍城,仍有參考價值。北燕馮素弗墓出土蟬紋金珰、來自羅馬的鴨型玻璃器證明,至少十六國時期的三燕和高句麗地區存在與西域的溝通通道。高句麗在427年遷都平壤,在遷都前,國都國內城附近極有可能存在大量來自西域的佛教因素。
關于八角形建筑可能存在的具體傳播路徑,文獻記載中可見痕跡。《高僧傳》卷十《曇始傳》載:“釋曇始,晉孝武大(太)元之末,齎經律數十部往遼東宣化,顯授三乘,立以歸戒,蓋高句麗聞到之始也。”《魏書》卷一一四載:“沙門惠始姓張,家本清河,聞羅什出新經,遂詣長安見之,觀習經典。”惠始即曇始,曾赴長安向鳩摩羅什學習,398—405年至遼東高句麗宣傳佛法,存在通過曇始將佛教自西域傳播至高句麗的可能性。《魏書》載“惠始到京都多所,訓導時人,太延中(436年)臨終于八角寺。”平城八角寺的描述表明,436年之前北魏平城可能已經存在有八角形建筑的佛教寺廟。公元400年前后,前往高句麗的僧人很有可能將涼州的八角形石塔建筑傳播至高句麗。
《三國史記·高句麗本紀第六》云小獸林王二年(372年),“夏六月,秦王符堅遣使及浮屠順道,送佛像、經文。王遣使回謝,以貢方物”,四年(374年)“僧阿道來”,五年(375年)“春二月,始創肖門寺,置順道。又創伊弗蘭寺,以置阿道。此海東佛法之始”,又有故國壤王九年(391年)三月“下教崇信佛法求福,命有司立國社,修宗廟”。372年以后,高句麗大規模弘揚佛教,直接影響一批佛寺的建立及佛教因素在墓葬中的出現。
故國壤王九年(391年)以后,高句麗立國社,修宗廟,直接導致佛教因素在大型建筑中的出現。因此廣開土王十六年(406年)二月,“增修宮闕”中出現來自西域的佛教八角形建筑就不足為奇,2號、3號建筑址應為宮殿中新建的佛塔。
427年高句麗遷都平壤,建設擁有三座山城防衛的安鶴宮、定陵寺等大型建筑,在建筑布局等方面取得很大進步。以國內城—丸都山城體系為代表的高句麗中期建筑,可視為由簡單原始的五女山城體系向重視禮制的規范化布局的安鶴宮體系發展的中間環節。而丸都山城宮殿中的八角形建筑址也應是伴隨這一轉變的具體建筑形制,為定陵寺等高句麗中晚期佛寺大型八角形建筑的營造提供了實踐基礎。其兩塔并立、與宮殿共存等問題仍有待探索。
(作者為南京大學歷史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