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慷
那是什么聲音?奔放開朗,像山洪暴發(fā),在峽谷間涌流不息,在天空和山野間回蕩……
哦,是鼓聲,是催人戰(zhàn)斗的鼓聲,是激勵整個中華民族頑強不屈、抵御外侮的鼓聲!
我指的是田間的詩。它們曾在城鄉(xiāng)的街頭巷尾的墻壁板報上發(fā)表,句潔行簡,字字有力,像爆炒黃豆,粒粒滾燙。學貫中西的一代文壇泰斗聞一多曾在《時代的鼓手——田間》中寫道:“一聲聲的鼓點,不只鼓的聲律,還有鼓的情緒。”“它擺脫了一切詩藝的傳統(tǒng)手法,不排解,也不粉飾,不撫慰,也不麻醉,它不是那捧你在幻想中上升的迷魂音樂。它只是一片沉著的鼓聲,鼓舞你愛,鼓動你恨,鼓勵你活著,用最高限度的熱與力活著,在這大地上。”這些話無疑是最準確、精當的解說。
在中華民族和全世界人民闊步走向新征途的戰(zhàn)斗日子里,重聞當年那曾經震撼天地的鼓聲,不禁又使我回想起見到鼓手田間的情景。
20世紀70年代初,我第一次叩訪建國后曾擔任中國作協黨組成員、創(chuàng)作部部長、文學研究室主任、《詩刊》編委,及北京市、河北省文聯領導的田間和夫人——作家葛文。他們那坐落在北京市后海北沿的小四合院,從外面看并不很大——傳統(tǒng)的老式門樓,朱紅色的街門,灰色的磚墻,在夕日的余暉中顯得既衰敗、又冷清。院子中有幾棵老樹,綻出新芽。它們都是田間夫婦一道栽種的,在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中一直陪伴著主人。靠西墻處有一叢竹子,為小院增添了情趣,也顯示了主人的志趣。
田間身材不高,皮膚微黑,身板挺拔,人很精神,相貌上看人也厚道。因天氣較冷,他頭上頂著一條像農業(yè)勞動模范陳永貴那樣的白毛巾。談話時,田間時而一副笑微微的表情,時而雙目閉合,呈蓄養(yǎng)精神的模樣。由于當時我剛開始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因此兩人融洽地談了許多關于創(chuàng)作的話題。那時國家百廢待興,田間也有許多事要做,他老是覺得時間不夠用。但他對于所有求教者,都耐心地予以指導和幫助,實在令人感動。
從那之后,我開始認真地讀了田間在抗日戰(zhàn)爭初期所寫的詩歌。那經過濃縮、升華的熾熱情緒,那高度集中的準確,那短促、簡練、樸實、明朗、有獨特個性的語言,仿佛黃鐘大呂,使我感奮,使我產生逆境中奮勇搏擊的力量!
在半個多世紀以前,當中華民族面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詩人沒有半點猶豫和徘徊,走出亭子間,最迅速、最果敢、最堅決地投身抗日戰(zhàn)爭前線。他用詩作槍刺、作戰(zhàn)鼓,奮不顧身,沖鋒在前。
于是,歷史上留下了那沉甸甸的詩頁,使我們這些后人在幾十年后,還能仿佛重見那遠去的烽火歲月,重見烽火中詩人矯健的身影。在火光中、在刀影里,詩人怒發(fā)沖冠、滿面赤紅,傾一腔熱血擂鼓吶喊。如廣為流傳、膾炙人口的《假使我們不去打仗》《義勇軍》《給戰(zhàn)斗者》等都是寥寥數句,就勾勒出一幅色彩豐富、意境深遠的畫面,字里行間散發(fā)著泥土的芳香與戰(zhàn)斗者的火熱情懷。使人們仿佛看到了抗聯戰(zhàn)士槍刺上閃亮的寒光。
田間在詩中沒有過多地表現趴下的中國人,而是有力地表現了站著的中國人。的確,在抗日戰(zhàn)爭中,中國人民面對殘忍的野獸,沒有趴下,而是挺起了不屈的脊梁。
我從田間的這些詩中看到:中國人民面對強暴,不但奮起抗爭,而且視死如歸。它和魯迅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了根本的不同。魯迅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正如毛澤東曾在給周揚的信中指出的:“表現農民著重其黑暗面,封建主義的一面,忽略其英勇斗爭、反抗地主,即民主主義的一面,這是因為他未曾經驗過農民斗爭之故。”其實,這個偏向在其后期創(chuàng)作中已被克服。1934年,魯迅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一文中不但深刻指出兩種中國文學的存在,而且區(qū)分了兩種中國人:“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的‘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輝,這就是中國的脊梁。”他同時要求“論中國人,必須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誆騙,卻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無,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為據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因此,田間的詩歌創(chuàng)作無疑代表中國現代文學發(fā)展的進步方向。
我以為,一個詩人能在決定全民族生死存亡的重大戰(zhàn)爭中發(fā)揮如斯的巨大作用,無論他的生命里程有多長,也無論他今后還寫出過什么樣的作品,都盡可無愧無悔地說:足矣!
田間聊起當年解放區(qū)把詩篇寫在墻壁上,寫在巖石和大樹上的“街頭詩”運動,明顯十分興奮,坦言自己詩歌最輝煌、最有價值的時期就是那個時期。看得出他對那種難得的生活狀態(tài)依舊充滿著向往。
也就是從那以后,我便常到詩人家那個僻靜的沿湖小院,與他談詩論詩。我漸漸得知,田間本名童天鑒,出生在安徽無為縣羊山腳下。他17歲考上光華大學政治系,把懷揣來的作品天女散花一樣在上海報刊發(fā)表,引起“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的注意——胡風贊賞他敏銳的感覺力和奔放的想象力;茅盾寫了評論文章,稱其“完全擺脫新詩已有的形式的束縛”。田間1933年加入“左聯”,并參加了“左聯”刊物《文學叢報》和《新詩歌》的編輯。同時也引起反動當局的警覺,被列入搜捕名單,不得不亡命日本投奔郭沫若。不久,“七七事變”發(fā)生,田間與郭沫若同船回國,應茅盾之邀,奔赴武漢。武昌藝專十平方米的收發(fā)室,住著“詩壇三星”中的兩星,一頭住著艾青夫妻,一頭住著田間,中間拉了一道布簾。兩位詩人親密無間。在上海時,田間曾出資為艾青出版詩集。艾青看了田間墨跡未干的《給戰(zhàn)斗者》,興奮不已,說:“趕快送給胡風主編的《十月》,他沒說錯,你就是第一個喊出民族革命的戰(zhàn)爭的詩人!”聞一多親自登臺朗誦,并稱田間是“時代的鼓手”。1938年2月,田間與蕭軍、蕭紅、聶紺弩到達山西臨汾,參加丁玲領導的“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脫下西裝,換上八路軍的灰制服。不久又奔赴延安,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和柯仲平一道發(fā)起著名的“街頭詩運動”,使難以數計的詩遍布山崖、墻壁,為動員群眾、鼓舞抗戰(zhàn)作出了卓越貢獻。1938年,黨又派田間到八路軍“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當記者,他高高興興地去了,和根據地的普通農民一樣,夏天穿粗布便衣,冬天穿灰棉襖戴氈帽,常常煙袋鍋一拿就和農民、戰(zhàn)士一道去地邊嘮嗑。有時沒有煙絲,他們就弄點兒焦干的葉子搗碎了抽;餓了就從地里挖些遺落的地瓜和蔓菁煮著吃。晚上,田間常常是就著小油燈或燭光如豆的光亮,在炕沿、門檻、樹墩、磚頭上就寫開了詩歌和戰(zhàn)地通訊。在“百團大戰(zhàn)”等前沿陣地,田間不僅聽到許多、看到許多,而且親身經歷了戰(zhàn)火的洗禮。
田間還談到,他1943年春響應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中提出的文藝工作者到生活中去、到群眾中去的號召,和新婚妻子葛文一同到山西盂平縣做基層工作,曾任縣委宣傳部長、雁北地委秘書長、張家口市委宣傳部長,都是正職、實職。當時作家孫犁送的新婚賀禮是一塊翠藍色的麻綢布,葛文將其做成內衣,穿在軍衣里面。夫婦二人住在老鄉(xiāng)家,晚上在房頂上和房東聊天,常吃的是豆角玉米面餅子,遇到敵人掃蕩,便撤到村外和老鄉(xiāng)們一塊兒睡在用稻草搭起的小窩鋪里,英勇機智地和鬼子展開斗爭。葛文曾在一篇名叫《上路》的散文中動情地描繪了這段斗爭和生活。寫田間如何與群眾在一起埋地雷、打鬼子、辦識字組和通訊班、扭秧歌、搞會演……感情和群眾完全融合在一起。這之后,他采用群眾語言,探索民族形式,創(chuàng)作出《盂平英雄歌》《戎冠秀》《趕車傳》等受到群眾歡迎的作品。葛文寫道:“此時,田間進行創(chuàng)作已經十年之久,并且已經產生了為人民傳誦的詩章《給戰(zhàn)斗者》等好作品。但是,他常說,‘我真正走上文學之路,是從1943年到基層擔任實際工作才開始的。”
戰(zhàn)爭年代的“官”都是要真刀真槍、出生入死干的。由于田間身先士卒,有勇有謀,因此深得賀龍、聶榮臻、蕭克、楊成武等高級將領的賞識,結下生死之交。陳莊戰(zhàn)斗中,賀龍送給他一支手槍,一件缺一只袖筒的日本軍大衣。1944年冬,“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受命回延安,邵子南、孫犁繞道盂平約他同往,田間說:“不行,在這里幾年,和群眾已結成骨肉之情,難分難舍啊!”遂把大衣轉送給孫犁。后來延安發(fā)大水,沖壞窯洞,這件大衣被洪水沖走。后來每次提及,孫犁都感到十分惋惜。孫犁曾說:“田間是一個勇敢的、真誠的、日以繼夜、戰(zhàn)斗不息的戰(zhàn)士。”“他成名很早,好像還沒有領會人情世故,就出名了,他像一個孩子。”田間的確十分單純,不善言談,與人為善。
田間1941年兼任晉察冀文協副主任,還是北方局文委委員、邊區(qū)參議員。1946年和行署主任楊耕田一同當選過抗日根據地“國大代表”。這等顯赫的經歷,在戰(zhàn)爭年代的詩人中是絕無僅有的。所以新中國成立初期,因艾青被錯劃為“右派”,臧克家屬于“民主人士”,周揚等文學界領導把田間奉為中國詩壇一面大旗,自有其道理。在外交空間有限時,他屢屢受命出訪亞洲、蘇聯和東歐,代表中國詩人參加亞非作家會議,作品被翻譯成十幾種文字,成為各國漢學家關注最多的一位中國當代詩人。
田間跟我也談到“上路”一詞:“上路,就是深入生活,要不然很難說走上文學之路。這是從我個人來說,不能強求一律。不如此,民族化、革命化、群眾化的問題解決不了。這三個化都是很重要的,其中最主要的是群眾化的問題。群眾化問題解決了,民族化好辦;不采用群眾語言,不用群眾感情,不用群眾事件,哪還有什么民族化可言談?”
當然,我也漸漸得知,田間因為受胡風冤案的牽扯,再加上“丁陳反黨集團”的風波,兩項壓力使他感到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遂曾跳后海自殺,幸獲救得存。因此事震驚有關領導,使公布那批包括田間在內的批判名單剎了車。
田間對詩歌的激情、執(zhí)著、敏銳與創(chuàng)造力,一直到晚年都沒有衰退。他在疾病纏身時,還曾對我說過:“計劃創(chuàng)辦一個專門登詩的刊物,可以沒有稿費,只是為了使詩人們有一個發(fā)表作品的園地。”
田間還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搞創(chuàng)作不要迷信什么‘大家,其實《雷鋒日記》也可以說是很好的文學作品。再有就是不要只局限于寫詩,可以像魏巍同志那樣當既能寫詩,又能寫散文、小說的多面手。”
大約也就是從這時候起,我開始寫詩并在報刊上發(fā)表詩作,同時也寫散文、報告文學和小說,完全是用業(yè)余時間開始了另一種毫不輕松的隊列生活和創(chuàng)造性勞動,力求作出一份額外的奉獻。
《河北文學》剛復刊時,我寄去一組《詩傳單》。田間特意給我寫信,表示自己也極想能寫出這樣戰(zhàn)斗性很強的短詩。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是工作在部隊基層,從當戰(zhàn)士起步,先后擔任過班長、排長、副指導員、指導員、副教導員、教導員、政治處主任……基層生活自然緊張,“兩眼一睜,忙到熄燈”,但一直未斷了讀書、習作。
記得我每逢帶領工作條件很艱苦的架設連隊外出施工回來,常常也同時帶回一篇或幾篇作品,那都是在山村老鄉(xiāng)家的煤油燈下寫出來的。
田間始終遵循毛澤東主席的意見,特別倡導詩歌的民族傳統(tǒng)。
我也結合部隊工作的特點,著意用心學習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民歌傳統(tǒng)。
由于幼年和童年時期的生活體驗和感情積累,總仿佛一盞晶瑩明澈的燈光,日夜回照著我的心靈,遂歷時數年,寫出謳歌人民教師英雄形象的民歌體長篇敘事詩《二月蘭》。詩人田間讀后,十分贊賞,并最早推薦給有關出版社。但當這朵小花燦然開放時,他已經在給歷史留下永遠不會消失的時代鼓聲之后,永遠地離開了人們。
1990年這部長詩有幸出版前,我不由得想起了田間在抗日戰(zhàn)爭中擂響“鼓點”時所在的晉察冀邊區(qū)那二月蘭綻放的廣袤山野。于是,我把作品呈送給當年這塊英雄土地的老領導聶榮臻元帥和開國中將孫毅、王宗槐等老前輩。
詩作,或許也撼動了老人們的心。聶榮臻元帥讀后潑墨題詞“繼往開來”。孫毅老將軍則撰寫了序言,并約上王宗槐等老戰(zhàn)友,在他華嘉胡同的家中召開了一次別開生面的詩歌作品討論會。
著名詩人周鶴在《解放軍報》發(fā)表的評論《真與情的凝結》中說:“讀后,像有一種不能忘卻的舊情又涌上心頭,也像又聞到山野二月蘭撲鼻的清香,有一種醉人的親切感,它是一部飽含真情的好作品。”“時代在前進,詩的表現形式也必須前進。我們不能僅僅是繼承傳統(tǒng),也不能不講或不屑于在繼承傳統(tǒng)基礎上創(chuàng)新。前幾年詩歌界卷起過一陣波瀾,對詩歌采取民族虛無主義和歷史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民歌體的詩歌幾近絕跡。有人說,這是詩歌道路上一段迷惘的歷程。如果這種說法有道理的話,那么《二月蘭》的出現,似乎也是從迷惘中有所醒悟的一個信號……詩壇上應該有它引人注目的位置。”我想,詩人田間如果還活著,肯定也會這樣說的。
如今,田間家迎門處那座小小的影壁上,鐫刻著田間的詩句:“滹沱河上柳,高枝懸北斗,軍民一家人,魚水情不朽。”令我回味起,田間是在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迎接著客人。
我們追尋田間,懷念田間,是因為他是一個革命者,為我們留下了如今社會已經丟棄與被許多人不屑的東西。田間的葬禮在八寶山舉行,來了許多將軍,楊成武、蕭克、孫毅、魏巍,也來了許多文人。軍界對這位抗日戰(zhàn)士的追思是真誠的。作為一個詩人,他擯棄了無病呻吟;作為一個文藝領域的領導者,他遠離了權欲與沽名釣譽。一個人無論以什么為職業(yè),都必須有人的尊嚴與品格,否則便一文不值。正如一尊高大神氣的雪人,外表雖然罩著華麗的服飾,然而在溫暖的陽光下定然難逃轟然倒塌的命運。我們在審視經濟發(fā)展與初步繁榮的同時,更要關注人文道德,因為現實生活中的許多人正在逐步放棄那些看來有些“古老”的準則,譬如正直、真誠、純潔、仁厚、無私,等等。而體現一個國家先進的標準,不僅是科學技術,更為重要的是人文素質。歷史上的無數事例已經說明,一旦一個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道德框架被腐蝕掉,那么任何經濟繁榮與科學進步都難以阻擋其最終的衰敗。
我常常想,如今在中華民族經濟逐步振興的時代,我們是多么需要田間在抗日戰(zhàn)爭中擂響的那種激勵人心的鼓聲啊!面對前進道路上難以避免的消極現象,甚至沉渣泛起,詩人,你為什么不憤怒?怎么能不吶喊?盡管,這鼓聲可以是高亢的,仿佛雄鷹直插云霄;也可以是深沉的,仿佛云霧飄垂林間……但她必須是戰(zhàn)斗的!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