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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主(1893—1959年),廣東惠州人,幼名增彝,后改名為廖尚果,我國近現代作曲家,第一位音樂美學家,于20世紀初留學德國并獲得柏林大學法學博士學位,后因被國民黨冠以“著名共黨”之名被全國通緝而亡命樂壇,取筆名青主。雖非音樂專業出身,卻在音樂界建樹頗豐:作有歌曲32首,其中包括《我住長江頭》《大江東去》《紅滿枝》《我勸你》等,出版音樂論著《音樂通論》《樂話》,撰有傳記性質的文學作品《歌德》,翻譯了海涅的《抒情插曲》及《豪富童話》,還有刊于各個音樂刊物的文章數十篇。他的一生波瀾壯闊,橫跨于軍界、政界、文藝界,最終卻因音樂方面取得的成就而垂名青史,他的歌曲至今仍傳唱不衰,而他的美學思想更是對近現代中國樂壇產生巨大影響,為民族音樂的發展立下了不朽的功績。
“在各種藝術之中,音樂是最容易淪為手作機械的一種藝術。音樂變成了手作機械,便好比我國舊日的八股,除傷害腦筋之外,什么文學上或文化上的貢獻都沒有。”①“你們要把音樂的獨立生命奪回來,自然要把“樂是禮的附庸之說打破,即要把‘音樂是道的一種工具’之說打破,必要把這一類的學說打破,必要把這一類的學說打破,然后音樂的獨立生命才有著落。”②
“沒有靈魂的音樂,哪里可以說是音樂藝術呢?我們之所謂音樂的藝術,乃是用來抵抗自然界的,能夠令人相信它是盡真、盡善、盡美的一種靈魂的語言,除了數理上的元素之外,還有它那種精神上的元素,入如果只有數理上的元素,便是沒有靈魂的音樂。”③
“不論是創作的音樂藝人,抑或是唱奏的音樂藝人,都應該把自己當做是藝術的一種工具,絕不應該存有一個我的觀念在心里面。”③
“我只以為音樂是最適合用來喚醒人們的靈魂,到了人們重新得到了靈魂的認識之后,然后才可以解除機械的一切壓迫,重新得到一種人的生活。”④
青主出生于廣東惠州秀水湖前的廖氏老宅,幼時取名增彝,彝為古代青銅禮器的通稱,寄托了青主父親望子成器的愿望。因為康熙年間曾出了一名進士,廖氏雖然不是大姓但在惠州卻是聞名的書香世家。父親為讓他有所成,四五歲時便督促他學念古文,背《左傳》《戰國策》和《詩經》,也學歷史和算數,一旦有所松懈便嚴厲地斥責甚至毒打,因此后來的青主對這種嚴厲的教育深惡痛絕,并在教育自己的兒子時采取自由放任的態度;但從他的一生看來,這段幼年苦讀時光終究還是造就了他,為他的知識結構刻下了傳統文化的烙印,培養了他對古詩詞的愛好,使他日后接受西方文化的熏陶時亦不喪失民族文化的根基。
自幼便擅長思辨的青主很快就露出過人的天資,九歲時他就寫下一般讀書人家的孩子難以企及的《管仲論》。幾年后這個聰慧的孩子成為了惠州中學最年幼的學生,與十五六歲的孩子同班上課。十七歲的青主進入“老黃埔”學習,并改名廖尚果,取尚有成果之意。或許是過于嚴厲的幼時教育所致,這時青主顯得自由散漫,醉心于詩詞創作卻怠慢學校的考核,對成績不屑一顧,以至于當時的教師鄧鏗見到他便問:“廖尚果,你又作‘念奴嬌’了?”⑦從這時起,寫詩便成為他終生的必須品,就似陽光與空氣。在“老黃埔”的這段時間對他意義非凡,他從此確立了要為破碎的祖國河山扭轉乾坤的大志,并得以與政界、軍界有了交集。對考試行行遲遲,對革命他是步步當先,辛亥革命期間的某個星期六,青主和他的同學偷偷去到汕頭,領到槍支后身先士卒的攻入潮州府,槍斃了當時的知府,立下了戰功。因此在辛亥革命成功后,青主便作為革命青年得以受政府資助到德國留學。
滿腔熱血的青主遠渡重洋,一心到德國學習軍事,以實現他“扭轉乾坤”的寄愿。怎料到,當時學習軍事必須要有公使館開的介紹信,這對于政府資助的留學生本非難事,但碰巧中國駐柏林主持公使館的人屬袁世凱一派,他們對國民黨派來的人有排斥之心,因此竟不愿開介紹信。無奈之下,青主只好改變初衷,報讀法律。但讀法律非青主所愿,兼之嚴謹的法律與他熱衷自由的本性格格不合,所以來到德國的青主沒有一心的扎進專業學習,盡管他還是憑借聰慧的天資取得了法律學的博士學位。真正使他產生強烈共鳴的是德意志杰出的文學、詩歌、戲劇、音樂,他廣泛地閱讀了如歌德、席勒、海涅等人的詩歌及當時出版的各種哲學論著及文藝評論,還頻繁地出入音樂廳、歌劇院。特別是對歌德及海涅等人的詩,他是愛不釋手,這促使他回大陸后翻譯出版海涅的《抒情插曲》,并以歌德的名言“沒有比獨自一人在天堂更大的痛苦”終生訓導自己與家人。在德國留學同樣使青主癡迷于音樂,以至于“一日不可無此君”,甚至在逃難途中也不忘帶上小提琴。為了學習音樂,他不惜花錢在報紙上刊登了一則征求小提琴私人老師的廣告,并耗費大量的時間用于練習。看到廣告應征而來的人正是他后來的德國妻子華麗絲,華麗絲雖然不是出身于音樂世家,但因為當時的普魯士皇家樂隊指揮泰恩曼與她的家庭是世交,而且受柏林濃郁的音樂氛圍影響,也能演奏并教授小提琴。青主與華麗絲一拍即合,并最終成婚,還生下了馳名中外的小提琴家廖玉璣。與華麗絲結識后,他對德語與音樂都有了更深的理解,為了糾正德語發音還專門向一位話劇演員學習,這使他的德語甚至比一般的德國人講得還流利、文雅。可以說,留德十年期間真正造就了青主的并非他的專業,而是他與德意志文化最親密的接觸,這些經歷不僅僅作為記憶保存在了青主的腦海中,同時它們也化為了生命的養分滋育了他的音樂思想;他那本有名的《樂話》深深的體現著這一點,《樂話》分十二章以日記形式寫成,文中隨處可見旁征博引,而引文多源自浪漫主義的代表人物如舒曼、舒伯特、瓦格納等。再者,青主留學時正值以赫爾曼·巴爾為代表的表現主義美學⑧在德國盛行,因此貫穿全書的核心命題“音樂是上界的語言”“音樂是靈魂說向靈魂的一種語言”也與表現主義美學有著深刻的聯系,他在書中也寫道:“用來證明音樂是上界的語言的那一番話說話,大部分是從那部Hermann Bahr著作的《表現派的藝術》思索得來的”⑨,可見這段留德生活對他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在德國愜意舒適的生活沒有磨滅青主青年時已立下的大志,國內緊張的形勢使他萌生了歸國的念頭。1922年,他說服了華麗絲讓他先行回國,又巧合認識了一位廣州的老板愿意提供路費,在種種機緣下他終于回到了闊別十年的故土。回到故里后,他的父親執意要他與指腹為婚的惠州婦女阿逑完婚,青主縱有千個不愿也只能順從。成婚的初期的生活格格不入的,但漸漸的青主卻被阿逑的溫淑善良感動,以致慢慢產生了感情。遺憾的是,1925年阿逑因難產去世,這件事給予青主巨大打擊,在這萬分的痛苦下青主才寫下《樂話》一書以追憶阿逑撫慰靈魂。歸國后的青主雖然有心報國,但卻沒有遇到好的機會,即便在廣州孫中山大元帥府的司法部長擔任大理院推事一職,卻很快因為政治斗爭而主動離去。直至1925年才在摯友鄧演達的推薦下就任黃埔新建的陸軍軍官學校校長辦公室任少校秘書,后又擔任法官學校校務委員會副主席(即當時實際的校長)。這時的青主已及而立之年,他追求平等、自由的性格、憂國憂民誓要扭轉乾坤的想法已經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并滲透在他的言行當中。面對蔣介石他不卑不亢、在公開的演講當中他毫不顧忌地鼓吹第三國際的路線,還明確提出:“不打倒帝國主義,不建立蘇維埃,絕不罷休!”⑩,有人勸他謹慎言行,他卻說:“隱瞞自己的政見是可恥的。”這種種言論使不是共產黨人的他被評價為:“比共產黨還共產黨。”沒有料到,這激烈的言行為他埋下了禍根,最后被迫“亡命樂壇”。
1927年4月12日,陰森的白色恐怖驟然籠罩中國大陸,蔣介石發起了“清黨”行動。一夜之間,本是兄弟的國共兩黨反目成仇,大量的共產黨人遭滅頂之災,甚至連臥病在床的黨員也不能幸免。在早已擬好的斬首名單中,廖尚果三字赫然在目,但實在命不該絕,當時的廣州負責人“李濟深”乃是青主就讀“老黃埔”時的同學,兩人一直保持著一定的友誼,因此李濟深“刀下留人”使青主逃過一劫。雖然得以保存性命,但眼看偌大的中國大陸哪里還有他的安身之處?無奈之下,青主只好遠遁澳門。在澳門的青主終日悶悶不樂,只好以詩酒作寄托苦等歸期。歸期的來臨比想象中要快,同年12月10日,共產黨人在廣州起義,獲得了初步勝利并成立廣州公社,于是青主決定返回廣州。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國民黨的勢力很快又卷土重來,青主的處境比“清黨”時更嚴峻,因為過激的言論使他被冠以“著名共黨”全國通緝。這次再沒有任何人能夠掩護青主,眼見逮捕他的人已從前門沖入,機智的青主卻能悄悄地從后門溜走。青主逃脫后便音訊全無,甚至謠傳他已被逮捕,命不久矣。最后,得青主的三弟廖輔叔不辭勞苦,來回往返港澳兩地才得以在香港的一間出租房找到了這位“著名人物”。香港終究不是久居之地,又因上海當時有英國與法國的租界,在租界內國民黨的搜查總不及在其他地區方便,于是青主最后決定前往上海。這看似微不足道的決定影響了青主一生,正如身軀柔弱的蝴蝶卻可能會引起席卷天地的風暴一樣,前往上海的決定使他接觸到中國樂壇,并最終為中國樂壇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多年以后,活躍在軍政界的廖尚果早已煙消云散,而活躍在音樂界的青主卻至今猶存。
1928年5月青主一家抵達上海,剛到上海時,青主的生活過得非常慘淡,由于不敢“拋頭露臉”,沒有生活來源,只好靠當時在上海的留德同學每月每人五十元資助勉強度日,這群留德同學中便有時任上海國立音樂學院教務主任的蕭友梅先生。后來蕭友梅先生還聘他作音樂學院?刊物《樂藝》的主編,至此,青主開始了他“亡命樂壇”的生涯。被全國通緝的青主不能以本人的名義發表文章或出版專著,因此便取筆名青主。青主之意主要有二:一是他在德辦事時以干凈利落、清楚明了而備受稱贊,因此取“清楚”的諧音;二是他本人十分崇拜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傅山,傅山字青主,因此便取青主二字。除此外,青主似乎有時候又稱“黎青”或“黎青主”,實際是因為他在主編《樂藝》時曾署名黎青,后來在商務印書館出版《樂話》時主編認為單青主二字沒有姓氏不好,便取黎字為姓稱其“黎青主”。亡命樂壇這段時間青主相當勤奮,日以繼夜地伏案寫作,甚至在大熱天時他還泡在浴缸中,伏在橫于胸前的木板上疾書。因此在短短幾年內,青主便出版了歌曲集《清歌集》,藝術歌曲《大江東去》《我住長江頭》,但青主畢竟不是音樂專業出身,作曲技法上(尤其在鋼琴伴奏織體寫作上)仍有不少地方需要他的妻子華麗絲提點。此外他還出版了《樂話》《音樂通論》《詩琴響了》等著作,發表了數十篇音樂文章(其中還包括介紹勛伯格與巴托克的),翻譯了《豪福童話》,撰寫了傳記性質的文學作品《歌德》。青主這時候出版的音樂著作影響頗大,在音樂會節目單上都可以看見一些《樂話》的語錄。有趣的是,青主在樂壇期間還曾開了一間書店名為“X”,這間書店完全不考慮市場的需求,只從藝術質量出發選擇書籍、樂譜,出版的藝術歌曲盡是舒伯特、舒曼等浪漫名家的作品,可惜當時會唱這些歌曲的人鳳毛麟角,懂欣賞的也只占小數,因此書店很快就因無人問津而倒閉了。這件小事不正充分地說明青主不為名利所折的藝術追求么?青主的專著一經出版就引起了熱烈的討論帶來了巨大的影響,不幸的是由于誤解,青主自20世紀30年代起直至改革開放前都沒有被真正的重視,直到上世紀90年代才逐漸改善。
1931年,在蕭友梅的幫助下,國民黨政府撤銷了對青主的通緝,青主得以“重見天日”。或許是性格中的好動使然,或許是與華麗絲的離異有關,通緝令被取消后青主就離開了樂壇,并從此未再創作音樂。離開樂壇后青主進入中德合辦的歐亞航空公司工作,更名廖觀云,還認識了他日后的中國妻子王蘊華,并與她育有一子,即音樂家廖乃雄。他辦事認真、公正,德語流利、文雅,在公司內享有很高的聲譽,且待遇優厚又使他無憂生活,因此直至抗戰爆發前夕他都在這家公司工作。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日本人的蠻橫殘暴激發了他的愛國熱情,促使他離開公司重返政壇。可憾,雄心依在的他雖然當上了“中將顧問”,但卻只是個閑差事,與抗戰沒有直接關聯,一番的抱負終究沒有實現的機會。歷史的車輪緩緩的向前滾動,抗戰結束后青主選擇站上講壇,在同濟大學教授德語。教書的生活一直持續到青主離世,在這段日子中他除授課和與家人相聚外,大部分時間都用于沉思及讀書寫詩,這位勞碌了半輩子的詩人、音樂家終于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安享晚年。1959年5月5日清晨,青主于上海與世長辭。
縱觀青主一生,他曾多次投身政界、軍界,甚至商界,卻又能不為之所限,皆因他淡薄名利的性情。自青年時期起,他便一貫抱著“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態度生活,甚至在晚年時他還認為能和妻子與兒子在一起喝上粗茶、吃上淡飯便是在享“皇帝之福”。他對錢財的輕視還體現在一件小事上:抗戰勝利后青主同其家人回到廣州,在歸程途中青主遇著一位素不相識的年輕人徐家德,這位年輕人向他說:“如今抗戰才結束,物價很便宜,有些生意可做,如果有本錢去購買貨物到某地販賣,可以賺許多錢。”于是,青主便將所有錢交給徐家德做生意,據說幾個月就可以把錢賺回來,接下來的生活就不用擔憂了。可是幾個月后,徐家德回來了,卻對青主說:“連本錢都賠光了!”他只好嘆一口氣,再不追究。?他的一生都是這樣,鈔票從不過他的手,從不在乎如何開支、如何花費,總認為鈔票最臟,經萬人之手,即便失去了也不覺可惜。他一生也不懂得趨炎附勢,最喜歡與身份地位相平的人交朋友,最怕就是見達官貴人,還常將“平生最怕受恩多”掛在嘴邊。他自青年時代便崇尚老莊哲學,在德國撰稿、開講座時宣講的都與此有關,詩作中也蘊含著對老莊思想的發揮如:相思未必了無益,恰到南華物可齊”,正因如此,他才能免于受外界名利所擾,獨樂于他的內界。這種生活態度也反映在他的音樂思想當中,他強調:“不論是創作的音樂藝人,抑或是唱奏的音樂藝人,都應該把自己當作是藝術的一種工具,絕不應該存有一個我的觀念在心里面”;這所謂“我的觀念”就是藝人的虛榮心,倘若只將藝術當成是獲取名利的工具,那么“你自己便把你自己宣布了死刑”?。話雖如此,但在現實生活中青主卻始終難以完全實踐莊子強調的“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也不能真正做到“與物委蛇”,因為生活在動亂年代的他老想實現自己的抱負,為這破碎的祖國河山扭轉乾坤,為國家為人民干一番大事業,因此即便不重名利,他一生還是多次投身于政界、軍界,一直徘徊于“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的矛盾旋渦中不能自拔。
青主“亡命樂壇”后發表了數十篇的音樂文章,其中包括《什么是音樂》《音樂的好尚》《給國內一般音樂朋友一封公開的信》《論中國的音樂》等,但最集中體現他美學思想的還是《音樂通論》與《樂話》這兩本專著。這兩本專著對音樂的本質、形式、內容以及音樂表演、音樂創作、音樂教育等問題皆有涉及。“音樂是上界的語言”是貫穿全書的論斷,其中以“上界”一詞最為“扎眼”,因為它似乎可與“天堂”一詞掛鉤,以致青主長期為此被詬病并被斥為“神秘主義”。通讀《樂話》一書,不難發現這個詞的涵義非常豐富,遠非一種神秘的宗教幻想;據蔡仲德先生解讀:“青主突出地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認為這種主觀能動性既表現于認識世界的活動,更表現于改造世界的活動,通過認識世界與改造世界,人創造了他所獨有的精神世界,此即所謂上界。”?可知,這上界指的是人的精神界,說音樂是上界的語言不過是說“音樂是精神界的語言”。這就不難理解青主在后面的論述中將靈界(靈魂)與上界等同,并說音樂是描寫靈魂的,是靈魂的語言、是靈魂對靈魂說話。值得注意的是,在青主看來,并非所有的音樂都可以成為“靈魂的語言”,在討論音樂的基本元素時?,他表明:即便音樂的基本元素組合恰當、均勻,但若沒有精神元素就不是靈魂的語言。可見,青主強調的是音樂必須具有精神內涵而不能只有華麗的技巧,在青主看來,只懂得炫耀展示技巧的演奏者或創作者只是死氣沉沉的“樂匠”,只有能賦予作品情感內涵的創作者或能將作品中的靈魂化為己有的演奏者,才能被稱為“藝人”。他的這些美學思想與當時的社會狀況有著密切的聯系:他論道“近代的人們,在機械的重重壓迫之下,早已喪失了他們的靈魂,不論世界上哪一處地方,凡機械的威力所及之處,都已經把本來的人類,變成了一種機械了”。?面對這一境況,青主提出“音樂是靈魂對靈魂說話”正是為了喚醒一般人的“靈根”,消除異化使人重新感受到美的存在。可以說,青主的這些音樂思想不僅對當時,甚至對今天也是依然行之有效的。
除此之外,青主還有另一惹人注目的判斷即:“你要知道什么是音樂,你還是要向西方乞靈。”?這個論斷使青主一度被視為全盤西化的代表人物。要知道這句話的準確涵義,還得從前說起。在《音樂通論》的第一章青主就明確的提出了中國古代的音樂只是“禮的附庸”或“道的工具”,向來只為政治制度服務與只由文人包辦,這重重的束縛使中國的音樂遲遲不能成為一門獨立的藝術,不能真正的發展。加之,青主又評中國音樂為“只是向自然界的音聲乞靈的音樂”,而并非從人的靈魂界自然發出的,因此在青主看來只有向西方乞靈,中國音樂才能改善。但這“乞靈”的意思到底為何呢?如果只從字面上看似乎確實要求我們放棄中國的舊樂,全盤接受西方音樂,但馮長春先生的研究表明:“這一概念在很多情況下更多具有借喻的意味,并不一定帶有迷信色彩,也沒有所謂丟棄人格的跪拜之舉,其基本內涵大致可理解為求助之意。”?因此,將青主簡單的貶為全盤西化的代表人物確實有誤解之嫌,他所謂的“向西方乞靈”不過意味著要使中國舊樂注重精神內涵,擺脫外在的束縛獲得自主獨立的地位罷了。但另一方面,客觀說來,青主的這些音樂思想并非完全正確的,他的很多思想中確實充斥著歐洲中心論的基調,以致他不能正確的認識傳統音樂,在論述時不免帶有歷史局限性:他謂中國的音樂“只是向自然界的音聲乞靈”顯然是不符合中國音樂的基本特征的,中國的傳統音樂正是素來強調意蘊,所以才有“得意而忘形”一說。同時,青主認為中國的舊樂皆因文人包辦而不能成為獨立的藝術也是成問題的:首先,中國的音樂決不只是“文人包辦”,否則這形形色色、種類各異的民間音樂又從何而來呢?其次,伍維曦先生的研究表明:中國的音樂正是因為不能由文人包辦而不能達到“經典化”,以致不能成為獨立的藝術。?這些不正確的認識一方面來自于青主對傳統音樂的了解不深,另一方面,在那戰火紛飛、祖國四分五裂、科學技術大不如人的形勢下,“歐洲中心論”的風頭強勁,在此影響下思想帶有歷史局限性是無可厚非的。就如明言先生所評價的:“五四時期的新音樂批評家就是這樣地踟躇、徘徊、彷徨、尋覓、思索。他們為后人承擔了太多精神的痛苦。所以即使是出現一些閃失,我們后人也應多去了解、理解、積極的彌補。”?但瑕不掩瑜,青主的很多思想在當時是相當新穎的,這些思想開拓了音樂界的眼界,為近代中國音樂的發展帶來新的可能性,并且最終以不同方式影響了近代以來音樂的創作、表演及理論,為我國音樂的發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青主創作的歌曲可以分成三類:第一類是自度曲,即詞與曲均由青主一手創作的音樂作品;第二類是一些結構短小精悍的歌曲小品,如《征夫詞》《擊壤歌》《醉妝詞》《回鄉偶書》《赤日炎炎似火燒》等,這些歌曲主要收錄在青主1929年出版的《清歌集》中;第三類則是一些以古代詩詞歌賦為詞的藝術歌曲,其中包括《大江東去》及《我住長江頭》,這類歌曲一般藝術性較高。《大江東去》是青主遠赴德國時創作的,那時的青主血氣方剛,雖遠在他鄉但仍深深地思念著祖國,為抒發愛國情緒便以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為詞寫下了壯闊豪邁的《大江東去》。
《大江東去》是青主最為人熟悉的藝術歌曲之一,該曲處處散發著德奧藝術歌曲的氣息,但在骨子里卻又帶著濃厚的民族風格:其宏觀結構呈現為西方典型的帶尾聲的單二部曲式,但微觀上,樂句的關系又暗合“起承轉合”這一深具傳統特色的樂句組織方式;譜曲時注重中國語言的音樂性,使用西洋大小調時又顯得心應手。除此之外,該曲還根據歌詞含義的變化準確地用音樂營造出不同的氛圍加以配合:如開頭一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氣勢磅礴情感復雜,既狀物又抒情,青主便使用調性不明確的和聲進行加之音節式的詞曲組合方法,使音響雄渾但又略帶憂郁;到第二部分(即“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時,則用歌唱性的旋律使詞中包含的情感更好地抒發,這些例子在曲子中比比皆是。正是這種特點,使這首曲子在百花爭艷的近代中國樂壇能獨領風騷并流傳至今,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國人。無怪乎蕭友梅先生在《我對X書店樂藝出品的評價》一文中寫道:“待我把《大江東去》奏過一遍之后,我不禁拍案叫絕。我于是始知青主君是一位有創作天才的音樂家,看他不怕挨罵,用種種嶄新的和弦,描寫蘇東坡追想中所見的種種景象,他的魄力可跟LISZT比擬。”?相比與《大江東去》,《清歌集》出版的一些藝術歌曲則較少得到關注,原因在于這些歌曲一般是小型結構不適合用于音樂會演唱,所以未能廣泛流傳,但這些歌曲卻都是青主的精心之作:結構短小但精致凝練,和聲簡煉卻充分展現詞的藝術意境,音調起伏自然且符合詩詞聲韻的變化特點,還特意運用五聲調式使音響帶有民族色彩;而且這批歌曲為使大眾容易演唱、理解還專門附上各種音樂術語及演唱處理方法的介紹,可見這時的青主已經致力于傳播新的音樂語言及藝術歌曲的大眾化。總而言之,作為20世紀初期我國探索藝術歌曲創作的先驅人物,青主成功地創作了一批優秀的藝術歌曲,并且自覺地在作品中融入具有民族特色的音樂元素,預示了民族音樂的發展道路,為中國樂壇留下了寶貴的音樂財產。
1.歌曲
《我住長江頭》《大江東去》《長命女》《回鄉偶書》《征夫詞》《醉妝詞》《武陵春》《憶江南》《越謠歌》《世人都說神仙好》《赤日炎炎似火燒》《擊壤歌》《紅滿枝》《我勸你》《望海潮》
2.專著
《音樂通論》《樂話》
3.期刊文章
《論音樂的音樂》《論音樂的功能》《音樂的使命和立場》《音樂的派別》《論詩藝和樂藝的獨立生命》《音樂的忍受》《怎樣才算是美的音樂作品?》《論音樂的批評》《論音樂的審聽》《什么是音樂》《音樂的好尚》《論音樂的原素》《論民歌》《談談音響的顏色》《反動的音樂?》《Richard Wager和Hugowolf的會見》《談談Berlioz的生平》《談談Brahms的生平》《Richard wager和FelixMotltl》《世界著名的樂隊指揮》《Beethoven》《幾生修到的瓦格納爾》《我所知道的Robert Schumann》《談談Handel的生平》《論印象派的音樂》《由東方民族和自然民族的音樂說到印象派和表現派的音樂》《談談俄羅斯的音樂》《歌劇和樂劇》《談談意大利的歌劇》《論小提琴的音和它的改善》《作曲和填曲》《論音節的消長》《給趙元任先生一封公開的信》《介紹Arnold Schonberg對于八度音和五度音的意見》《由音階、音序、音類、音調、調號、音性說到音類的親和》《小學唱歌問題》《論民歌》《亦樂話,亦詩話》《什么是民族社會主義的音樂》《我亦來談談所謂國樂問題》《近代音樂之途徑與目標》《給國內一般音樂朋友一封公開的信》
注釋:
①青主:《樂話,音樂通論》,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2月,84頁。
②青主:《樂話,音樂通論》,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2月,89頁。
③青主:《樂話,音樂通論》,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2月,102頁。
③青主:《樂話,音樂通論》,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2月,102頁。
⑤青主:《樂話,音樂通論》,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2月,125頁。
⑥青主:《樂話,音樂通論》,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2月,140頁。
⑦廖乃雄:《詩人作曲家的一生——億青主》,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8年10月,第9頁。
⑧表現主義美學是近現代產生的美學思潮,最先誕生于繪畫界,以梵高、高更為代表人物。后又得到文藝批評家的支持。重要的相關著作有:康定斯基的《藝術中的精神》、赫爾曼·巴爾的《表現主義》等。
⑨青主:《樂話,音樂通論》,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2月,12頁。
⑩廖乃雄:《詩人作曲家的一生——億青主》,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8年10月,第42頁。
?1929年秋季開學后,更名為上海音樂專科學校,即國立音專。
廖乃雄:《詩人作曲家的一生——億青主》,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08年10月,第108頁。
?青主:《樂話,音樂通論》,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2月,126頁。
?蔡仲德:《青主音樂美學思想述評》,《中國音樂學》,1995年第三期。
?在青主看來,音樂的基本元素包括聲調(即節奏)、節拍、和音(即和聲)、曲調(即旋律)。
?青主:《樂話,音樂通論》,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2月,36頁。
?青主:《樂話,音樂通論》,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2月,90頁。
?青主:《樂話,音樂通論》,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2月,22頁。
?詳見伍維曦:《在文人傳統與音樂西學的夾縫之間:青主音樂觀的思想史意義》,《音樂藝術》,2015年第四期。
?明言:《作為新音樂批評家的青主》,《中國音樂學》,2002年第三期。
?轉引自張紅霞:《論青主藝術歌曲的美學特征》,河南師范大學,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