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延濱
新中國成立前十個月,我出生在哈爾濱,幸運地成為新中國的同齡人。
記得,讀高中時,學校為迎國慶十五周年征文比賽,題目是《我和祖國一起成長》,我得了一等獎,獎品是剛出版的《毛澤東詩詞》單行本。也許正是同齡,我們這一代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緊緊相扣,有陽光明媚,也有疾風暴雨,國家的轉折常常改變個人的命運。回想一生經歷,最重大的轉折是國家決定實行改革開放,而我在走出校門十年之后,也終于趕上了恢復高考的人生機遇。
此前,我在延安農村插隊當農民,部隊軍馬場當牧工,工廠當工人,“文革”結束,我母親平反,恢復工作,我調到她身邊,安排在地委宣傳部當新聞報道員。調令上.有四個字“以工代干”。什么意思?好的說法,工人中選拔出來做干部工作。差的意思,不是科班出身,雖坐辦公室,身份是工人。聽到恢復高考的消息,我去找領導,要參加高考。部長聽完我的話,瞪大了眼睛說,上大學干什么?學知識,學完干什么?還要回來工作!只是那時候,你現在的位子早叫別人占了!不就是“以工代干”嘛,好好干,過上一年半載,會給你轉正的!部長是真心認為我腦子進水了。部長說話實在,像漁夫曬太陽寓言里的富翁。領導不批,只好照常上班。
那天,我騎著一輛飛鴿牌自行車,午休后去機關上班。從家出來是條僻靜的小巷,小巷斜坡,是機關和工廠的圍墻隔出來的通道。我從家出來,一路飛快地滑行前進。自行車剛穿出巷口,就聽得從頭上傳來一聲恐怖而絕望的尖叫。我一抬頭,有個男人在小巷邊高高的白楊樹上,鋸下一根樹干側枝,樹干在他的尖叫聲中,從天而降。我本能地猛地捏緊自行車的雙閘。眼前一黑,被彈到空中。等我睜開眼,被自己嚇住了,樹干從我的鼻梁刮過,滿鼻子是血;樹干從我的手臂刮過,手臂和手背都是血;樹干從我的小腿刮過,腿上也是血。我被拋到車前一丈多遠,渾身是血地躺在路上。回頭看我的飛鴿車,三角大架被砸成“V”字,兩個車輪還沒倒,站立在樹干兩側!救護車把我拉進了醫院,經過檢查,骨頭和內臟都完好無損,碗口粗的樹干,齊刷刷地刮掉我一層皮,從鼻梁到兩只手臂再到兩條腿。大夫說:懸!自行車再向前一厘米,一切都不需要了。那砍樹人后來買了一副三腳架,把車給我送回來:“這三腳架是新的,三十多元,我一個月工資沒有了。”我很同情他。
很快,我就把這個悲劇當成了正劇甚至喜劇來繼續。領導以工作需要為理由,不批準我報考77屆大學。這回批準在家養傷躺倆月,正好抽空補習迎接78屆高考。躺在床上怎么補?借來一疊課本讀。在床頭貼了三張大圖:中國地圖,世界地圖,再加一張“中國歷史年表”。“地理一大片,歷史一條線”容易突擊得高分。等到能下地走路,就走進78屆考場。靠地理和歷史得了高分,我成了地區文科第一名。有個插曲,雖然高考總分較高,大意失荊州,語文卻最低。語文作文是將一篇長文章刪成六百字的報道。一看到題目,樂了,這不就是我天天上班干的活兒嘛!用筆勾勾畫畫,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結果都清楚,就交上去了,沒認真數一下多少字。心想,千軍萬馬過高考,考官哪有工夫數多少字?天知道那時雖然沒有計算機,招生辦動員許多大學生當義工來數這六百字。多一字扣一分,于是,我的語文就扣成了68分。北京廣播學院在這地區只招一名,這個68分,讓總分第一沒了硬核,懸了!我研究招生簡章,發現其中有一句:“有特殊專長者優先。”打腫臉充胖子,我把自己在《解放軍文藝》《詩刊》《北京文學》《陜西文藝》等報刊上發表的詩歌剪輯訂冊,送到招生辦。這招靈,考上北京廣播學院新聞系,分到文藝編輯專業。
在國家恢復高考的機會面前,我為了證明自己,上交了兩份答卷,一份是高考卷,證明我曾經是個學習努力的學生;另一份是我寫的那些作品,證明我在底層十年的努力…
1969年春節后,我到延安插隊。我是“投親靠友”去的延安。運動中父母都被批斗,環境艱難。他們當年投身革命曾在延安工作,抗戰勝利之際奉命急調東北前線,只能將我三歲的姐姐延紅送進“馬背搖籃”延安保育院,將一歲的哥哥延光送給延安一戶姓曹的農民。我那改姓曹的親哥哥知道我的處境,辦了手續讓我到延安插隊。哥哥在村里找一個可以接受我的窮房東,我住進生產隊飼養員栗樹昌老漢的家。他家境極窮,僅有一孔沒有窗戶的窯洞,關上木門就什么也看不見。窯洞靠里是老兩口的一盤大炕,大炕上放一只大尿盆。靠外的門邊給我新盤了一個小炕,放得下我和一只小尿盆。頭一天躺在炕上,我就想:“真像一座墳啊!”我叫他倆干大、干媽,他倆直接叫我干兒。在和北京知青一起插隊生活之前,我在這個家生活了一年,身上長滿了虱子,學會了所有農活兒,唯一保持的學生習慣是睡覺前要在煤油燈前看一會兒書。我的枕頭旁有兩本從四川帶去的書,《魯迅全集(第二卷)》和《戰爭與和平》殘本。這兩本書是我所有的財產,滋養著長夜里的夢。
生活動蕩不定,始終保持讀書和寫一點兒東西的習慣。看到寫下的字,我想,只有手上這支筆可以撐著自信和夢想了。
1973年,在秦嶺深處一家部隊工廠政治處當“以工代干”的干事時,我開始向剛復刊的《解放軍文藝》和《陜西文藝》(原《延河》)投稿。當時前者是全國唯一的文學刊物,后者是全省唯一的文學刊物。投稿不花錢,信封寫好地址,剪去一角,郵局就會投遞。投稿杳無信訊,我仍不斷將稿件裝進信封投進郵筒。當過農民讓我知道,種不種在己,收不收靠天。年底,我收到從《解放軍文藝》寄給我的厚厚的一個大信封,激動地打開信封,竟是整齊編號的一疊稿件,一年來寄去的稿件一件不少地退回,附贈一本《解放軍文藝》的筆記本,還有一封編輯寫的信。信的內容大意是說,我是他見到最努力的作者,相信會成功,沒說寫得怎么樣,簽名:雷抒雁。這是我投稿以來認識的第一個編輯,這個大信封是我得到的頭一封退稿。這件事讓我相信,我寫下的作品真有人看了。
1974年春節后,我得到《陜西文藝》的邀請,參加陜西詩歌創作座談會。我興沖沖地趕到西安,到了會場才知道,我是與會者中唯一沒發表過作品的詩人。在會上認識了梅紹靜,她剛出一本寫延安知青赤腳醫生的長詩《蘭珍子》。主編是老延安王丕祥老師,他介紹其他人,都說寫了什么,寫得怎樣。介紹我時,他說:“這娃有生活,就不太知道寫作規矩,讓他來參加會,向大家學習,我們還要請他到編輯部來幫助工作。”說完了,又重復一句:“這是我們的延安娃,我看是個好娃!”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從零開始的文學活動。編輯部是老《延河》班底,主編王丕祥、副主編王繩武都是老延安,還有王汶石夫人高彬、杜鵬程夫人張文彬等。在這里我認識了路遙、陳忠實、賈平凹、曹谷溪等作家朋友。我當了見習編輯后,可以憑主編的批條,到圖書資料室借閱封存的資料,以便提高“批判水平”。每次可借出十本。在這段時間,我讀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出版的所有能讀到的詩集。從賀敬之、郭小川、艾青到張志民,從但丁、普希金、惠特曼、聶魯達到黃皮內部資料的梅熱拉伊蒂斯的《人》。每次走進這個沒有被付之一炬的圖書資料室,我就想這是我的大學,我的文學圣地。
終于有機會交上兩份答卷,讓我在歷史轉折點,搭上為“老三屆”開綠燈的恢復高考這班車。
我30歲才走進大學。四年里,我以考試成績均在90分以上的全優,完成所有學業。感謝文學界老師讓我在大學期間參加了首屆《青春詩會》,作品獲了全國獎。學校發給我畢業證書時,《詩刊》的邵燕祥先生讓我填了一份中國作協入會申請書,隨后收到一本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證。
我感恩艱難歲月那些讓我走出人生困境的所有人。我感恩命運的一切,包括高考前那條小巷留給我的一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