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勇
大姐大我八歲,是男子漢的代名詞。
家里交不起學費,大姐讀到初三上半年就輟學了。雖說那是1980年,但在我們黔北老家還是集體時代,要靠勞力掙得工分。大姐年齡太小,只能掙得一半工分,心里不服輸,凡是大人能做的事,她都不落下,比如背糞、擔糞。后來,隊里看到她勤快吃苦,將工分加到大人的水平。
1981年春天,父親勞動時不小心把腳給崴著了,不能行走。正是春耕時節,家里三分自留地無人耕種。母親說去請人幫忙犁地,大姐聽到后說:“不用請,我可以。”吃過早餐,大姐將父親常用的犁鏵扛在肩上,我牽著牛和她一起去犁地。自留地離家差不多一公里路程,一路走走歇歇才到達目的地。稍事休息,我們將犁具套在牛肩上,我在前邊拉著牛,姐在后邊按照父親平時犁地的樣子用力撐著犁鏵。犁地畢竟是一項技術活兒,更是一項體力活兒。姐年輕,沒有犁地的經驗,只見犁鏵一會兒往上冒,一會兒往深鉆,一會兒犁空。才犁不一會兒,姐就滿頭大汗。我說:“姐,太累就不犁了。”姐說:“堅持一會兒就好了。”直到夕陽西下,姐才勉強將地犁完。回到家時,父母眼里飽含熱淚,反倒是姐挺自豪地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地犁好了。”
農忙空閑時,她會呆呆地看她貼在墻壁上的獎狀。她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學習成績一直在班上排名前列,每一年都會獲得不同類型的獎勵。我那時體會不到她為什么要這樣面對她的獎狀?而今回過頭來想,由于家庭的貧窮限制了她讀書。可以想象,在當時社會結構和階層狀態的巨變下,出身貧苦的孩子和家境富裕的孩子,教育環境的先天差異特別大,這就決定了她今后的人生之路是一個什么樣子。這是一條通道,而這條通道在她身上越來越窄。出身低微的人,最初多是理想主義者,因為她向往改變現狀。作為一個女孩子,這個現狀就是嫁一個好男人。
媒人來說親那天,下著小雨,天空灰蒙蒙的。姓王的大伯進家門客套一會兒后,直奔主題:“你們家老大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今天來是幫介紹個對象。”王姓大伯說話慢條斯理。父母一邊聽一邊問詢這家人的背景,王姓大伯也耐心地將情況一一介紹。就這樣,大姐的約定婚姻便從這次說媒開始了。通過接觸與了解,大姐覺得將來要嫁的這個人與媒人介紹的情況有出入。大姐先是反對、反抗、掙扎。父母一再做她工作,她迫于生活的壓力,才勉強接受了這門婚事。
1982年10月,是大姐出嫁的日子,她剛20歲。婚前,父親東挪西湊,給大姐做了一套家具:大方桌、小木桌、衣柜、木箱子、長木凳、小方凳、梳妝鏡,幾床被子,兩件新衣。那天,臨近中午,鞭炮和嗩吶聲開始響起,親朋好友也陸續趕來,場面十分熱鬧。父母在招呼客人,大姐與她的同伴在另一個房間哭泣,很是凄婉。我那時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哭泣?是因為這段婚姻讓她難受,還是有別的委屈?長大后才明白,那叫哭嫁。要離開娘家了,感嘆無憂無慮的少女生活的結束,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同時也是為人妻、為人母和人生轉折的開始。
入夜后,我久久沒有睡著。
婚后,大姐生活算是平穩,雖不富足,但相比過去在家里的日子,已算不錯。幾年后,大姐生下一男兩女。后來的幾年,我也和大姐走上了差不多的路,高二上半年就輟學了,只是,我選擇穿上軍裝去到部隊。從此,我與父母、與大姐天各一方。
生活往往不是想象中的可以平坦延伸,有時偏偏就會遇到一些挫折。事情還得回到前幾年,她老公背叛她后,她作出了魚死網破的決定:要么這個男人去死,要么回來過日子。于是,她不再與人交往,默默地建造起屬于自己的世界,避開每一個人的目光。每一件事情都有起因,大姐的婚姻出現裂痕也不例外。起因是,她們的土地被政府征用,得補償三套房子,另外還補助幾十萬元的生活費用。這對于在農村生活的他們來說,已經屬于暴發戶了。一夜之間突然變得富有,他們沒有計劃好生活,但政策又帶來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比如原本好好的一家人,離婚就可以多分得一套房子。大姐的男人把這個事情當成一筆財富來運用。他先和大姐商量:離婚,分得房子后,再復婚。大姐聽他這么一說,原本平靜的心,也被鼓得活泛了。大姐同意他男人的觀點,先離,分房后再復婚。
離婚后,大姐和他男人還是在一起過了一段時間。可紙終包不住火。原來,她男人早有外遇,是想通過這種辦法將婚離掉,然后順利地與另一個女人生活。大姐不懂得法律,她以為這個離婚不算,可白紙黑字,這是法律。
大姐說,有時候,想到自己居然對所愛之人了解甚少,一個人真是既憤怒又絕望。想到根本無法了解他,又無法滲透到他心靈深處的所思所想,她心都碎了。她竭盡全力想要把他拉向自己,試圖再了解他,也希望他了解自己,透徹、直達心底的了解。但一點一點地,她發現這些都不可能,不管她曾經對這個男人多么摯愛,也不管她和他關系多么的親密,他對于大姐來說已經是陌路。我為大姐悲傷,卻無法為她釋懷。不過,生活中可惜的事情太多,也就不用再去嘆息。畢竟,之前的辛酸苦悶也好,痛苦也罷,都得轉換成眼前的日子。每個人的生活都穿行在一條暗河里,跋涉過來就過來了。明天,或許有一個美好的故事在慢慢等著大姐。
這兩年,大姐從得不到解脫到慢慢解脫,可謂經歷大海苦澀般的波浪。她現在種地、養牲畜、游玩、摘茶,她認真做好每一天分內的事情,不索取無關的遠景,不糾纏于多余的情緒和評判,不傷害,不妄想。人生不再如迷一般的形象,日子過得倒實在,沒有不好。
早些年,我一直在部隊,每年也只是象征性地回家看看父母,甚至有時兩三年才回一次,在家待不了幾天就得離開。轉業后,家安在昆明,離故鄉也是千里路程。雖說交通較之過去方便快捷,但回一次家談何容易。所以,家里的許多事情都依靠大姐、二姐來完成。
2017年,母親病了,需要住院,需要護理。那時,我陪女兒在西藏參加高考,無法抽身回家照顧父母。大姐、二姐義不容辭地擔當起照顧父母的責任。經過她們精心的護理與照顧,父母身體恢復得較好。我特別地感謝姐姐。就在前一周,父親腿疼,大姐帶他到醫院檢查治療,花了九百多元。我說給她寄回去,她說不用,都是共同的父母,誰有時間誰就多照顧一下無妨。多么樸實的大姐啊!
每次回故鄉看望大姐,不是我給她拿得多,而是她將農村的土雞蛋、土雞、辣椒醬、干酸菜、茶葉等裝滿一車。食用著大姐送給我的這些有機食品,即使在遙遠的他鄉,也能感知到這份濃濃的親情。一年又一年,時間慢慢從我們的指縫間溜走了。盡管時間在變,世事在變,親情永遠沒變。其實,大姐由于年輕時辛勤勞作,也落下了一身的病——腰椎間盤突出,胃病,眼睛也沒以前好了。她就像一部永不停歇的機器在運轉,再耐磨的機器也會損壞。
我知道,大姐的愛,就是:你在困難的時候,她勇敢地伸過來那雙手,沒有功利,沒有私心,更沒有隔閡。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