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夜

薛思雪

清明節的晚上，我特別想父親。父親是1992年年底猝然離世的，距今已有28年了，如果還在世的話已經76歲了，應該是一個白發老人。

父親是一位地道的農民，嚴格上講，父親是一位重病的卑微者。父親不到30歲，一次，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外出捕魚，劃船時，不小心前額重重地砸在橋門上，導致里面長期淤血，而生了腦瘤，失去了干重活兒的能力。雖然在他35歲那年，家里變賣家產去杭州給父親醫治，但由于當時醫療技術所限，手術不很成功，沒有徹底清除腦瘤，而且父親的視神經和嗅神經都在這次手術中被破壞，從此，他在模糊的視線中，在無香無味的世界里度過了余生。手術后，主治醫師斷言，說父親最多可以再活13年。果然，一語成讖。13年后，在他48歲的迎元旦新年的最后一天，毫無征兆地在睡夢中猝然長眠了。父親走后，誰也不曾料到，當時我四歲的外甥，隨我姐過來陪伴孤凄的母親，不小心在我家的河邊溺亡了。兩個月不到，兩個最親的人突然離開了我們，深深地打擊了母親和我們，更讓我感到生活的殘酷。

聽母親講，年輕時的父親在村里還算是一個人物，他在上世紀60年代初期，中學畢業，是當時村里學歷最高的人，當時是村里的生產隊隊長兼會計。父親很有俠氣，有一件事，在村里至今還在傳頌。上世紀那個饑荒年代，有一次，父親與別人賭吃飯，父親一口氣競吃了兩斤的米飯，讓對方目瞪口呆，當場吐血。而后，豪氣的父親競與朋友的妻子賭吃飯，想不到巾幗不讓須眉，竟一口氣吃了兩斤半的米飯，父親賭輸了。可不久后，這個女的突然死了，父親一直疑心是不是自己跟她打賭吃飯，過飽撐死的，為此常常內疚，常常默默地幫助那個朋友。在農忙時節，父親總是幫助他家，干完了，才會回家和我們干農活兒;過年過節，父親總是把家里好吃的偷偷拿出去給那個朋友吃。母親都知道，從不責怪，總是教育我們要理解父親，要學會善待他人。至今想來，父親善良的基因一定融入我的血液中了，才讓我會有蚊子、老鼠都不打的悲憫情懷，這一點，我想，應該感謝我的父親。

記得，父親得了腦瘤去杭州動手術那年，一去就好幾個月。當時，沒有電話，這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除了恐懼、孤獨、絕望，就是想念和等待。就這樣，大概在三四個月后，一個暴雨傾注的下午，放學時分，因為沒有帶傘，我被困在作為學校的祠堂里，看著天地間茫茫的暴雨，我想著遠方的父母，心里一片茫茫的絕望。這時，一個送雨傘過來的大人，突然對我說：“思雪，你還不回去，下午，你爸爸回來了。”我一聽，全身猛然一顫，縱身躍入茫茫的暴雨中，一邊流淚，一邊傻笑，一路狂奔。當我全身濕透，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家里，看見父親正戴著一個軍帽，坐在灶臺邊燒柴，母親正在燒菜，臉上流露出久違的笑意和溫存。當母親替我換了干衣服，父親招呼我坐在他旁邊，用灶臺的火溫暖我時，一種說不出的溫暖油然而生。

父親腦瘤切除以后，后遺癥復發，一次次地突然暈厥，再加上視神經、味神經、嗅神經被破壞，從此，他就生活在微光、無嗅無味的世界里。要命的是，父親失去嗅覺后，不由自主地打噴嚏。每次父親想打噴嚏時，就必須用掃帚的竹絲不停地搔鼻孔的最里端，有時戳得鼻孔鮮血淋漓，可還是無法打噴嚏。這時，頭痛得厲害的父親，就用腦袋往墻壁上撞，那一聲聲“嘭嘭”的撞擊聲，如一記記重拳，打擊在我的胸口。直到父親終于打了噴嚏，我才松了口氣，好像一個淹沒在水里的人，在即將窒息時，被提出了水面，獲得新生的感覺，直到現在，我想起這些還有無盡的后怕。更致命的是，一向有文化、有藝術、有情懷的父親，由于大腦部分被切除，相當于只有七歲孩子的智力，常常被村里人看不起，甚至成為被取笑的對象，性格變得極為暴躁。

父親只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年輕的時候喜歡說書唱戲，所以，溫州彈詞成為他的最愛。一天到晚，他都和一群老人們聚集在他那個房間里聽彈詞，在彈詞蒼涼說唱的英雄故事里，回憶自己往昔的豪氣干云的歲月。可惜，家里的生活實在太艱難了，母親又沒有什么錢可以給父親購買磁帶，父親只能省吃儉用，靠自己積攢的一些零錢，買幾盤磁帶聽聽，打發自己無聊的時光。我參加工作后，每月給母親兩百元，再偷偷給父親二十元，父親才可以買一些自己喜歡的磁帶，那段時間父親特別高興，看他又聽又哼的陶醉樣子，我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驕傲和幸福，可惜父親這樣的幸福時光才享受不到四個月，就突然遠離了我們。父親去世時沒有留下一句話，口袋里只留下十四塊錢，和一抽屜與他相依相伴的彈詞磁帶。我把父親的磁帶保存了好多年，常常睹物思人，心碎不已。我想，父親現在要是還健在該多好啊！

我想，不論我們父親是顯赫或卑微，不論他是否給我們留下經典箴言或絮絮瑣語，不論他身在遠方或近在咫尺，他都是我們靈魂深處最燦爛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