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才
摘? 要:連詞“所以”形成于先秦的“所以VP”,除需要滿足相應的句法條件之外,“所以VP”表“原因”的用法,是連詞“所以”賴以形成的重要語義基礎?!敖M塊”(chunking) 因素的作用與影響,以及人們對“所以”在結構和語義上的“重新理解”(reinterpretation),是連詞“所以”產生的主要機制和內在動因。連詞“所以”在漢代興起,完全成熟于魏晉之際,這是基于語言事實得出的可信判斷。
關鍵詞:“所以”;連詞;產生條件;機制;動因
中圖分類號:H13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8135(2020)01-0078-10
連詞“所以”形成于先秦的“所以VP”,這是漢語學界早已達成的共識。從“所以”的研究情況來看,大致圍繞著兩方面展開:一是連詞“所以”在什么時候產生;二是連詞“所以”與“所以VP”有什么區別和聯系。這兩方面的研究,增強了人們對連詞“所以”在性質上的認識,也加深了大眾對“所以VP”用法的進一步了解。至于“所以”由“所以VP”如何衍生,或者說連詞“所以”的形成路徑與演變過程如何,學界至今缺乏較為深入的探究。筆者關注的問題是,“所以VP”是如何演變為連詞“所以”的?由“所以VP”演變為連詞“所以”是在什么樣的背景下進行,又需要滿足句法或語義上的哪些條件?“所以”演變成連詞,其深層次的原因是什么?這正是筆者在本文中需要解決的問題。
一、“所”的用法和“所以VP”
先秦漢語中,“所”作為特指代詞,常見的用法是放在動詞前,“和動詞組成一個名詞性的詞組,表示‘所……的人‘所……的事物?!炙复囊话闶切袨榈膶ο蟆?sup>[1]365。“以”字最早是動詞,“所”置于動詞“以”之前,構成的“所以”具有名詞性。同樣,“所”也可放在連謂式的“以+VP”之前,使“所以+VP”變成名詞性短語,“以”是后來才虛化為介詞的。當“以”是介詞時,“所以VP”的性質仍是名詞性的[①]?!豆糯鷿h語虛詞詞典》分析“所以VP”時說:“‘所字先與介詞相結合,然后再與動詞組成名詞性短語,在句中表示跟動詞相關的原因、處所、時間以及動作行為賴以進行的手段或涉及的對象等?!?sup>[2]563
“所以”是古漢語常見的凝固形式之一,其功能是“把謂詞性結構和句子結構變為仂語結構”(王力先生語)。王力先生曾將《孟子·滕文公上》中的“五谷,所以養人也”譯成“五谷乃是拿來養育人民的東西”,接著他進一步分析說,其中“拿來”是譯“以”字的,“的東西”是譯“所”字的。“所以”在這里的功能是,把謂語形式“養人”轉換成名詞性仂語“所以養人”[3]396-397。無論“所動+VP”還是“所介+VP”,“所以VP”都以短語的身份出現,表現出名詞性。如:
(1)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2)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前出師表》)
(3)寡人雖無似也,愿聞所以行三言之道,可得聞乎?(《禮記·哀公問》)
(4)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禮記·中庸》)
例(1)中的“所以VP”作主語,其前有修飾語“強秦”,“強秦”與“所以VP”之間使用了助詞“之”。例(2)中的“所以VP”修飾后面的中心語“職分”,“之”用以表領有關系,“所以VP”之前還使用了修飾語“臣”?!按恕睘榫渥又髡Z,謂語是“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例(3)中的“所以VP”充當動詞“聞”的賓語。例(4)中的后五個動詞“知”,其賓語由“所以VP”充當。由于介詞“以”可用來表工具、方式、手段、憑借或原因等,因此,與此相對應,“所以”也可以用來表工具、方式、手段、憑借或原因。當“所以”表工具、方式、手段、憑借時,其可理解為“用來+動+的”“用來+動+的方法”等[4]260,如例(2)至例(4);當“所以”表原因時,其可理解為“動+的原因(緣故)”“之所以+動”等,如例(1)。簡言之,“所以VP”主要表現為兩種用法:或者表“所用”,或者表“所因”[5]。由于“所介+動”是體詞性的,“者”又可以與其組合在一起,因此在“所介+動”之后也可添加“者”而構成“所以VP者”形式,如例(1)。這里再舉兩例:
(5)今所以養母者,君之祿也。身安得無死乎?。▌⑾颉缎滦颉ちx勇》)
(6)然昔吾所以貴堯舜禹湯文武之道者,何故以哉?(《墨子·尚賢下》)
這兩個例子中,“所以VP者”分別充當句子的主語,“所”只起著“指示行為對象的作用”[1]366?!八訴P”之后的“者”字,可以具體指代“行為發生的處所,行為賴以實現的工具手段和方式方法,產生某種行為的原因,以及與行為有關的人物,等等”[1]366-367。例(5)中的“者”指代的是“供養母親的方法”,例(6)中的“者”指代的是“看重堯舜禹湯文武之道的原因”。例子中的“者”字,其功能已經發生漂移(shifting),不再指代動作行為的施予者,而是指代動作行為涉及的對象。
二、連詞“所以”產生的條件
“所以”雖然來自“所以VP”,但其最后演變為連詞,則經歷了較為漫長的過程。而且,“所以”由“所”和“以”兩個分離的句法單位到二者的凝結與固化,再到連詞的最終形成,需要滿足必要的句法條件和相關的語義條件。
(一)句法條件
從例(1)至例(6)來看,“所以VP”像一個名詞那樣,在句中作主語、賓語、定語或判斷句的謂語。那么這些句子中的“所以”,是不是都能演變為一個連詞呢?依筆者看,連詞“所以”的形成,明顯受到句法環境的影響和相關條件的制約。
1.“所以VP”須用在判斷句中:考察發現,“所以VP”更多地用在判斷句之中。如:
(7)諸侯所以歸晉君,禮也。禮也者,小事大、大字小之謂。(《左傳·昭公三十年》)
(8)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老子》十三章)
(9)《鹿鳴》,君所以嘉寡君也,敢不拜嘉?(《左傳·襄公四年》)
(10)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莊子·讓王》)
“所以VP”在例(7)(8)中作判斷句的主語,在例(9)(10)中作判斷句謂語。為了論述的方便,我們把前者所使用的句式,記作“S所以VP,NP也”,簡稱句式(Ⅰ);把后者所使用的句式,記作“NP,S所以VP也”,簡稱句式(Ⅱ)。不管是句式(Ⅰ)還是句式(Ⅱ),“所以VP”之前,都可以帶上修飾限定成分“S”。李佐豐先生說過:“在所字短語之前,還可以有體詞性詞語。一般把所字短語之前的這個體詞性短語分析為定語,但從語義關系看,這個名詞性詞語,相當于‘所之后那個謂詞性詞語的主語。”[4]255由于“S”與“所以VP”是領屬關系,因此有時可添加“之”形成“S+之+所以VP”,如下面的例(11)和例(12),句中“之”的有無,并不妨礙對其結構關系的理解。
(11)世主之所以加務者,皆非國之急也。(《商君書·算地》)
(12)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莊子·讓王》)
從以上例子可以看出,“所以VP”無疑都用在判斷句之中。無論“所以VP”作判斷句的主語還是謂語,都表示主謂之間具有同一或類屬關系,即對動作行為所涉及的工具、手段、方式、憑借或原因等,進行認知上的斷定或判斷。在筆者看來,“所以VP”用在判斷句中,才有可能促成連詞“所以”的產生;如果“所以VP”不用在判斷句這樣的句法環境中,那么“所以”便不可能向因果連詞演變。這是因為,上面例(3)(4)中的“所以VP”始終是一個短語的形式,而且賓語位置上的“所以VP”,根本不可能演化為連詞“所以”。但這并不是說,判斷句中的“所以VP”就一定能生成連詞“所以”,連詞“所以”的產生還須滿足下面的句法條件。
2.使用“NP,S所以VP也”句式:“所以VP”作判斷句主語時,NP表示原因(或工具、方式等)?!癝所以VP,NP也”是用來追溯或探究原因的句式,使用的是“前果—后因”,“NP”是原因,充當判斷句的謂語;如果使用“NP,S所以VP也”進行表達,使用的則是“前因—后果”,即判斷句主語“NP”是原因成分,這時候“所以VP”是對“NP”這一原因進行判斷。
(13)子墨子曰:“天下之所以生者,以先王之道教也……”(《墨子·耕柱》)
(14)凡奸人之所以起者,以上之不貴義,不敬義也。(《荀子·強國》)
(15)因燒其券,民稱萬歲,乃臣所以為民市義也。(《戰國策·齊策四》)
(16)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爭奪也。(《荀子·議兵》)
例(13)中的“所以VP”充當判斷句的主語,“所以”表示“天下人生存的原因”;例(14)中的“所以VP”充當判斷句主語,“所以”表示“起事的原因”;例(15)中的“所以VP”充當判斷句的謂語,“所以”表示“用來報答的方式”;例(16)中的“所以VP”充當判斷句謂語,“所以”表示“用來禁暴除害的工具”[1]367。在筆者看來,例(13)至例(16)“所以VP”雖然都是用在判斷句中,但卻不能衍生出連詞“所以”。這是因為,例(13)(14)中的“所以VP”盡管表原因,但其用在了判斷句主語的位置。這種表原因的“所以”,由于句式義是“由果溯因”,因此只能形成“所以……因為……”或“之所以……是因為……”的語法格式;由于連詞“所以”表因果關系,且須是“前為因、后為果”,因此連詞“所以”只能形成于“NP,S所以VP也”之中。就例(15)(16)來看,雖用在謂語位置,但“所以VP”一是表方式,一是表工具,因而例(15)(16)不可能形成連詞“所以”。換句話說,當“所以VP”表原因時,如果放在判斷句的主語位置,則不能形成連詞“所以”,即“S所以VP,NP也”不是連詞“所以”產生的句法環境;只有當“所以VP”用來表原因,且“所以VP”處于判斷句的謂語位置,即:使用“NP,S所以VP也”句式,其“所以”才有可能演化為因果連詞。
3.類推的作用使NP結構復雜化:人們使用“NP,S所以VP也”進行表達時,其主語部分往往由名詞充當。在類推的作用下,NP位置上的內容也可以換成小句或句子。如:
(17)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韓非子·五蠹》)
(18)今女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亂也。(《荀子·議兵》)
例(17)(18)使用了“NP,S所以VP也”句式。因類推的作用,例(17)原NP的位置上使用了較為復雜的結構——“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例(18)原NP的位置同樣也使用了較為復雜的結構——“今女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一般認為,“NP,S所以VP也”中,只有當NP換成小句或句子的時候,“所以VP”才有可能演變成連詞“所以”。但是,在筆者看來,例(17)(18)的“所以VP”卻未必就能演變成連詞“所以”。這是因為,“所以VP”之前雖然使用小句或句子,但這些小句或句子之后卻無一例外地使用了指示代詞“此”?!按恕钡挠梅ㄊ菍η懊嫘【浠蚓渥拥膬热葸M行復指。這樣一來,就使例(17)(18)所在的句子明顯具備判斷句的特征,只能被看成單句的形式,而不能將其當作復句來理解。因而,“所以”仍屬于名詞性短語,表示“……的原因”。
4.“是”“此”等代詞不能出現:“NP,S所以VP也”中,當NP復雜化以后,如果不再使用例(17)(18)中“此”之類的代詞進行復指,那么NP位置上的復雜結構就可能導致人們將“所以”理解成連詞。也就是說,只有把例(17)(18)變成以下的結構形式,連詞“所以”才可能形成。
(17')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韓非子·五蠹》)
(18')今女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亂也。(《荀子·議兵》)
需要強調的是,在NP復雜化、指示代詞“此”隱現之后,例(17')中的“所以亂也”,其“所以”才有可能向連詞演化;但是,例(18')中的“世之所以亂”,雖然“所以”表原因,但并非必然會演變成連詞。這是因為,“所以”并不居于句首,其前的S成分——“世”,阻礙了“所以”向連詞過渡和演變。因此,以上條件還難以促使連詞“所以”的產生。
5.“S所以VP”中的“S”脫落:“NP,S所以VP也”中,“所以VP”之前還必須沒有“S”成分,這是連詞“所以”形成的最后一個必須滿足的句法條件。從形式上看,連詞“所以”所連接的兩個部分,一部分表原因,一部分表結果。由于“所以”經常用于“因為……所以……”格式,因此連詞“所以”必然會放在兩部分內容當中。在“NP,S所以VP也”句式中,“NP”可看作一部分,“VP”可看作另一部分,“所以”正處于“NP”“VP”的中間位置。如果“S”不隱現,那么“所以”的前面就有了兩項,這跟連詞“所以”的特征不相吻合。因而在這種句式中要形成連詞“所以”就不能有“S”的存在,即“所以VP”之前,不能有修飾語或限定語。單從謂語角度看,下文例子中的“所以VP”演化為連詞“所以”才有可能,比如:
(19)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修業也。(《周易·乾卦》)
(20)系辭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兇,所以斷也。(《周易·系辭上》)
以上僅僅是對“所以”演變成連詞從句法結構上所作的分析。一言以蔽之,“NP,S所以VP也”句式中,在“所以VP”作謂語、其前又無“S”成分的前提下,且“NP”復雜化之后不再用指示代詞“是”“此”等進行復指時,這時的“所以VP”才有可能演變為連詞“所以”。這是連詞“所以”形成的句法要求,除此之外,還必須滿足相關的語義條件。
(二)語義條件
“所以VP”所表語義不外乎兩類情況:一是“所以”表“所用”,二是“所以”表“所因”。筆者認為,“所以VP”若在句中表“所用”(即表工具、手段、方式或憑借),則“所以VP”不可能促使因果連詞“所以”的凝固與形成;只有當“所以VP”表“所因”(即表原因)時才有可能促成“所以”演變為因果連詞。王力先生說過:“一方面我們要認識上古漢語的‘所以和現代漢語的‘所以之間的區別,另一方面我們又不能不承認它們之間的歷史繼承關系。上古漢語的‘所以既然能表示原因,就有可能轉變為‘故(‘因此)的意思。”[3]399也就是說,“所以VP”表原因的用法,是連詞“所以”形成的語義基礎和先決條件。
結合上面的例(13)至例(20)來分析。例(13)(14)雖用“所以VP”來表示原因,但例中的“所以VP”作判斷句的主語。這種情況下的“所以”不符合連詞“所以”形成的句法條件,倒是可以形成“之所以……是因為……”或“所以……的原因,是……”的句法格式。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句式中的“所以”不應視為連詞,而是先秦“所以”作為短語用法的一種繼承[6]。例(15)(16)雖然是“所以VP”作判斷句的謂語,但“所以”表工具,“所以VP”并不是表“所因”。這種語境下的“所以VP”盡管滿足了連詞“所以”的句法條件,但沒有滿足連詞“所以”的語義條件,不可能誘發連詞“所以”的產生;只有當例(17)(18)中的“所以VP”充當判斷句的謂語,從形式上看“所以”又處于“NP”與“VP”中間時,這種表原因的“所以”,才有可能演變為連詞??墒?,例(17)“所以VP”之前雖然沒有“S”成分,但卻使用了指示代詞“此”;例(18)“所以VP”之前不但用了指示代詞“此”,而且還有“S”成分。指示代詞“此”以及“S”成分的出現,勢必阻斷了這種語境中“所以”演變成連詞的可能性。也就是說,只有當例(19)(20)中不再用代詞“此”、也沒有“S”成分時,“所以VP”才有可能衍生為連詞“所以”。要同時符合這樣的句法、語義條件,在文獻中不難找到“所以VP”的用例,如:
(21)不軌不物,謂之亂政。亂政亟行,所以敗也。(《左傳·隱公五年》)
(22)既不能強,又不能弱,所以斃也。國危矣,請下齊以救國。(《左傳·僖公七年》)
(23)畏而后上下慈和,慈和而后能安靖其國家,以事大國,所以存也。無威則驕,驕則亂生,亂生必滅,所以亡也。(《左傳·襄公二十七年》)
肖奚強、王燦龍兩位先生在其文章中曾引過這三個例句,他們評述說:“盡管我們不認為以上三例中的‘所以在創作的當時就已經完全表示結果,但至少我們可以認定,后世讀者在讀到它們時,總會自覺不自覺地將它看作是表示結果的?!?sup>[7]筆者認為,例(21)至例(23)只是具備了連詞“所以”所需的句法、語義方面的條件,但先秦漢語中的這些句子其實使用的仍是判斷句式。與例(17)(18)比較,只是這些句子中的“所以VP”之前少了指示代詞“是”或“此”而已,如果添上“是”或“此”用來復指前面的內容,那么這些句子仍屬于表判斷,其與“NP,S所以VP也”一樣,判斷語氣和作用非常明顯。其中“所以”的用法,與先秦時期“所以”作為短語的用法并無二致。在筆者看來,讀者將這些句子中的“所以”看作表結果連詞的用法,完全是解讀時的一種主觀“感覺”。而要使這種語境中的“所以”演變成連詞,還須有誘發的動因和內在的演變機制。如果缺少演變的動因與機制,“所以VP”仍將只是短語形式,其“所以”也不可能演變成連詞。
綜上所述,如果要由“所以VP”衍生出連詞“所以”,不僅需要滿足以上方面的句法條件,更需要同時符合其表“所因”的語義條件,這些條件缺一不可。
三、連詞“所以”形成的動因
王力先生說:“上古漢語的‘所以既然能表示原因,就有可能轉變為‘故(‘因此) 的意思?!?sup>[3]399上古的“所以”用來表示原因,意思是“……的原因(緣故)”。這個表原因的“所以”,是怎樣由“……的原因”轉變為“因此”這樣的意思的?從語義上看,這中間是怎樣過渡、又是如何演變的?對此需要作出相應的闡釋和回答。
在筆者看來,由上引例(21)至例(23)中的“所以VP”,凝結固化為因果連詞“所以”,一方面經歷了相當長的歷史過程,另一方面則涉及深層次的原因。而這深層次的原因,既有人們認知上的“組塊”(chunking)[②]因素在發生作用,更重要的是對“所以”的結構和語義的“重新理解”(reinterpretation)[③]。如果沒有“組塊”因素的作用與影響,沒有人們對“所以”的“重新理解”,即便有例(21)至例(23)中的“所以VP”所處的語境,“所以”也不可能演變為因果連詞。“組塊”因素對“所以”的詞化作用,筆者另文曾有所論及[④],這里主要談一談連詞“所以”產生的動因——“重新理解”。
“重新理解”是與語法化密切相關的一個重要范疇。儲澤祥、王寅兩位先生指出:“從本質上看,‘重新理解是由于普通人(不包括專業人員)對某個語言形式歷史意義、用法的不了解或遺忘而造成的一種‘普遍誤解,是同一個語言形式在不同歷史時期使用結果不同的一個反映?!?sup>[8]簡單地說,“重新理解”就是把語言單位歷史上的X意義理解成當代的Y意義。如“顏色”本是偏正結構,“顏”即“面”,但人們后來不了解“顏”的本義,把“顏”重新理解為與“色”相近的意義,“顏”和“色”被并列起來,從而產生了“五顏六色”的說法[9];又如“洗澡”本是并列結構,“洗”和“澡”都是動詞,都有“洗浴”的意思,后來從元代開始,“洗澡”被錯析為動賓結構,結構的錯析讓本為動詞意義的“澡”獲得了名詞之功用,可用來指代一種“洗浴活動”或“(洗浴中的)身體”,并由此產生現代漢語中一些新的用法,如“沖澡”“搓澡”“擦澡”“泡澡”[10]。語言實踐中,既可能涉及如“顏色”“洗澡”等在結構關系上發生明顯變化的“重新理解”,也可能涉及如“救火”“凱旋”等在語義方面發生顯著變化的“重新理解”[8]。
筆者認為,由“所以VP”演變成連詞“所以”,主要原因就在于人們不僅對“所以”進行了結構上的“重新理解”,而且更把“所以”“重新理解”成類似于或等同于“是以”的語義。這兩方面的“重新理解”,促成漢語連詞“所以”的衍生。
前文說到,“所以VP”具有名詞性。結合例(21)至例(23)來看,“所以VP”作判斷句謂語,表示“……的原因”。無論“以”是動詞,還是介詞,其中的“所以”本就是前正后偏的關系,“所”是這個偏正結構的中心。但是,后來人們卻對其結構進行“重新理解”。比如王力先生認為,“所”放在動詞前,就是作“動詞的賓語”。他還進一步說:“如果我們承認‘所字是代詞,那么它作為賓語,也是放在動詞前面的。這樣,我們可以看見很整齊的幾個凝固形式互相對應:何以 是以 所以/何謂 是謂 所謂?!?sup>[11]73在王力先生看來,當“以”是動詞時,“何以”是“賓+動”結構,“是以”也是“賓+動”結構,于是便得出結論說,“所以”也同樣是“賓+動”結構,并且還從互相對應的角度驗證了“所以”為“賓+動”關系。殊不知,將“所以”等同于“何以”或“是以”,實際上是一種錯誤的分析,也是一種結構上的“重新理解”。因為“所+動”具有名詞性,如果把“所+動”理解成“賓+動”,那么“所+動”就不具有名詞性的語法性質。同樣,“何謂”是“賓+動”,“是謂”是“賓+動”,但不能據此將“所謂”也當作“賓+動”,因為“所謂”實際上是名詞性的,表示“所說的……”之義。因此,王力先生把“所以”當作“賓+動”明顯是一種錯析,是對其結構進行的“重新理解”。
當“以”是介詞時,王力先生同樣把“所以”分析成“介+賓”。在他看來,“所”可以充當介詞的賓語,如“所以”“所為”“所與”“所自”“所由”等都是“介賓”結構,這個“所”都提到了相應的介詞之前?!啊赃@個詞組,原來是介詞‘以加賓語代詞‘所(提前)?!越Y構,往往用來追問原因或解釋原因?!薄艾F代漢語連詞‘所以就是從這種解釋原因的詞組‘所以發展過來的。但是現代漢語的這種‘所以和古代漢語的那種‘所以的意義大不相同?,F代漢語的這種‘所以,等于古代漢語的‘是以。”[11]159在把本為偏正關系的“所以”重新理解為“賓+動”(或“賓+介”)結構的前提下,王力先生更是把古漢語中“所以”的語義理解成等同于“是以”的語義,因為在他看來,“是”是代詞,“所”也同樣是代詞。張治先生說過,“是以”與“所以”都屬于“代詞+介詞”結構,“是”與“所”的性質相近,“所以”和“是以”演變成連詞的軌跡也大體相同[12]。李祚唐、陳昊兩位先生認為:“‘是以在文言中很早就作為連詞使用,而且相當普遍。它和‘所以內部結構相同,都有‘以,‘是和‘所都能單獨用作指代,且音相近??梢姡B詞‘是以是連詞‘所以不同書寫形式的來源?!?sup>[13]《古代漢語虛詞詞典》分析“所以”時也這樣說,其“本是介賓結構,由介詞‘以和代詞‘所構成。由于‘所以這個介賓結構經常固定使用,并且在句中的位置和意義都有所發展變化,于是凝固為一個復合虛詞?!?sup>[2]564正是由于人們把“所以”的結構錯析為“賓+動”(或“賓+介”)的關系,并將其理解成等同于“是以”的意義,所以才有將例(21)至例(23)中本為判斷形式的“NP,S所以VP也”,重新解讀為近乎表因果關系的復句形式的做法。
如果將例(21)至例(23)中的“所以”,等同于“賓+介”結構的“是以”,那么毫無疑問,“所以”就變成具有“因此”義的因果連詞。在“NP,S所以VP也”中,由于“主語比較復雜,有作分句的條件,這句子就有了演變為復句的可能性。……這些句子中,那些‘以當‘因講的,便開始演變為因果復句,‘因的分句在前,‘果的分句在后,‘所以用在‘果的分句上,就成了意思略等于‘是以(因此)的連詞?!?sup>[5]周法高先生認為:“‘所以在漢以后,解作‘是以或‘故和現代漢語的‘所以相似。”[14]柳士鎮先生指出:結果連詞由解釋原因的詞組性質的“所以”凝定而來,它使用時的特征之一是:“所以”必須喪失其固有的能夠使整個句子轉變為名詞性詞組的功能[15]。也就是說,“所以”詞化為一個連詞,最為關鍵的有兩點:一個是將偏正結構的“所以”“重新理解”(reinterpretation)成為等同于“賓+動”(或“賓+介”)結構的“是以”;另一個就是“所以”之“所”已經完全失去轉指的功能。通過考察發現,漢代以后的一些文獻,“是以”和“所以”往往被同時用在較為對整的上下文里,這時候的“所以”,與“是以”的意義和用法相同。如:
(24)未知中國強弱,是以疑而嘗之;且大會者不求近功,所以不進也。(《三國志·諸葛亮傳》)
(25)是以上代之君,莫不崇重斯軌,所以篤俗訓民,靜一流競。(桓溫《薦譙元彥表》)
“所以”之所以被重新理解為“是以”,一方面是因為人們常把“所”的用法等同于“是”的用法[⑤],如此一來,便將“所以”誤解為是“是以”一類的結構(“是以”是介賓結構,“所以”本是前正后偏的名詞性結構)。另一方面,“NP,S所以VP也”這種句式所在的句法語境,促使人們將“所以”的語義理解成“因此”的意思。當“所”不指代工具、手段、方式或方法,而是表示動作行為的原因時,那么“NP,S所以VP也”本就表“NP是……的原因”之句式義,即判斷句主語“NP”,是“所以”之后那個動作行為所產生的緣由。換句話說,在這樣的句式中,“NP”是原因,“VP”是結果,將“所以”重新理解成“是以”的結構,“所”又恰好指代前面的原因——“NP”,而在“組塊”因素的作用下,“所以”又處于表原因的“NP”和表結果的“VP”中間。當“NP”復雜化以后,“所以”就由表“……的原因”逐漸過渡到表因果關系的“因此”之語義。連詞“所以”就是在這種語境下,并滿足了成詞條件之后,才得以正式形成。
四、連詞“所以”出現的時代
那么,連詞“所以”究竟產生于什么時代呢?有的學者認為其成熟于唐代,有的認為產生于魏晉,有的認為“所以”是漢代就演變成了連詞,有的又認為連詞“所以”肇始于先秦②。學界何以有如此大的分歧?在筆者看來,原因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連詞“所以”的判別標準究竟有哪些?另一方面是對“所以”的重新理解大致始于什么時候?將這兩方面弄清楚,連詞“所以”產生的時代也就明確了。只要把握連詞“所以”的相關特征,就可以判斷“所以”是否已凝結固化成詞,也就比較好確定連詞“所以”產生的大致時代。
連詞“所以”有什么樣的特征?王力、朱城、甘子欽等先生曾先后談到這個問題,歸納起來大致有幾個方面:一是“所以”放在句首;二是“所以”所在句子,句末沒有“也”;三是“所以”的后面有主語;四是用在表結果的分句中;五是“所以”要有“是以”“因此”等語法意義;六是“所以”要用在表“果”的主謂分句前面。
前已述及,連詞“所以”表因果的語義,是在“NP,S所以VP也”中衍生的。不管這種句式如何分析,“所以”之前的“NP”都屬于表原因的成分。當NP復雜化以后,因人們對“所以”的結構和語義進行了“重新理解”,才使“所以”固化成連詞。而人們對“NP,S所以VP也”是否作判斷句式的分析,除了NP復雜化以外,還要看“所以”之前是否有“S”,句末是否有語氣詞“也”。如果“所以”之前有“S”,那么“所以”就不置于句首;如果有語氣詞“也”或“NP”沒有復雜化,那么“NP,S所以VP也”仍可作為判斷句式來理解和分析。因此,判別“所以”是否變成因果連詞,還得綜合考察上述幾個方面。也就是說,判斷“所以”是不是連詞,首先看“NP,S所以VP也”中的NP是否已復雜化,復雜化后是否還會有“此”“是”等對其進行復指;其次看“所以VP”之前是否有“S”,“所以VP”之后是否有“也”;然后再看“所以”是否用在表“果”的主謂分句的前面;最后再看“所以”是否具有“因此”的語法意義。從這幾方面鑒別下文例子中的“所以”,其已成為連詞,而且可以推斷,連詞“所以”大致在漢代興起,完全成熟于魏晉之際。
(27)高祖小字季……后因諱邦不諱季,所以季布猶稱姓也。(《史記·高祖本紀》)
(28)賀內傷太子無辜,而曾孫孤幼,所以視養扮循,恩甚密焉。(《漢書·張安世傳》)
(29)重虧忠孝之名乎?所以忍悲揮戈,收淚告絕。(《后漢書·臧洪傳》)
(30)官本是臭腐,所以將得而夢棺尸;財本是糞土,所以將得而夢穢污。(《世說新語·文學》)
何金松先生說:“‘所以充當結果連詞,在什么時候出現?有人認為在戰國,有的認為在唐代。前者過早,后者過晚,大致在漢代產生?!?sup>[16]魏達純先生主張:“由于先秦的介詞結構‘所以有解釋原因的作用,上句舉出條件,下句則承上說明‘這就是……的原因,又由于它一般處于句首,因而自然逐漸地演變成表因果的連詞。這個演變首先從口語開始,然后才逐漸發展到書面語中。從時間看,則最早始于六朝或更早的漢末,而大量地演變則明顯發生于唐宋時期?!?sup>[17]可見,連詞“所以”興起于漢代的判斷是較為可信的。
五、結語
上文探討了連詞“所以”產生的條件和原因。在筆者看來,并非先秦的“所以VP”都一定能形成連詞“所以”,必須先滿足下面的幾個句法條件:①“所以VP”須用在判斷句之中;②使用“NP,S所以VP也”句式;③類推的作用使NP結構復雜化;④“是”“此”等代詞不在“所以VP”之前出現;⑤“S所以VP”中的“S”要脫落。在此基礎上,“所以VP”又用于表“所因”的語義。在認知的作用與影響之下,人們將“所以”當作“組塊”,并將本為前正后偏的“所以VP”,“重新理解”為“賓+介”的結構。當“所以”被當作類似于或等同于“是以”的結構和語義時,“所以VP”之“所以”,才可能釋作“因此”而最后演變成連詞。若沒有滿足相應的句法和語義方面的條件,“所以VP”之“所以”不可能演變為連詞;同樣,雖然滿足了相應的句法和語義條件,如果沒有“組塊”因素的作用和人們的“重新理解”,先秦時期的“所以VP”結構就不可能帶來“所以”的凝結固化以及連詞“所以”的最終形成。王鴻濱先生曾將《左傳》中的“是以”與“所以”進行比較,發現它們都可以用來表因果關系,隨著“是”和“所”的虛化和作用的喪失,“是以”和“所以”便完成了由詞組向連詞的演變和過渡。“二者作為連詞的功能是一致的,‘是以作為更為典型的因果連詞,聯系的因果句末幾乎都沒有語氣詞‘也,而‘所以到中古時期,隨著判斷句標志的句末語氣詞‘也的脫落,變得類似敘述的形式,才宣告因果連詞‘所以的正式定型?!?sup>[5]其對連詞“所以”所作的論斷,是較為中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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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宗榮)
The Condition and Reason of the Formation of the Conjunction “Suoyi”
WANG Xingcai
(College of Arts, Chongqing Three Gorg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4200, China)
Abstract: The Chinese conjunction “suoyi” (therefore) was formed from “suoyi VP” in pre-Qin dynasty.? In addition to the need to meet the corresponding syntactic conditions, the usage of “suoyi VP” for “reason” is the most important semantic basis of the formation of conjunction “suoyi”.The influence of the chunking factors and peoples semantic and structural reinterpretation towards “suoyi” are the main mechanism and intrinsic motivation of the conjunction “suoyi” being invented. The conjunction “suoyi” raised in the Han dynasty, was then produced in large amounts and fully formed in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This judgement based on language facts is relative credible.
Keywords:“suoyi”; conjunction; the condition of formation; mechanism motivation
[①]“所以VP”與“所VP”的區別在于介詞“以”的有無。漢語的介詞是從動詞演變來的,當“以”是動詞的時候,“所以VP”就是“所”帶連動結構,“所以”就是“所V”,“所以VP”就是“所V+VP”,“所V+VP”是體詞性的。當“以”是介詞的時候,“所以VP”就是“所介VP”,仍是體詞性的,“以”的虛化并不改變“所”字結構的性質。
[②] “組塊”(chunking),見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節詞的衍生和發展》(修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46。
[③] reinterpretation可以譯成“重新理解”或“重釋”。在語言學中reinterpretation主要用于意義或意義關系的重新詮釋。與“重新分析(reanalysis)”的主要區別是,前者多指意義或意義關系的再認,后者指結構關系(句法、形態或音系)的重組。詳見儲澤祥、王寅《動詞的“重新理解”及其造成的影響》,載《古漢語研究》2009(3):20-26。
[④] “所以”在“組塊”因素及韻律、節奏等影響下是如何凝結成詞的,可參看拙文《“‘所是‘以的賓語”質疑》有所論及,載《重慶三峽學院學報》2013(6):104-109。
[⑤] “所”與“是”都可以指代相關的人、事、物等,但更多的是表現出功能方面的不同:一是“所”不能單獨充當句子成分,“是”能獨立充當句子成分。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把“所”叫作“特別指示代詞”。二是“所”具有轉指功能,可以將謂詞轉化成體詞性的,而“是”則不能。
② 連詞“所以”產生的時代,所論者觀點多有不同。王力(1980)認為產生于晉代而成熟于唐代,劉冠群(1980)認為在南朝開始出現,潘榮生(1982)認為產生于晉代,魏達純(1998)認為始于六朝或更早的漢末,汪維輝(2002)認為最晚不會晚于漢末或魏晉,楊伯峻、何樂士(2001)等認為漢代以后“所以”才演變成連詞,陳秀蘭(1998)認為在東漢、三國時期就已出現,甘子欽(1991)認為產生于漢代,王锳(1993)認為產生于西漢,楚永安(1986)、朱城(2000)等認為產生于先秦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