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守英
中國要進一步完成偉大的轉型,核心在于兩方面:一是中國在進一步朝向全面開放的過程當中,經濟和政治要良性互動;二是要想真正實現結構現代化,就要解決農民跟土地黏度的問題。
新中國成立70年來,我國快速成長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經濟已經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邁向小康社會之后的中國經濟,不僅要看經濟增長總量,看經濟結構,還要看經濟耐力和穩健性,看鄉村振興,看城鄉中國如何實現創新發展、協調發展、開放發展、包容發展、綠色發展。
70年來中國已經實現從鄉村社會向城市社會的歷史轉型,在這個歷史轉型過程中,中國轉型的特征、方式、制度安排和績效都呈現出不同于早期發達國家的道路,也不同于戰后發展中國家的路徑。本文利用政治經濟學的方法,分析中國轉型的獨特性、發展模式的特質以及不同階段工業化、城市化的方式對于產業轉型的影響。在分析70年轉型進程的基礎上,提出中國已經進入“城鄉中國”發展階段。“城鄉中國”的特征既不同于“鄉土中國”,也不同于“城市中國”。公共政策的設計既要擺脫“鄉土中國”的歷史束縛,也要拋開“城市中國”的傳統思維,要在城鄉平衡發展的立足點上,促進城市和鄉村的共同繁榮。制度改革的基本方向應該是推倒隔絕城鄉的體制障礙,實現城鄉之間由“通”到“融”再到“合”。
一、理解轉型的兩個維度
對于中國轉型,大多數的看法是常規的看法,一看增長率,過去超過多少年10%以上的增長率就是“中國奇跡”;二看結構變革,它所用的主要指標是工業化率和城市化率。這基本上就是用總量和結構的指標來看整個中國的轉型。要重新思考轉型的兩個維度。
一個經濟體衰退率的下降
追趕型經濟體長期都以實現加速戰略為導向。而把經濟發展時段拉長,從整個人類史的角度觀照,就會發現國家與國家、經濟體與經濟體之間的競賽比的是耐力,而非某一個階段有多高的增長率。
衡量轉型的第一個指標并不是經濟增長率的高低,而是經濟體衰退率的變化。從增長指標分解來看,發達國家之所以富,并不在于長期保持持續的正增長,真正的奧秘在于衰退率的下降。從增長的年份來看,窮國正增長率的表現并不差,差就差在衰退率居高不下。由此可知,衰退率和衰退頻率實際上是富國和窮國拉開差距的根本原因。
之所以存在這種差異,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衰退率跟一個國家政治和經濟的互動環境密切相關。窮國的衰退率非常高,實際上是因為這些國家的政治不穩定性更大,政治事件更頻繁發生。
結構變遷帶來鄉村變遷的程度
結構變遷本身可以使一個國家的工業化和城市化水平提高,但是衡量轉型的第二個非常重要的指標,不在于工業化和城市化率,而在于結構變遷帶來鄉村變遷的程度,即農民與土地及鄉村的黏度變化。
在世界所有發達國家的結構轉變過程中,都出現了農業占GDP份額和農業占就業份額一致的下降,即農民跟土地、鄉村的黏度變化之后,農業占GDP份額和農業占就業份額這兩個變化趨同。其背后的內涵是農民跟鄉村、土地的聯動。留下的農民從事更高報酬更有競爭力的農業,因此農業與其他產業間利潤率差別不大。
所以,轉型的真正標志是兩個:一是衰退率的下降,如果衰退率下降,就代表這個國家基本進入比較平穩的狀態;二是農民跟鄉土黏度的降低,結構變遷本身并不會帶來一個社會的真正轉型,只有農民跟鄉土的黏度降低,才代表一個國家從農業社會轉向城市社會。
二、中國轉型的典型事實
中國的長期經濟績效與衰退率變化
縱觀中國長期的經濟績效,過去70年經濟奇跡的核心不是高增長,而是低衰退。改革開放40年來整個經濟績效和之前近百年歷史相比較,成績突出,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折騰”。政治的穩定帶來政治和經濟的良性互動,保證了整個社會的高度穩定,再加上政治體制改革同經濟體制改革進程相匹配,構建了中國過去40年良好的經濟環境。
中國結構轉變中的“反常規”事實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發生了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變和從鄉土社會向城市社會的轉變,農業份額下降,工業份額上升。中國在轉型過程中同世界發達國家相比,無論是農業、工業占GDP份額上,還是城市化水平上,均呈現趨同趨勢,但也出現了三個反常事實。
一是農民離土的程度小于對農業經濟的依賴程度。農民對農業經濟依賴的程度跟其他國家趨同——我國農業占GDP的份額,現在不到10%,但農民離土的程度與其他國家相比出現差異——中國第一產業就業占全國就業的將近1/3。
二是農民入城率小于其在城市的經濟活動率。在中國,城市化有兩條線,常住人口的城市化率和戶籍人口的城市化率,二者出現顯著差異。我國城市的經濟活動和其他國家是趨同的,但是農民進入城市的程度,即作為城市人的程度,跟其他國家相比是反常的。
三是雖然農業產值和就業份額趨同,但中國農業生產出現利潤率下降的反常情況。其他國家在結構轉變中,農業產值和就業份額的趨同,意味著農業的勞動生產率提高、農業的回報提高、單位勞動的回報提高。但由于我國農業占GDP份額和農業占就業份額這二者之間的反常,直接導致我國農業的利潤率是不斷下降的。
所以,從衰退率上看,過去40年中國取得了很好的成績,但在結構轉變上出現的這三個獨特性,是我們現在面臨的主要問題。
三、中國的結構變遷方式與轉型困境
一個國家轉型是否成功,即鄉村是否納入到整個結構轉型之中,核心不是取決于結構變遷程度,而是取決于結構變遷方式所帶來的農民與土地黏度的變化。結構轉變只有帶來土地黏度的變化,才是真轉型。事實上,在新中國70年的發展過程中,有快速的結構轉變,但在土地黏度降低上,由于結構變遷的方式,導致農民和土地的關系出現了與發達國家相比反常的情形。所以,不是結構變遷的速度帶來轉型,而是結構變遷的方式影響轉型。因為不同的結構變遷的方式,會有不同的土地黏度的變化。
農民被綁縛于土地的國家工業化
計劃經濟時期,我國開啟從農業國向工業國的轉變,采取的工業化方式為優先發展重工業的趕超式經濟發展戰略,農業充當提供農業剩余和低價農產品以滿足城市低價食品供應、保障低工資和低成本的角色。這種農業發展方式帶來兩個問題:一是農業勞動生產率停滯,二是農民被綁縛于集體土地的結構轉變。其所帶來的后果是鄉村結構的體系性危機,突出表現為以糧為綱導致鄉村產業窄化,破壞了農工、農副互補的結構;農民更加貧困,農業績效不佳,城鄉之間流動性差。我國是建立了一個完整的工業化體系,但卻是農民被綁縛在土地上的國家工業化,農民和土地的黏度并沒有發生變化。
不離土的鄉村工業化
改革時期,我國在土地制度上進行了松解。農用地實行集體所有、農戶承包制度;非農用地,則允許農民利用集體土地開啟鄉村工業化進程。農民參與到鄉村工業化進程,但只實現了分工和分業,并沒有離開土地。
80年代的中國農村之所以一片繁榮景象,除了制度上開放權利以外,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結構修復。由于允許農業經濟多樣化,允許農民從事副業,給農民更多的自留地,整個中國傳統鄉村農工、農副有機配合的結構得以修復,由此帶來了農業績效的增長、農民收入的提高和城鄉關系的改善。
可以說,這一時期是城鄉關系最好的時期。其間,農民收入提高的速度和農業增長的速度都是最快的。但鄉村工業化基本是在鄉村地區展開,不允許農民進入城市參與城市的工業化進程。這一時期農民跟土地、村莊的黏度并沒有改變,因而不是真的轉型。
“農一代”離土、出村、回村的工業化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中國開啟了高速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農民開始卷入跨地區流動的洪流,城鄉之間的大門真正被打開,大量農村人口進入城市。
有別于鄉村工業化時期,這一時期人們開始跨地區離土。支撐快速工業化和城市化核心的制度安排是土地制度。我國正是依靠獨特的土地制度來保證工業的低成本,支撐中國園區的快速工業化,通過土地的資本化即土地的出讓收入和土地金融化來保持國家快速城市化的進程。
這一時期,中國本應實現跨地區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但由于城市化不落地、城鄉權利不對等、鄉村土地制度滯后,帶來的結果是農民盡管離土,但后來又回村,真正的轉型并沒有發生。
這一次次鄉村結構危機來源于結構變遷方式。中國鄉村的真正問題在于中國工業化和城市化的方式,在于整個結構轉變過程帶來農村有機結構的破壞。我們只注重結構轉變的速度,并沒有認真反思結構轉變的方式,即如何將鄉村也納入到結構轉變的進程。園區工業化和政府主導的城市化推進中國快速的結構轉變,其代價是整個鄉村工業化和城鎮化停滯。中國的鄉村衰而未亡,農業回報率低下,鄉村經濟活動更加單一化,城鄉要素流動單向化。
四、邁入城鄉中國階段
鄉土中國的基本特征是以農為本,以土為生,以村而治,根植于土;城鄉中國的特征則是鄉土變故土,告別過密化的農業,鄉村變故鄉,城鄉互動。現階段,中國整個結構發生根本轉變,其標志是農民與土地、村莊的黏度開始松動。
農民的分化與代際革命
現階段農民發生的根本轉變,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農民的高度分化。這主要表現在收入上,純靠農業收入的農村只有10%,20%的農民已經完全不靠農業收入。二是“農二代”和“農一代”在政治、經濟、社會特征上出現了代際革命。“農二代”期望更好地融入城市經濟,體現出很強的入城不回村傾向。
農業產業革命
在中國新一輪的轉型過程中,農業產業正在發生一場革命,這場革命不同于以往的原因主要在于以下三點:
一是糧食安全的概念發生變化。長期以來糧食安全的概念是糧食自給,“米袋子”省長負責制。如今糧食安全已變成主糧安全,這就為非主糧生產區域提供很大的空間,實際上為整個中國農業經濟活動的多樣化和獨特化提供機會。
二是對供給的高質量需求。現在中國恩格爾系數只有27%,大家的需求是從數量轉向質量,轉向安全,轉向健康,這種轉變要求提高農產品的附加值。
三是城市對鄉村的需求。原來城市對鄉村的需求就是低價的糧食,現在還包括旅游健康、自然教育、歷史文化等,城市和鄉村兩個板塊互為需要。
農業的產業革命實際上是在不斷增加農業的復雜度、獨特性的過程中實現的,因此中國鄉村有沒有革命性的變化,取決于農業能否發生一場產業革命,這就意味著農業在其定義、內涵、功能和發展方式上都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村莊演化與鄉村轉型
不同于歐美,亞洲的鄉村有兩個主體,一個是農民,一個是村莊。村莊是一個家庭跟另外一個家庭,農民跟社區、國家發生關系的制度裝置,是一個“開關”。村莊是整個鄉村各種關系的總合,是非常重要的概念。
由于鄉村真正的主體是那些衰而未亡的村莊,但又不能采取大面積鄉村建設的辦法,所以鄉村振興的核心是如何讓這些衰而未亡的村莊體面起來。如今,鄉村的耕作半徑在擴大,農業的發展方式已經從原來的勞動密集型轉向資本密集型,“農二代”與“農一代”對于鄉村功能的需求不同。因此,中國未來村落的形態勢必會發生重大變化。
城鄉的互動與融合
上一輪城市化以生產要素由農村流向城市為特征,土地、資本、勞動力單向流入城市,最后導致鄉村衰敗。近幾年鄉村變化非常重要的一點是,資本先下鄉,而非政府先號召去鄉村。資本來到鄉村就代表人在變,人變之后想法就變,人變,想法變,業態就開始變,之后整個鄉村產業就開始活起來,城鄉互動開始發生。
五、實現偉大的歷史轉型
目前整個中國所謂的歷史轉型,實際上是指鄉村正在發生的這些變化已經表現出農民和土地、村莊的松動。這些松動是最積極的因素,是中國鄉村轉型的標志。中國要進一步完成偉大的轉型,核心在于兩方面:一是中國在進一步朝向全面開放的過程當中,經濟和政治要良性互動;二是要想真正實現結構現代化,就要解決農民跟土地黏度的問題。
我們要繼續總結改革開放40年的經驗。40年來,我國非常了不起的成績就是衰退率的下降,要在減速的同時防止發生衰退,這是中國最重要的問題。同時,我們也應該意識到,整個改革一定要沿著被證明行之有效的路徑進一步開放權利。改革的本質是開放權利,通過開放權利來增加更多人的機會,做大蛋糕,防止衰退。
從轉型角度來講,現在開放權利最主要的是城市向農村開放、農村向城市開放。首先,城市要全面開放,要對“農二代”開放城市的權利,尤其是對“農三代”開放教育的權利,這是牽涉整個中國的轉型是否會出現斷裂的重要問題。其次,農村要向城市開放權利,土地非常關鍵。土地要向鄉村、農民開放非農經濟的權利,同時向城里人開放使用土地的權利,這樣才能使整個鄉村地區盤活。最后,權利開放的前提是要實現有效治理,核心是土地制度改革。只有進行土地制度改革,才能使整個鄉村的經濟多樣化,才能使鄉村很多新產業有落腳之地,城里人才會融入到鄉村中去。
除了對上述兩個核心要素的把握,從鄉土中國到城鄉中國,再到城市中國,在結構現代化三階段中,我們還要有所防范。
一是防體制冒進。我們黨提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要更加成熟更加定型,意義就在于防止冒進。
二是防結構冒進。不能通過快速的工業化、城市化來實現從農業國向工業國的轉型。一定要認識到城鄉中國這個形態的長期性。長期的形態是城鄉共處、城鄉平衡、城鄉融合。鄉村只有功能的變化,不會消失。
三是防觀念固化。要真正實現鄉村轉型,必須防止觀念固化。與城市轉型相比,鄉村轉型更加困難,因為人很堅固,地很堅固,觀念更堅固。未來真正的困難是鄉村的轉型。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黨委書記、院長)
責任編輯: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