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愛國
“富強”是核心價值之一,政治學研究成果斐然,法學研究相對薄弱。法律對于人類的貢獻,無非生存、富裕、安全和平等。誠如邊沁所言,法律的目的是“保存生命、達到富裕、促進平等、維護安全”。法律對于安全和平等的作用是直接的,對于生存和富裕,法律只能起到間接的作用。“富強”并非法學專有詞匯,因此值得法學理論上的探索。就與法律的關系而言,法律與國強無一一對應關系,但法律與富裕則關系明確。
一、富強與憲制:歷史的考察
“富強”為“富”與“強”之合。宏觀上講,富與強成正比關系。其一,富裕提升強大的資源,權力和金錢永遠是人類行動的原動力。古代社會強調道德至上,稱金錢不能萬能;進入現代社會之后,萬物都市場化了,金錢可以換來古代社會不可交易的事與物。其二,強力可以換來財富,古今同理。古羅馬帝國橫跨亞歐非,靠的是軍事強力,掠奪大量的財富。日耳曼人橫掃歐洲,靠的是蠻族武力。英吉利建立日不落帝國,靠的是海上霸權和科技實力。
微觀上考察,當我們把一國的富強與政制聯合起來的時候,富強與法律的聯系就會顯現出來。古希臘150多個小城邦,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對抗的強手,一是斯巴達,二是雅典。從法律上考察,斯巴達采取的是寡頭制,集中少數有錢人之力,城邦得以富強;雅典采取的是民主制,集中自由人之力,創造了希臘神話。政制類型決定了國力的大小。羅馬的歷史巔峰,一是共和時期,二是帝國時期。孟德斯鳩總結說,元老院、平民院和執政官,權力制約平衡,造就了羅馬共和的輝煌。梅因在歸納羅馬帝國特征的時候,則說將軍和法學家在帝國享有無上的光榮,能夠登上皇帝的寶座。歷史上講,富強與法律無關。當我們討論古羅馬帝國盛衰原因論的時候,記得的還是羅馬帝國的軍事,而非影響法律世界至深的羅馬《國法大全》。中世紀轉型現代社會,強國的歷史還是以英法展開。英國和法國封建時代的頂峰,分別是亨利八世和路易十四時期,這兩位實際上是兩國歷史上專制的君主。削弱封建貴族的權勢,權力集中于國王和中央政權,他們分別建立了強盛的都鐸王朝和波旁王朝。
一國的強大,與軍事實力、權力運作、經濟富庶相關,與憲制無直接的關聯。歷史上看,國家的富強,既可以是平等的共和制,也可以是不平等的寡頭制,還可以是封建的君主制。如果將“國”與“民”分別開來考察,國之強弱和民之富貧則呈現復雜局面。國強民富并不常見,國弱民貧則非常易見。中間狀態下,國強民貧,說明國家橫征暴斂,國弱民富則是世外桃源。在這樣的情況下,法律則起到顯著的作用。以財稅法為例,高稅收高福利的地方,國富民強;高稅收低福利的地方,國富民窮。財稅法歷史學者的分析:英國光榮革命,是英國人喝著茶聊著天進入現代社會,其中的原因,是英國國王的高稅收負擔平等地落在每個臣民身上;法國大革命,是通過流血的暴力進入現代社會,其中的理由,是法國國王的高稅收負擔只落在第三等級的平民身上。稅法的不同,導致了不同的社會命運。
國家強大與法律無直接關聯,但有趣的是,強國強勢之后都愿意把自己的法律樹為楷模,推廣到其他的國家。優士丁尼做了東羅馬帝國的皇帝,軍事上并不出色,但是立志把羅馬帝國的法律匯編成冊,流傳下去,于是有了古羅馬的《國法大全》。這部《國法大全》乃是文化意義上羅馬法的源頭,直接影響到當下世界各國的法律。拿破侖軍事功績頗高,也做了法蘭西的皇帝。他得意之處不僅在于橫掃歐洲大陸,而且在于他主導下的《法國民法典》,稱世人因為滑鐵盧戰役會看低他的軍事才華,但是他的民法典會讓他流芳百世。人類喜歡從結果反推原因,因為強國之下的法律流傳了下來,就推定強國必有良法與之匹配。其實不然,強國并非必定有良法,所謂良法,只不過強國事后的符號性標志。
二、法律對個人財產權的確認
如果說國家富強與法律沒有直接關聯性的話,國民的財富則與法律密切相關。對于國民財富的影響,法律從確認個人財產權開始。
將自然之物加上個人的勞動,便為自己的財產,這是洛克最簡要的表達。在洛克那里,生命、自由和財產構成了人性最基本的部分,國家產生之前是自己自然權利,國家產生之后是國家保障的最低要求。杰斐遜在起草《獨立宣言》的時候,將生命、自由和財產轉化成了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幸福乃是對財產的占有、享受、收益和處分。在那個時代,國家并不積極地為個人創造財富,但是應該消極地保護個人的財富。這構成了現代法律個人財產保護的基本原則,邊沁所謂法律只保護安全與平等,不增進生存和富裕,說的也就是這個意思。
通過法律確認個人財產,并將此與文明聯系起來,盧梭的說法最為感人。他說,人類進入文明時代之前,生活在自然狀態之下,那里的財產是公共的,沒有個人私有的財產,沒有“你的”和“我的”區分。有那么一天,有一個騙子拿一支棍子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宣稱那塊地是他的,而且他的同伴們還相信了他的話,這個騙子就是文明的奠基人。公共財產轉變為個人財產,私有制就產生了,這既是人類文明的起點,同時也是人類不平等的起點。此后,富人利用財富的不平等,攫取政治上的權利,制定出法律,將財富上的不平等通過法律的方式永久化。后人的演繹是,將平等的法律來保護不平等財富,以形式的平等掩蓋實質的不平等。無論怎么說,盧梭描述了個人財富的起源和法律的最初確認。
法學家不像哲學家那么浪漫,他們對財產權取得方式的看法是客觀的,甚至是冷酷的。一個人是否擁有一物,或者一物是否屬于一個人,要看物的自然本性。張三和李四狩獵,張三射中了一只鹿,鹿負劍逃離,李四網捕該鹿。此鹿歸張三所有,還是歸李四所有?優士丁尼皇帝說,歸李四所有,因為李四排他性地占有了該鹿,張三卻沒有。這就是法律上“占有權”的簡單表述,是財產法或者物權法的起點。野生動物不屬于任何人,誰先占有了,誰就有所有權;家養動物屬于馴養者所有,即使離開了主人的視野,它還是屬于主人所有。被占有的野生動物離開了馴養者的視線,恢復了野生的本性,它不再屬于馴養者。財產權源自客體的自然本性。但是,日常生活中,純粹和野生無主的財產并不存在。后世法學家在古羅馬占有權的基礎上,發明了“占有時效”這一概念。德國人薩維尼說,一個所有權包含三個要素:“占有”、“他主占有”和“時效”。一個人占有一物、沒有任何人對此人的占有提出異議,經過一段時間后,這個人就是該物的所有權人。德國人的法律觀念影響了全世界。
歷史學家還有另外的解釋。他們認為哲學家是沒有歷史根據地臆想,法學家也設定了法律規則的前置預設,財產法有自己的歷史。在人類初期,并無個人財產的觀念,只有公共財產的事實。一個人屬于一個團體,最常見的是一個家族。個人不具備獨立的人格,是家庭成員中的一部分。財產家庭共有,家長是財產的管理者,任何個人都不能將共有財產據為己有。一個家長死了,并不改變家庭財產的性質,繼任的家長接任財產掌管權就是了。歷史上的某個點開始,人類社會發生了變化,人開始有了自己獨立的人格,有自己的獨立意志,他不再依附于他所在的團體,可以根據自己的意愿處理自己的事務。從團體到個人的變化,英國的梅因稱之為“從身份到契約”的變遷,也就是從古代社會到現代社會的進化。伴隨著這個變化,財產制度也由家庭財產共有制演變出了個人的財產。法律上區分出嚴格限制轉讓的“要式交易物”和不設限制的“非要式交易物”,后者就是個人財產權的起點,并隨后不斷發展壯大。有了個人的意思自治,有了個人可支配的財產,才有了契約和繼承其他取得財產的方式。財產的歷史由此而展開,財產法、契約法、繼承法,以及侵權法和犯罪法,連同捍衛著個人財產權。
三、財產的公用和公平的補償
個人財產權受到民事法律的保護,一直是私法的基本原則。“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土地所有者對土地的權利,上至蒼穹,下至地心”“土地所有人在享受自己土地樂趣的時候,不得侵犯自己的鄰居享受其土地的權利”,都是私法消極保護財產的準則。
個人財產權免受公共權力的侵犯,則是步入現代國家過程中的附帶物。封建時代的英國國王,戰爭、戰后被俘贖身、王子冊封騎士、公主出嫁,都需要錢。錢來自稅收,貴族不同意,便開始了英國憲法史上的大憲章運動。最后通過的《大憲章》,限制了國王的權利,宣布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任何自由人,如未經其同級貴族之依法裁判,或經國法判,皆不得被逮捕,監禁,沒收財產,剝奪法律保護權,流放,或加以任何其他損害。”
美國建國后,沒有了國王,但是政府對于公民的財產依然存在著威脅。美國憲法通過后,增補了若干條憲法修正案,其中,第5條修正案規定了財產征用或者公用的正當補償原則。以憲法文件的形式,美國確立了個人財產不受侵犯的原則:“不經正當法律程序,不得被剝奪生命、自由或財產。不給予公平賠償,私有財產不得充作公用。”
一個礦業主擁有地下的土地所有權,在他開采地下煤礦的時候,地上及房屋所有權人對礦業主提起訴訟。原告說,被告地下采礦,危及地面的房屋建筑,導致地面下沉,對地表土地權人造成損害,同時,也會對公共安全造成隱患。由此,要求法院對礦業主發出禁止令,禁止或者限制被告采礦的行為。被告答辯說,被告是地下煤礦的所有權人,煤礦是其私有的財產,任何人不得妨礙業主行使合法的權利。此案發生在1922年的賓夕法尼亞州,最后上訴到了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法院支持了被告。霍姆斯大法官分析說:任何財產的享用都包含著對它潛在的限制,私產行使也都要服從公共的權力的要求。也就是說,私人財產與公共利益是存在矛盾的。但是,對私人財產的隱含限制也有自身的界限,因為法律還是要尊重合同自治和正當程序條款。在決定私有財產受到公共利益限制的限度時,要考慮的事實是財產減少的程度。我們要尋找到那個點,使對權利的征用與對其的補償取得平衡。不為財產公用所導致的減損埋單,政府就不能維持下去。這樣,剩下的問題就是,案件的特定事實是什么?本案中,禁止礦業主采礦,以防止所在區域的土地下沉,超出了私產公用合理的限度,法院支持了礦業主。此案是美國尊重個人私產,反對私產公用的典型判例。
65年后,同樣事件發生在賓夕法尼亞州。州政府通過了煤礦下沉和土地保護法案,授權州環保和資源局規范地下煤礦的開采,以防地表結構的損壞。環保和資源局規定,礦業主在地面建筑物下的地下煤礦開采,不得超過50%的煤儲藏量。煤炭協會組織礦業主集團訴訟,狀告環保和資源局,稱環保和資源局的規定構成了私產公用,但是沒有正當的補償。礦業主引用上述1922年的先例,指控州政府違反了美國憲法第5條和第14條修正案所規定的合同條款和正當法律程序條款。一審法院支持了環保和資源局,二審維持一審判決,后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最高法院9個大法官,5比4投票支持了環保和資源局,認定限制礦業主開采地下煤是為了保護地上建筑、水電、環境等公用設施,不構成憲法第5修正案所規定的私產公用。9個大法官內部也存在著分歧,以斯蒂文森為代表的多數派認定限制礦業主是為了保護土地相鄰方的權利。以首席大法官倫奎斯特為代表的少數派提出了異議,稱本案中,州法限制礦業主少采礦藏,保護房屋主及其公用設施,是對私有業主財產的一種減損,是讓礦業主過多地承擔了公共利益帶來的負擔。因此,環保和資源局構成一種私產公用,礦業主們應該得到正當的補償。
相似的事實,同一法院給出了完全不同的判決。只能以時間來解釋:在現代社會的早期,對私產的保護超過對公共利益的保護,私產公用應該得到正當的補償;在現代社會的晚近時期,對公共利益的保護超過了對私產的保護。如同法國法律社會學家狄驥所言,現代私法的發展趨勢是從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到為了公共利益可以限制私人財產的變遷。私產公用,是對私人財產的一種損害,為了保護私產,就要予以合理和公正的補償。
最后的結論是,富強可以區分為國強和民富。一國的強盛,與法律無直接的關聯,任何政制都可以造就強大的國家。民富,則與法律密切相關。法律消極地保護個人財產,人民就可以保全自己的財產,努力增進自己的財富。當公共權力要對個人財產干預的時候,或者說私產公用的時候,應當給予正當的補償,以彌補個人財產的減損。
(作者為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