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到處流火,再加上半個多月不下雨,整個南太行鄉村秧苗枯萎,青草葉子打卷,連高大的梧桐樹、椿樹和洋槐樹都蔫了,站在太陽下面,滿心的饑渴和焦枯氣味。一個人也是,大熱天捂著一件沾滿泥汗垢的紅毛衣,坐在公路邊的石墩上,汗水沖刷著他滿臉的污垢,倘若是在傍晚或黎明看到,還以為遇到了厲鬼。那人叫王建才,家就在對面村子中央,其中的那座修了沒幾年的半邊樓,就是他的。我停下來,走到王建才跟前“喏”了一聲,遞了一根香煙,又叫了他一聲“建才叔”。
王建才臉稍長,像冬瓜,左眼角有一顆黑痣,上嘴唇右角也還有一顆。他所在的村子叫東溝,也是我們蓮花谷大隊的一個組成部分。王建才的老婆是花木村人,姓白,芳名蓮花。個子矮一點,身段圓,但臉盤很周正,尤其那雙眼睛,靈動如水。王建才和白蓮花初中時候就是同學,還共用一張課桌。初三那年春天,因為王建才的胳膊肘子攻占了白蓮花的地盤,正上英語課,白蓮花同學就大聲嚷嚷:“你真不要臉,占俺這么多,搗你你還不當回事!”聲音很大,連教室墻角的蛛網都顫了幾顫。同學們同時把臉扭向他倆,英語老師正在黑板上寫詞匯,也轉過身眨巴著眼睛看。
幾年后,他們倆結婚。當晚,同學們來祝賀,有人玩笑說:“你們倆當年在學校是死對頭,現在睡著一個花枕頭。”王建才說:“這叫不打不相識,越打情越深。”白蓮花穿著一身紅衣服,抿著厚嘴唇咝咝笑。第二年夏天,王建才和白蓮花生了女兒,取名王蕭蕭。兩年后又生了一個女兒,叫王秀秀。第五年,才生了一個兒子,叫王寶寶。這些年來,王建才一直在鐵礦干活,先是下井工人,在深穴掄鎬頭,掙血汗錢。有一年,他所在的鐵礦冒頂,死了一百多人,那幾天王建才正在家里幫著老婆撒谷子、種豆子和紅薯,聽到這個消息,一下子就軟在地里,回家躺了好幾天。
鐵礦煤礦來錢最快,老板發財,當工人基本上也能拿到高報酬。除非賠了,或者承包者承包后,打四十米深也不見鐵礦石,血本無歸。那些年,南太行鄉村有人因此而一夜暴富,也有人因此而赤貧三代。王建才和白蓮花剛結婚那陣,鐵礦煤礦還屬國營,到他第二個女兒秀秀出生后,鐵礦煤礦也可以私人承包了。一家或幾個人合伙,承包各村發現的鐵礦。一年下來,要是沒啥大問題,基本上都發了財。
財有大小,因人因事而異。
王建才家也是平常人家,剛給他娶了老婆,爹娘翻遍了褲兜,還糶了兩千多斤玉米和麥子,就差沒賣樹和屋了。他和白蓮花剛出洞房,爹娘就叫了舅舅小姨和本家長輩,在父母黑黑的房里圍坐一圈,嘴皮子掀動了幾下,就和他們分了家。因為父母的蔭庇,倆人手里還有點余錢,再加上新婚時期,肉身之歡新鮮牽心,王建才不說出門掙錢,白蓮花也閉口不催。
這一晃,大半年時間就過了。有一晚,夫妻剛行完房事,白蓮花躺在花枕頭上,額頭上還滲著細汗,忽閃著大眼睛對王建才說:“再過兩三月,你就不能這樣要了啊。”王建才說:“為啥?”白蓮花用食指點了一下他的鼻子說:“你個傻東西,你不能只管自己得勁兒而不顧俺孩子和大人的安危。”
得勁兒,是我們南太行鄉村的方言,就是舒服的意思。可王建才一聽這消息,剛才的得勁兒一下子換成了嘆息,只聽他對著黑夜屋梁說:“不掙點錢,咋養孩子呢?看起來,俺得出去找錢去了。”
白蓮花沒說話,只是把一張胖臉放在王建才的胸脯上。
這時節,正是夏秋交接,玉米瘋長,谷子開始抽穗。前些天,老天爺長眼,在禾苗返青時節,給下了一場大雨,王建才給莊稼又撒了一次化肥,除了草。地里基本沒啥勞累活兒了。有一天下地回來,還沒放下頭,白蓮花就說:“建才建才,俺哥才來家里說,冊井一個鐵礦找人干活,按出貨噸數算錢。你去不去?”王建才“哦”了一聲,舀了一瓢水,在紅臉盆里洗出一大片黑。再用毛巾擦了臉,看著白蓮花說:“不知道安全不?”白蓮花又說:“俺哥說那以前是國營的,現在是前礦長小舅子承包了,比私人開得好。”
南太行鄉村人所謂的“好”,就是靠譜、有保障。王建才說:“那我吃了飯就去大舅哥家細問下,中了的話,就跟著他去。”白蓮花掀開鍋,拿了饅頭,又舀了一碗米粥,盛了一盤子土豆條,放在小茶幾上。王建才喝了一口湯,三下五除二卷了三個饅頭。放下碗筷,把結婚時買的自行車從屋里推出來,說了聲“我去了啊”就揚長而去。
大舅哥一家正坐在院子吃飯,見他來,謙讓了一番。話入正題,大舅哥一邊嚼著饅頭一邊說,這活兒是他的一個同學介紹的,那同學和礦老板是挑擔,也在礦上干,而且是領頭的。還說,明后天就去冊井礦上班。
冊井在山外,是南太行山與冀南平原的交界地帶,一地丘陵,大小村莊在其中高踞或裸露。再向西南,就是武安地界。王建才和大舅哥去的鐵礦位于冊井村外,大致三四里路遠的幾座丘陵上。到鐵礦,原先在這里干活的幾個老同學,看到王建才來,笑著說:“你小子,舍得老婆肚皮和被窩了啊!”然后一陣哄笑。其中一個同學用粗如木棍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小子肯挪窩就是好事。”還有一個同學說:“被老婆養得細皮嫩肉,能吃這個苦?”王建才笑笑,然后拿出飯盆,也到大鍋里舀了一碗豆腐粉條湯,又夾了幾根油條,坐在同學旁邊吃。
領班的是礦長的挑擔,吃飯吃得早,叼著煙卷兒,踱著方步,走到王建才和他大舅哥身邊說:“誰是新來的王建才、白建奇?”王建才和大舅哥趕緊站起來,眼睛虔誠地看著嘴上留著兩撇小胡子的那個人諾諾地說:“我就是。”
這家鐵礦確實比私人開的要好些,上下井是用纜車,不是筒子或者那種四外無擋的升降車。王建才站在井邊,俯頭向下一看,只見一個黑洞,冒著冷氣、水腥和鐵銹等混合的味道,大風一樣直灌他的口腔,頭發都吹得豎了起來。王建才急忙收回腦袋,只覺得兩肋發涼,像是貼了一塊薄冰。回到磚頭堆砌的宿舍,大舅哥白建奇見他臉色發白,一臉的驚慌和狐疑,走過來說:“咋了,建才,這就害怕了?”王建才嘆了一口氣,用手使勁摸了幾下腦袋說:“這么深的黑洞,人到下面,是不是就到陰曹地府了?”白建奇嗔說:“還沒下井,你就說倒霉話。真是的!”然后轉過身去,走到自己新鋪好的床邊,一仰頭就躺下了。
凌晨時分,王建才還在酣睡,就被人推醒了,有人大著嗓門喊:“快起來快起來,上工了!”王建才一個骨碌爬起來,穿上新發的礦井服,又戴了帽子。跟在大舅哥白建奇屁股后面,亦步亦趨走到井口。他的心跳得跟小型瀑布一樣,聲音很大,以至于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上纜車時,王建才才發現自己腿是軟的,好像一團棉絮,幾乎是挪上去的。纜車向下刺啦啦地運行,一團飛揚的冷氣吹得王建才腳脖子發冷。緊抓著纜繩,王建才看到井壁周邊濕漉漉的巖壁,滲著水,泛著一種陰冷的碎光。
到井底,還得向前走一段,孔道開始很寬敞,但越走越窄,最后只能哈著腰,一步步向前挪。再走一段后,又忽然寬敞起來,對面是一面比較長的硬石壁,布滿鎬頭和鋼釬痕跡。他俯身撿了一把鎬頭,白建奇拿了一把鋼釬。還有幾個人,也各自拿了工具。班長說“開干”,白建才等就叮叮當當地干起來了。堅硬的礦石火星飛濺,猶如暗夜的螢火蟲。一塊塊的礦石不斷落下來,由架子車推送到礦井中可以行車的地方,再送上履帶,運到外面去。如此干了一會兒,渾身燥熱。
人一旦覺得熱了,恐懼就會自行消失。
炮工放炮時,王建才他們都躲在另一個洞里,炮響時,雖聲音不大,王建才卻嚇出了一身冷汗,抬著腦袋不斷瞅著洞壁和洞頂。白建奇笑了一下,拍了一下王建才的肩膀說:“兄弟,這都是試驗過好多回的,沒啥事兒,你就把心放進肚子里吧!”然后起身,跟在其他人后面繼續上工去了,王建才“哎”了一聲,也起身,跟在后面。如此幾天后,王建才心里的恐懼才慢慢消除。再加上八小時下來收入不菲,也覺得這樣的活兒雖然危險,可也劃得來,就心安理得干起來。
這一干就是三年,期間,王建才回過幾次家,春節照例放假一個月。王建才每次回家都給白蓮花和孩子買吃的穿的。到第五年,王建才掙了一些錢,和白蓮花商量蓋新房。白蓮花說,人靠衣裳馬靠鞍,房子是住的,更是咱倆的臉面。說動手就動手,他們找爹娘和幾位血緣近的親戚謀劃了一番,然后買磚、水泥、鋼筋,用了三個月,就豎起了兩層樓房。
村里百十戶人家,三百多口人,還是王建才最先蓋了樓房。鄰居和鄉親都背后嘖嘖贊嘆,見到夫妻倆,滿臉堆笑。兩口子不僅住上了新房子,還為爹娘親戚爭了光。有一晚,王建才和白蓮花見孩子都睡了,他倆又在為生兒子努力,哼哼呀呀一陣子,完事后,王建才點了一根煙,看著新房子的天花板說:“蓮花啊,你說這人就是都有個賤毛病,沒錢的時候看見你抬一下眼皮都覺得累得慌,好像吃了大虧一樣,有錢了讓他扛麻袋上十層樓也還笑瞇瞇,嘴巴合不攏。”白蓮花把臟了的衛生紙扔在尿盆里,也附和說:“可不就是,人啊,不管遠近親疏,可不都是這個樣兒?
兩口子笑了一會兒,就要睡著的時候,王建才忽然翻過身,對鼻息已經均勻的白蓮花說:“咱還有多少存的?”白蓮花打了個激靈,伸手摸了一下王建才,說:“你差點把俺魂兒嚇掉了!你說啥還有多少?”王建才說:“錢啊!”白蓮花扭了一下身子,拉著燈泡,眼睛不適應地微瞇著說:“哪還有,蓋房子都花了,還借了俺大哥五千塊你忘了?”王建才驚詫地“哦”了一聲,說:“這咋行,沒錢心發慌,走路抬頭的勁兒都沒有,得趕緊想法掙!”白蓮花說:“我還以為啥事兒呢,沒錢再掙唄,等天上給咱一沓子一沓子掉啊!”
靜了一會兒,王建才又說:“你哥的錢啥時候借的?”白蓮花眼睛瞪得溜圓,聲音發尖地說:“房子蓋起了,欠建筑隊五千,當時咱家不夠,我找俺大哥借的。”王建才說:“我咋沒了印象?”白蓮花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滿臉漲紅地看著王建才。王建才見白蓮花生氣,也坐起來,抱住白蓮花的肩膀,軟聲細語地說:“俺沒別的意思,就開個玩笑,看你都當真了。”白蓮花還是不吭聲,保持怒氣盯著王建才,神情里有一種鋒利的色彩,在午夜的白熾燈光中凝固了兩分鐘左右,然后轟然倒下,又把臉扭到了與王建才相反的方向。
新綠掀開去年的枯草,在大地上暗自蔓延。村人都在刨地下種,滿山坡都是頭鋤頭的叮當聲。王建才和白蓮花正在坡上一片地里忙活,馬路上有人喊王建才的名字。白蓮花傾耳聽了一下說:“那是俺哥哥。”王建才高聲說:“哥,你先去家,大閨女在呢,俺和蓮花不一會兒就回了。”
白建奇坐在一樓正屋的太師椅上,手指夾著香煙,臉色興奮地說:“有件好事。”王建才和白蓮花剛放下農具,還沒來得及洗手臉。王建才順勢捉了把小凳子半蹲下,側仰著臉,孩子一樣看著白建奇說話。白建奇說:“還是那家鐵礦,老板轉包給他那個挑擔。他挑擔說咱這邊人老實,干活賣力,打電話讓我找二三十個人,再去那兒干。現在鐵礦石一噸都漲到一百了,他說咱出一噸貨給25。我算了算,假如一天出一百噸的貨,就是二千五。一個工人一個工給五十六十塊錢,剩下的都是咱拿了。要是多出貨,也是咱賺。我想和你一塊兒干,我來領個頭,你來帶個班。行不行?”
王建才想也沒想,就說:“哥,咱兄弟倆還說啥。我就跟著你干!”白建奇臉露亢奮,拍了一下大腿說:“那就好。現在咱開始分頭找人,找那些精壯老實的,半個月后就上工。”王建才“嗯”了一下,眼珠子轉了幾圈說:“這時節,該出去的都出去干活了,剩下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那些滿街晃的二流子,你別說,還真不太好找。”白建奇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實在不行,可以去磚廠、石子廠、團球場挖墻腳,現在一個工六十塊的活兒真不算多,肯定有人搶著干。”王建才說:“這個吧,也是。”白蓮花一直在廚房忙活,等他倆說完話,飯也好了。又急忙火亂地炒了一鍋雞蛋粉條加青菜,跟自家哥哥端了一碗面條,又去給王建才端。王建才站起來洗了手臉,和白建奇一起坐在小桌子上哧溜溜地吃了起來。
話好說,事難辦。王建才騎著自行車在附近七八個村里轉了幾天,才找了五個人,王建才一籌莫展。白蓮花見他那個樣子,說武安那邊可能有人。王建才悶頭說:“武安那邊比咱這邊富裕,很少人下礦井,咋能找到人?”白蓮花說:“我上回聽一個過來咱這兒販雞蛋的武安人說的,那人好像是馬甸頭鎮的,他說他們那兒還有好幾個大村,沒活兒干的人也多。要不你去看看?”王建才說:“販雞蛋的?叫啥?”白蓮花閉著嘴唇,眨巴著眼睛,側著臉想了一會兒說:“好像姓蔡吧,說是在馬甸頭街上開了一個雞蛋批零店。”
武安和這邊隔了一道山嶺,向下一段,還是高山峽谷,有些高崖,鬼斧神工,險峻得飛鳥難越。馬甸頭鎮在一座高山之下,鋒利的山崖形如刀劈,幾千個馬甸頭鎮人就散落在河灘及河灘周圍的窄坡上,房脊林立且錯亂不堪,向著另一條山谷延伸。
到馬甸頭鎮下了班車,王建才就去打聽那個賣雞蛋的蔡老板,問了幾家,說早就搬到武安城了。還說,那人做了十幾年雞蛋生意,賺了不少,去年剛在武安城買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老婆車禍死了,自個兒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女兒,到城里住了,但時常開車回來沿村收笨雞蛋(土雞蛋),再拉到城里去賣高價。
王建才頗有些失望,自己轉了幾個村子,又找了三四個人,可也沒說定。王建才對他們說:“就這幾天,一定用車來接你們。”回到家,屁股還沒坐穩,白蓮花就問他去馬甸頭見到蔡老板沒有。王建才說,“早不在馬甸頭鎮了,據說去了武安城。”白蓮花“哦”了一聲,也沒問王建才的招工情況,就扭著屁股去廚房了。傍晚,剛撂下碗,王建才就跑到大舅哥家說了情況。大舅哥說,他也找了十幾個人,還差三五個,但已經讓在石子廠干活的一個本家兄弟想法帶幾個人出來。王建才和白建奇一致認為,這事情宜早不宜遲,寧可把人帶去,白管幾天飯,也不能找不到一個人。晚上,倆人又一塊去了一個搞私營客運的人家,把班車包了下來。
礦井開工后,一切都還順利,效益也不錯。到第二年夏天,因為附近鋼廠多,需求量又大,這使得各個鐵礦的效益都比較好,鐵礦石走得呼呼的,有些車還裝不上,車主不得不給礦老板說好話,送煙和酒,好讓老板早點安排給自己裝車。到第三年夏初,鐵礦石漲到130塊一噸的高價,礦井的生意可謂如日中天。一旦賺了錢,老板就很少親自到礦上來,一般事情就交給了白建奇。白建奇地位一提升,王建才也跟著挪了位,從帶班到領頭,是質的飛躍,這就意味著,王建才不僅脫離了暗無天日、充滿兇險的井下生活,當上了工頭,且在收入上徹底與普通礦工拉開了相當的距離。
從那以后,王建才回家很少,每次回,都用礦上的皮卡車,有時候掉一頭就回,有時候過一夜早上走,白蓮花也不說什么。每次,王建才都說累得不行,洗了就躺下睡,到后半夜,再把白蓮花拉到身下,堅決徹底地做完,然后倒頭大睡。
鐵礦石行情緊跟鋼廠效益,那幾年,周邊的幾個城市都在使勁兒地擴展地盤,不斷自拔高度,王建才所在的鐵礦作為原料提供商,也狠賺了一把。當年老板開上了寶馬,且在香港、北京、石家莊、海南等地有了房產。白建奇也告別了鄉村生活,在城里買了一套房子,又雇了保姆,孩子在貴族學校讀書。這一切,王建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想早點和大舅哥一樣過上城市生活。作為領班人,管人多,事也多,自然少不了責任和應酬,慢慢地,回家次數也變得少了,尤其是兒子王寶寶出生后,一年之內,回家能待二十天就不錯了。
賺了還要再賺,賺多點,再多賺點,人心沒盡,這話到啥樣的年代,對人來說都不會錯。再一年,春節過了,大舅哥白建奇開著廣本來到王建才家說:“兄弟,咱也去包一個鐵礦吧,這不,俺已經打聽到了一個有意轉手的礦主。在邢臺縣西部山里,距離市區五十多華里。”王建才說:“哥,反正俺跟著你,你說咋干我就咋干。”白建奇說:“那人說要180萬轉讓費,連礦上的設備都算上,這事兒,俺前幾天在地礦局找了一個老專家,一塊去礦上看了,那老專家說,那礦上至少還能出個千把噸礦石,要是礦石價格不落的話,年底至少也能往咱自己兜里揣上它個百八十萬,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聽白建奇這么一說,王建才一臉亢奮,手掌在膝蓋上來回搓。白建奇說:“要干就要入股,股金越多,分紅就越多,這個你知道。我目前有80萬,剩下的還得一起想法兒。”王建才猶豫了一下,心里盤算,這幾年下來,除了花的用的,也就掙了個50多萬塊錢,還沒有買車買房子。白建奇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說:“現在這年頭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干了這一回,咱兄弟倆也該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王建才咧開嘴嘿嘿笑了一下,看了看一直坐在床沿上聽他倆說話的白蓮花。
白蓮花說:“這是好事,可就是把錢全部拿出來,也還是不夠。”白建奇說:“就差那么一點了,我問過信用社楊主任,他說最多給咱貸50萬,再就是抵押,我這車,還有市里的那套房子,怎么也值80萬。”王建才說:“要是這樣,這事就算搞定了!”白建奇又點了一根香煙,站起來說:“要是你們兩口子確定了,我明兒個就去邢臺先把訂金交了,不然,到嘴的肉讓人叼了,那多冤枉。”王建才說:“哥,這事兒,俺沒啥意見。”說話的時候,王建才又拿眼睛看了一下白蓮花,意思是想讓白蓮花也參加個意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只要兩個人都點頭同意了,有啥事,就不會相互埋怨了。
白蓮花知道王建才的意思,想也沒想,就對王建才說:“你看俺咋,你是男人,你說了算!”
事不宜遲,拿上存折,就要去銀行轉賬了,王建才心里卻咚咚地打了鼓,越想越覺得不能太冒失,走到半路,又騎著摩托車回來了。坐著抽了半盒煙,還是拿不定主意。可這事兒已經和白建奇說好了,即使不參與,也得給大舅哥說一聲。猶豫了一會兒,王建才撥通了白建奇的電話。白建奇一聽是他,就問:“錢轉了沒?”王建才支吾了一陣兒,正要說出自己心里的疑慮,白建奇卻劈頭蓋臉地說:“建才,不要再猶豫了,到這節骨眼上了,你要是放棄,俺交的定金就得打了水漂。再說,咱都說好的事兒,咋能說反悔就反悔啊?”正在這時候,白蓮花從田里拔草回來,見王建才還在家,說:“這么快就回來了?”王建才悶頭“嗯”了一聲,轉身騎了摩托車,往鄉里突突而去。
請當地各部門負責人參加開工典禮,鞭炮鑼鼓,山都震得搖晃。開工幾個月,礦石賣得很好。到夏天,更加緊俏,河南平頂山的都來訂貨。大把票子嘩嘩入賬,白建奇樂得合不攏嘴,也擺出老板派頭,一般不在礦上出現,除非稅務安監部門突然駕到,才開著新換的寶馬X5風馳而來。平時就王建才和會計兩個人在頂班,以致好多新來的工人從沒見過老板真面目。秋天,風緊了,草在搖晃中變黃變枯,有一天夜里,王建才正在小磚房里睡得香甜,忽然聽人喊:“出事了!出事了!”
王建才一個激靈,胡亂裹上衣服,到礦井邊一看,守井口的說:“塌了,幾個人都沒出來!”王建才腦袋轟的一聲爆炸了,繼而全身發軟,倒在一堆廢渣石上。不一會兒,白建奇的寶馬也沿著山路火速竄了上來。
是冒頂,一堆石頭幾乎把礦井堵住了,沙土也不斷地往里流。當務之急是救人,白建奇和王建才帶著人日夜不停,折騰了兩天,才把井口掏開,可也只是救回了五個奄奄一息的工人,其他九個人,只剩下尸首,沒了進進出出的氣。白建奇臉色煞白,西裝革履地坐在泥地上,朝已經介入的公安和安監部門人員有氣無力地說:“哎呀,啥法用上了,啥法兒也沒了,恁都看著該咋辦就咋辦吧。”太陽還沒落山,死難者的家屬就一個個狼一樣地圍了上來,哭聲喊聲淹沒了整個山脊,在越來越冷的風中,帶著濃郁的悲愴與一觸即燃的火藥味。
同時,公安局也明白告知白建奇和王建才,在事情沒有處理完之前,兩人不許離開村子。大地酷冷,有一些衣衫襤褸的人,苦著臉,或站或蹲地圍在白建奇的家門口,口口聲聲要自己的辛苦錢,白建奇沒辦法,只能和工人們耗著。工人們也不挪窩,吃住都在白建奇家里。這么一來,沒幾天時間,白建奇和王建才的家到處都是臟臟的垃圾。
幾天后的夜里,工人們鼾聲如雷,白建奇穿好衣服,又提了一個背包,躡手躡腳地越過睡得滿地的工人,從小側房里推出摩托車,一直推到房子背后,才一腳蹬著火,一溜煙地往西邊的大山方向跑去了,與此同時,王建才也悄悄地到了馬路上,白建奇的摩托一來,王建才騎在后座上,兩人一起跑了。
第二天一大早,家人和工人都找不到白建奇,有人說,這小子跑了,其中一個帶頭大喊:“這小子跑了,咱們還是先下手為強吧。”說著,就抱起白建奇家里的大彩電,出門而去,其他工人一看,也哄搶了白建奇家的冰箱、洗衣機、DVD、音箱等等,剩下的人見沒啥東西可拿了,就開始搬柜子,亂到最后,白建奇家里,只剩下一地狼藉,連被子都被人抱走了。
白建奇和王建才二人走投無路,想起山西左權拐兒鎮有一個遠方親戚,二人去人家家里待了幾天,后來覺得這里離老家太近,也不斷有本村人來這里做生意、串親戚,也不太安全。吃了飯,兩人借口出去溜達,一邊走,白建奇一邊說:“這樣下去也不算個事兒,人一倒霉鮮花上都能長出狗屎。看樣子,咱一時半會是回不了家的。不如這樣,先出去混打幾年,說不定在哪,來他娘一個咸魚翻身,到時候再回來,不僅能還清欠款,說不定比以前更好。”
王建才看著白建奇,然后又低頭想了想,對白建奇說:“哥啊,俺看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你想,到別人家的地盤上,肯定做事難上加難,咱在咱自己的地盤上都混不好,去別人那兒,想混出個啥名堂,俺看這事兒懸乎!”白建奇說:“哎呀,兄弟,你聽說過這句話沒,樹挪死,人挪活。這人的命運啊,誰也搞不準。要不然,咱兄弟倆能成了這光景?”王建才“嗯”了一聲,也覺得白建奇說的有幾分道理。翌日清晨,王建才一覺醒來,卻發現白建奇不在炕上了。心想,他肯定是去茅房了。穿上衣服,到院子里一看,摩托車也不見了。正好,他們的親戚從門外進來,王建才問:“俺哥去哪兒了?”親戚說:“建奇說他去榆次見一個朋友,下午就回來了。”王建才一聽,茫然地看著塵土飛揚的土馬路,忍不住哀嘆了一聲。
只能回家了。王建才告別親戚,上了回河北蓮花谷的班車,搖搖晃晃三個多小時,快到家的時候,天還很亮,王建才想,這樣回去,肯定會被人撞見,不如提前下車,慢悠悠地走,等黑透了再回家為好。
啥時候做過這樣的事兒?以前,走到街上和馬路上,不管是誰,老遠看到就捧著笑臉打招呼,年紀大的叫他建才或者才兒,親切得每句話都能掉三斤蜂蜜;年紀小的,喊叔叔、大爺,眼睛里面都是敬仰和羨慕的光亮。這才幾年啊,就從天上掉在了地下,還摔得眼冒金星,沒臉見人。這人的命啊,運氣啊,真是此一時彼一時,沒個準頭兒。
想起這件事的前因后果,王建才也覺得,怪不得自己起初就有點猶豫,也說不清是啥原因。他這時才明白,但凡有難,或者壞事發生,人其實是有預感的,只是,這預感有時候顯現得強一些,有時候弱一些。但不管強弱,也只有聰明到連自己嘴上幾根胡子都一清二楚的人才能真正掌握。
這么胡思亂想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起初,還能看清二十米外的人影,再后來,三五步內都看不清楚人臉了。這時候,王建才大步流星,走到自家院子里的時候,已經是夜里十點鐘了。村里人睡得早,他老婆白蓮花也帶著孩子睡了。王建才沒有敲門,而是把嘴對在窗臺上,輕聲喊老婆的名字。喊了幾聲,沒人應,王建才蜷起手指,輕輕敲了幾下玻璃之后,老婆驚慌著問:“是誰?”
老婆白蓮花光著身子打開門,又撅著屁股上床躺下了。王建才坐下,先是點了一根香煙,白蓮花穿了衣服,起來給王建才弄吃的,三下五除二,一大碗面條就做熟了。王建才正餓得慌,逮著就一掃而光,放下碗,王建才就脫了衣服上了床。要在往常,兩口子肯定要先做雙方都覺得“得勁兒”的事,可現在,王建才沒心情,白蓮花也沒心情。王建才嘆了一口氣,白蓮花也嘆了一口氣。
盡管很累,可王建才和白蓮花一點睡意都沒有。人說,貧賤夫妻百事哀,真的說得徹底到位。兩口子在床上各自輾轉了許久,白蓮花說:“咱剩下的那15萬塊錢,還在那個鐵箱子里放著,現在再窮,也不能用,要想用那個錢,只有一個辦法最妥當。”王建才說:“啥辦法?”白蓮花說:“咱倆辦個假離婚,你欠別人的是你欠的,即便是公安局,也沒權利沒收俺的錢,咱倆辦了離婚手續,以后還在一起生活,這樣的話,日子才能好過一點。”
王建才抓著頭發,思忖了一會兒,對白蓮花說:“咱倆要是辦了離婚手續,你不會拿著錢跑了吧?”白蓮花笑了一下,扭轉身子,臉對著王建才的臉說:“建才,咱倆夫妻這么多年了,又有仨孩子,你還信不過俺?再說了,俺這都快四十了,差不多半輩子了,哪個男人還會要俺?”
王建才說:“說的吧,也像是對的。”他話剛說完,白蓮花一個翻身,把王建才壓在了自己身下,很主動地脫掉褲衩,也幫著王建才脫了,瞬即,兩人又開始咿咿呀呀起來。
第二天天不亮,王建才和白蓮花就出門了,稍后,王建才的老丈母娘來到他們家,替他們看孩子。當天,兩人辦了離婚手續,王建才坐車去了石家莊,目的還是暫避風頭,白蓮花回家。
再一些天,南太行山區春草又萌發,頭鋤頭在山坳間一如往年沙沙作響。王建才又在一個黑夜潛回。敲門,叫白蓮花名字,沒人應,才發現門鎖高懸。又轉到父母家。老兩口一看到他,娘“啊呀”一聲哭了起來,爹圍著被子坐在炕上說:“建才,孩子啊,你能囫圇著回來了就好,其他的也都別想那么多了,只要人在,啥都好辦。”王建才抱頭坐在地上,然后又起身,跑到丈母娘家,不一會兒,又灰塌塌地回到自己家,拿了一件厚衣服,又搭便車去了武安的馬甸頭鎮,最后又去了武安城。前后半個月時間,再回到我們蓮花谷村,不知怎么著,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作者介紹:楊獻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純文學雜志發表作品二百多萬字。作品多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選載,供職于《四川文學》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