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老實而愧恨

張樹民

老實人在國人中占多大比例？恐怕不易統計確切。但應是大多數，我估摸至少占七八成以上。這個龐大的老實人群體，默默無聞地遍布各行各業，就像壓在路基最底層的砂石，承受著巨大壓力，但從不喊屈叫冤，支承著滾滾洪流高速前行。千百年來，只因老實的特質，很少有人關注這個“螻蟻”般的群體，更少人為之發聲。我身為“螻蟻”群體的一員，深為老實而愧恨。

我老實，我愧恨。老實太過的人毛病忒多——不善言談，更不會甜言蜜語，未生花花腸子，心眼兒又太實，看不出眉眼高低，不會哄人開心，罕有女子愛慕，有的很難討到老婆。討不到老婆，便“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老實太過上愧對祖宗，下愧對父母雙親，辜負了至親的滿腔熱望。僥幸討到了老婆，按照“魚找魚蝦找蝦”的祖訓，能娶個不開眼的老實人就算燒了高香?？墒?，人老實，在職場總是安分守己，不爭不搶，還不善溝通，更不會諂媚逢迎、藏奸耍滑。盡管苦活臟活累活老實人全包了，然提職加薪卻與之無緣，薪水微薄，上不足以奉養“四親”，中不足以讓老婆過上幸福生活，下難以讓子女快樂成長，老實人又愧對老婆孩兒，這豈能不愧恨？

我老實，我愧恨。老實人毛病忒多——不聰明，不會撒謊，不會忽悠，不會拒絕，不會變通，還甘認吃虧。勞作需要加班加點，從無二話，也不講價錢，從來沒想過加班費，奉獻而已，也從未想過別人待不待見。后來聽說，精明人一直在爭取加班費，這是維護合法權益的大事。老實人哪能想到這些呀？只是想，單位遇上困難需幫忙，伸把手干就是了。可是，大錯特錯了。因老實人的瞎摻和，直接影響了大伙的利益，尤其是精明者的利益。老實人愧對人家，這豈能不愧恨？

我老實，我愧恨。老實人毛病忒多——誠實厚道，規規矩矩，良心未泯，懦弱木訥，安于現狀，不思進取，沒有勇猛向前的沖勁，覺得一輩子待在路基最底層沒什么不好，從來未指望過做精英。據精明人說，因為老實人的緣故，大大降低了社會競爭的慘烈程度。假使人人循規蹈矩，誰去蹚雷探路？誰去爭權奪利？人若沒有私欲相誘，必然缺乏競爭精神，將嚴重影響社會發展進步，那不是要退化到堯舜時代？哎呀呀，照此說來，老實人的罪愆大發了，愧對這個美好社會，這豈能不愧恨？

我老實，我愧恨。老實人毛病忒多——過分善良，心口如一，有些蠢笨，不適應爾虞我詐、明爭暗斗，不能辨別騙局，分不清人話還是鬼話，總是把鬼當好人，常常掉入陷阱，遭受欺騙。世上欣賞老實人的不多，尤其高高在上的各路“精英”，他們只想利用老實人多出力氣。聽精明人講，越是狡猾奸詐之徒，越企望老實人多多益善。這企望，倒不是對老實人的傾慕，而是想利用老實人的弱點，攫取一己私利。精明人還說，假使人人狡詐異常，那么，“騙爺兒”階層豈不失去了行騙的優勢么？換句話說，老實人支承了“騙場”，就是騙子的幫兇。照精明人的道理論，假使老實人不存在了，騙子就絕跡了？老實人愧對天下蒼生，這豈能不愧恨？

我老實，我愧恨。老實人毛病那么多，又“江山易改，秉性難移”，要徹底改掉，走向老實的反面——狡猾，也很難。于是，有的頭頭腦腦便為老實人操碎了心：“不能再讓老實人吃虧！”人家信誓旦旦說了良心話，老實人心窩暖呀，盡管說說而已，過后也許淡忘了，未見任何改觀。但畢竟有頭頭腦腦關注了老實人。還是老實人自己不爭氣，知足常樂，不知去爭，愧對人家的關懷，這豈能不愧恨？

有精明人開導老實人：“能鬧的孩子多吃奶，不鬧的孩子沒奶吃。不拍不作不欺不騙，天上能掉下餡餅來？”可是，老實人很難學會這些“高難技術”，天生就是逆來順受的材料。吃虧就吃虧吧，反正“吃虧是?！?“沒奶吃”也沒關系，有湯喝也能活命。老實人想得開，愧對精明人的好意，這豈能不愧恨？

盡管老實人不夠聰明，但還是在思索一個問題，假使世上老實人徹底消失，通通走向反面，再無人甘心做路基最底層的砂石，路基豈不坍塌？社會將會怎樣？這個問題不該僅僅由老實人來思索。而一碗水端平，更是“精英階層”亟待做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