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在宇


這 名從中央紀委機關來到涼山,掛職州委常委、副州長的干部,在當地工作才一年多,已成了某些干部口中 的“三大惡人”之一。
關于裴啟斌的“惡”,有許多故事。說他從州府西昌出發,不給縣里打招呼,直接去鄉上檢查新建農房住宅 。推門發覺新裝的防盜門質量差,他二話不說揮起拳頭砸過去,立刻就是一個坑。裴啟斌怒斥道:“這是什么質量!再一拳下去,我就能把門砸穿!”
還有一次下鄉檢查,裴啟斌一把將新建住房上的避雷針拔了出來,旁邊的施工人員連說沒焊好。第二次再來,避雷針拔不動了。但裴啟斌火更大:“這分明是加了一圈鐵片來固定,避雷針接地的問題還沒解決?!彼f要把柱子砸開,看接沒接好,一旁的人嚇得面如土灰。后來為這事,裴啟斌在該縣脫貧攻堅推進大會上拍了桌子……
后在采訪中,我們得知,這些故事并非捏造,均是事實。
最近一次見到裴啟斌,是在2020年元旦前。他來到雷波縣八寨鄉甲谷村,這是中央紀委定點幫扶的村。他穿著一身迷彩服,并沒有傳說中那般“兇神惡煞”。在壩子上吃過午飯,他坐在長條凳上,一邊抽著煙,一邊與村民聊天。
這時走過來一人,裴啟斌拍著板凳,招呼道:“美女,過來坐噻!”周圍人都笑了,因為他口中的“美女”,是個50多歲的彝族農村婦女,孫子都念小學了。婦女能聽懂漢話,卻說不好,只是一個勁地笑。裴啟斌又掏出一桿煙,對“美女”說:“抽桿煙嘛!”婦女還是笑著搖頭。
廉政瞭望記者有些好奇,問:“她要抽煙嗎?”
“抽!”裴啟斌說,“她干活是把好手,煙癮也大。春天和我一起栽梨樹的時候,她干活比男人快,煙也一桿接一桿。今天她見著人多,不好意思了?!?/p>
甲谷村第一書記宋剛說,記不得裴啟斌來過甲谷多少趟了,他和村民一起干活,也和村民抽煙聊天。誰家啥情況,誰的煙癮大,他都能說出個一二三。
剛與柔
——“脫貧攻堅就是戰場,軍中無戲言!”
提起涼山“惡人”,有些官員會犯怵,但州長蘇嘎爾布卻喜上眉梢。他笑著告訴廉政瞭望記者:“有這個說法,說涼山有‘三大惡人,一個是州委副書記,一個是副州長,還有一個是啟斌。這不是貶義,而是說他們工作中敢于較真。涼山的脫貧攻堅工作,不能缺了惡人?!?/p>
“尤其是啟斌?!碧K嘎爾布接著說,“他是掛職干部,原則上干兩年就回北京。但他卻不怕得罪人,在工作中硬碰硬。”
裴啟斌是2018年4月從北京來到涼山的,行前他把微信名改成“西南方向”。有過多年軍旅生涯的裴啟斌說,脫貧攻堅是一場硬仗,當時就抱著一種決心,朝著西南方向進軍,到戰場上去接受考驗?!懊撠毠允菓饒?,軍中無戲言!”
雷波縣八寨九年一貫制學校小學部的改擴建工程,曾因為各種原因進度延遲。裴啟斌到了現場,對相關人員進行嚴厲批評,還調整了分管領導。一年多以后,工程如期竣工,上千名學生擁有了嶄新的學習環境。
甲谷村要發展種植業,有人運來了黃金梨樹苗。裴啟斌發了火,叫人把樹苗運回去。事后他說,扶貧不是場面活,而是實實在在讓老百姓得到好處,還要建立起造血機制。黃金梨各地都在種,附加值不高,甲谷的運輸成本客觀上又比其它地方高,種這種東西未來沒有市場?!奥奖橐胺N上樹苗,走馬觀花看著也能交差,但其實工作沒做到實處?!?/p>
裴啟斌與人商量,決定在甲谷種植附加值更高的翡翠梨。他先后多次去陜西黃陵,請教技術專家,論證在甲谷種植翡翠梨的可行性。黃陵的專家實地查看后認為,甲谷這種海拔較高、雨多土少的地方十分適宜翡翠梨生長。
宋剛介紹說,甲谷村的翡翠梨樹苗已種植完成,3年大面積掛果后畝產量約為2000斤, 5年后進入盛果期,畝產約5000斤。按照市價來算,預計總產值約800萬元,人均增收約9800元。
裴啟斌常說“軍中無戲言”,但有一件事,下面人打了折扣,他卻認了。甲谷村規劃產業路時,打算全部硬化。隔了不久,裴啟斌來到村上,發覺修好的是碎石路,根本沒有硬化。他問怎么回事,為什么不按規劃來?村民說,村里坡太陡,一旦硬化,再遇上下雨天道路濕滑,羊在上面跑極容易摔下來。這番道理裴啟斌認,還說之前的規劃考慮不周。“產業路是要為產業服務的,不能搞成面子工程。”
廉政瞭望記者曾問裴啟斌:“是否因為您是從中央紀委來的,工作中才能這么硬?”
裴啟斌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這是假設性的問題,恐怕誰也答不好。但換一個角度,如果真是這樣,我更應該珍惜。既然自己有機會把工作推得快一點,壓得實一些,為什么不呢!”
裴啟斌在工作中給人怒目金剛的形象,但他的家庭食堂同樣出名,許多挨過他訓的干部,也到過他家,吃過他親手做的菜。裴啟斌喜歡烹飪,且廚藝精湛。往往下鄉結束回到西昌家里,脫掉迷彩服就捆上圍裙下廚房。那些平時被他批評的人,此時就成了他的座上賓。
因為在木里縣指揮過森林火災救援,當地好些鄉鎮干部成了裴啟斌的朋友。來到西昌,裴啟斌請他們吃飯,都是在家里。裴啟斌說:“自己下廚做家常菜,不違反政策。再說酒店里那些廚師的手藝,我還瞧不上?!?/p>
有一次,涼山州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木里縣委書記張振國來裴啟斌家,見裴啟斌正在廚房忙活,幾個鄉鎮干部在客廳看電視。張振國打趣道:“出差有補助,你們卻跑來這里蹭吃蹭喝。自己還不動手,讓領導給你們做飯?!迸釂⒈髲膹N房走出來,笑呵呵地說:“平時他們幫我干活,這會兒我幫他們干活?!?/p>
雷波縣紀委干部宛遠波也體會過裴啟斌的剛柔兩面。有一項工作是早就安排的,宛遠波必須要參加,但她父親有慢性病,好不容易掛到號,要去成都治療。一想到裴啟斌平時嚴厲,開會或下鄉哪怕遲到幾分鐘也要挨罵,宛遠波真有些膽怯。后來她壯起膽子發了請假信息,很快裴啟斌回復說,陪父親看病是大事,讓她盡管去。又隔了一會兒,裴啟斌發來信息,說自己在北京時,知道一種中醫方子對這病很有效,推薦給了宛遠波。
水與火
——“掛職干部也是涼山干部!”
西昌的夏日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許多外地人都會來到這里度假旅游。2019年,裴啟斌也邀約友人夏天來西昌旅游,體驗當地火把節。然而后來,他爽約了。這一年的夏天,他往返穿行于水火之間。
2019年6月8日上午11時許,涼山州木里縣唐央鄉因雷擊引發森林火災。此前兩個多月,木里“3·30”火災震驚全國,火情又起,所有人的心不免揪起來。
裴啟斌臨危受命,擔任涼山州“6·8”火災搶險指揮部總指揮,第一時間趕到現場。面對漫山遍野的火情,裴啟斌反復默念著在軍校時學到的“十字訣”:“走打吃住藏,供管運救修。”他說,行軍打仗務必把這十個字想明白,部隊怎么走,怎么住,供給如何保障,傷病如何救援?大道相通,干其它工作也要把這些問題處理好?!盎馂拿娣e有多大,需要多少救援力量,專業設備,后勤物資怎樣運進現場,就是我這個總指揮要負責的。必須確保奮戰在第一線的打火勇士要人有人,要槍有槍。”
“我是總指揮,不是瞎指揮!”裴啟斌事后總結說,協調資源是我的事,但在現場怎么打,還得相信專業,依靠群眾。尤其木里的干部群眾,守著全國最大面積的森林,與火災搏斗了幾十年,個個都身經百戰?!澳纠锏耐咀钣邪l言權,比我們專業。在戰術問題上,要聽他們的?!?/p>
經過連日奮戰,大火被撲滅,且無一人員傷亡。如今聊到打火,裴啟斌滔滔不絕,比如怎樣觀察火向、山向、林向,還有“三大法寶”——第一是凌晨進山,上午9點收工,白天不打火;第二是第一時間挖出護城河,把火隔離起來;第三是以火攻火,有些地方火小了,不僅不要打,還要加一把火讓它燒,盡早燒完之后火情才能結束。“這都是我從木里的同志那里學來的?!?/p>
火警剛除,水禍又至。7月28日8時至29日15時,涼山州甘洛縣普降暴雨,局部地區達到大暴雨。成昆鐵路甘洛境內涼紅至埃岱站間、甘洛至南爾崗站間發生水害塌方。
裴啟斌作為涼山州“7·29”搶險救災指揮部總指揮,冒著并未停歇的大雨,立刻奔赴甘洛。來到現場,所有人都急得跳腳,卻又一籌莫展。原來,塌方地段位于高山峽谷之間,塌方量大,四周道路全部阻絕,兩邊山上還不斷有落石滾下。也就是說,災害第一現場,這會兒究竟什么情況,外面根本無從知曉。指揮部緊急調來無人飛機,打算讓無人飛機進山拍攝畫面,但因為各種技術原因,效果很不理想。
“這樣下去,仗沒法打!”在臨時搭建的指揮部,裴啟斌揮著拳頭說,“兩軍交戰,第一是熟悉地形,第二是判斷敵軍規?!,F在進不去現場,塌方量大致是多少都說不出來,好比來了多少敵人都不知道。接下來咱們要準備多少救援機械與人員,更無從談起?!?/p>
無人機都指望不上,還能怎么辦?裴啟斌與蘇嘎爾布商量后決定,派人進去。此時道路受阻,滾石不斷,進去的人無疑要冒危險,派誰呢?就蘇嘎爾布與裴啟斌,再加上甘洛縣長陳華。蘇嘎爾布說:“這不是看電影,誰去都行。指揮員進到現場是要摸清情況,做到心中有底,才能在第一時間組織救援?!?/p>
指揮部調來一臺推土機,三人就站在前面的鏟子里,碾過全是淤泥碎石的道路,一步步向災害現場進發。往前行進了大約一公里,淤泥實在太深,推土機也走不動了。蘇嘎爾布說要步行,裴啟斌攔住他,說自己年紀輕些,又當過兵,要步行也是自己上。
裴啟斌與陳華就這樣行進在齊腰深的淤泥碎石中,每邁出一步都要使出渾身的勁。陳華后來回憶說:“那真叫連滾帶爬,狼狽不堪。山上不停有落石,我們陷在泥里,走路都費勁。真有要命的大石頭落下來,我們根本躲不了。”
一個多小時后,裴啟斌終于爬到了坍塌的隧道前。只見隧道全部被土石掩埋,山谷里的河流也幾乎被截斷。他伸出大拇指,瞇上一只眼,轉了一周,用最原始的測量方式,大致算出土石方量。
再爬回指揮部,裴啟斌已成了一個泥人。這時,他的臉色有些變,不禁掏出一桿煙,深吸一口,嘆說:“到處在飛石頭,好險哦!”
甘洛“7·29”暴雨災害搶險結束后不久,當地又爆發了“8·14”山體崩塌事故,裴啟斌作為搶險總指揮,再次奔赴現場指揮。
在涼山工作近兩年,裴啟斌做了三次應急搶險的總指揮。蘇嘎爾布說:“讓掛職干部做總指揮,并不常見,啟斌卻干了三次。況且以啟斌在班子里的分工,木里、甘洛的險情都不是他分管的工作。但關鍵時刻他能挺身而出,再者把擔子壓在他身上,組織上放心。”
“我來了涼山,就是涼山人。掛職干部也是涼山干部?!迸釂⒈筮@樣認為。
笑與淚
——“兄弟,保佑老哥把你的遺體挖出來! ”
裴啟斌皮膚黝黑,體格壯碩,說話大嗓門,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硬漢。但即便像他這樣的硬漢,也有落淚之時。
裴啟斌在涼山哭了兩回,其中一回就是甘洛“8.14”山體崩塌事故搶險現場?!?.29”災害之后,成昆鐵路中斷,鐵路職工隨即進行搶修。然而在8月14日這天,半座山突然垮塌下來,多名工人被掩埋。
裴啟斌趕到現場后,自知被埋工人已無生還希望,但無論如何也要努把力,將遇難者遺體挖出來。一連幾天,遺體陸續被挖出。每挖到一具,周圍都是長吁短嘆,還夾雜著哭聲。裴啟斌抑制著情緒,有淚未輕彈。
到了第三天,還有幾具遺體沒有找到。裴啟斌決定將挖掘范圍擴大到河對岸,“半座山塌下來的力道,很可能把人推到對岸。”然而挖了一天,還是毫無所獲。這時天色已晚,空中又飄起細雨。周圍人都說快撤吧,一下雨沒準會落石頭。
“再堅持一下?!迸釂⒈髣澇鲆黄瑓^域,說把這里挖完,所有人再撤。挖掘工作再次展開,裴啟斌點燃煙,只吸了一口,接著把煙插到地上。他凝望隨風飄散的香煙,緩緩說:“兄弟,保佑老哥把你的遺體挖出來!”說這話時,裴啟斌的眼眶濕潤了。
又過了十多分鐘,終于挖出一具遺體,所有人這才收工。就在隊伍撤走后幾分鐘,一塊直徑約一米的巨石從山上落下,不偏不倚砸在裴啟斌剛才站的位置。
還有一次落淚,則是處理木里“3·30”火災烈士遺體的接收工作。那次火災,裴啟斌被安排在西昌處理烈士遺體的接受與吊唁工作。連續幾天,他都在吊唁現場,困了就在旁邊的辦公室打會兒盹。
盡管裴啟斌累得兩眼通紅,但仍不放過任何細節。一同參與此項工作的人士回憶說,在靈堂即將接受吊唁前幾小時,裴啟斌又讓人去采購手套。因為事發突然,臨時抽調來參與工作的一些女同志,手上的指甲油沒來得及抹去。裴啟斌讓所有人帶上手套,既顯得莊重,又遮掉了指甲上的顏色。
有一名烈士家屬,也是一名老兵,他希望按照當地習俗,親手摸一摸兒子遺體。一對父子,兩代軍人,此刻陰陽兩隔。當父親的手緩緩伸向被國旗覆蓋的兒子時,一旁的裴啟斌哭了。擦拭掉淚水,裴啟斌上前一步,拍著烈士父親的肩膀:“老哥,咱們走吧,也讓孩子好好地去。”話一說完,剛止住的淚水又奔涌而出。
裴啟斌為英雄落淚,也為涼山這片土地的改變而欣喜。裴啟斌說,當看到脫貧攻堅取得實效,彝族百姓過上好日子,自己最高興,笑容一定會掛在臉上。
春節前,裴啟斌來到雷波縣甲谷村。走在村里,見到小女孩惹格阿花,他一把抓過來,捏著鼻子問:“期末考試怎么樣?”當女孩回答成績不錯時,裴啟斌響起爽朗的笑聲。
來到村民吉木金洛的新家,他們拉起家常?!凹依镞€缺什么?”“今年山上核桃收成如何?”聊天的人越來越多,還有鄰居拿來當地的蘋果。裴啟斌抓過蘋果,在袖子上抹一下,大口吃起來。那一刻,笑容無遮無掩蕩漾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