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

今天,突然想起那個老煙袋。煙袋最早的主人是爺爺,也許是太爺爺,總之,現在它的主人是父親。說得再精準一些,應該叫 “突然想起父親的老煙袋”。
老煙袋曾經的主人——爺爺,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莊稼漢,個頭不高,臉龐微紅,眼睛小但非常有神,眼神里透著農村人難得的精明,說起話語速總是很慢,有的時候想了半天才冒出來一句,留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只老煙袋。烏黑锃亮的長柄、焦黑的煙袋鍋,一節溫潤的玉子鑲嵌在長柄中間,綴上一個黝黑的煙葉袋,習慣性地插在腰帶上,經常拿出來“吧嗒吧嗒”抽著,眉頭緊鎖著,長時間地吐著煙圈長時間地沉默。小的時候,我們經常會在爺爺沉默的空擋里搶過他的煙袋,去燙樹上的蟲子。看著青蟲拱起腰一縱一縱地向前爬別提多滑稽了,靠近推磨蟲看著它倉皇逃竄樂得我們開心大笑,或者用熱的煙鍋子把螞蟻趕到一起用土圈起來撒上一泡尿看著它們瑟瑟地縮成一團……這些都是兒時我們跟在爺爺屁股后面做的一些自認為有趣的事情,當然如今看來這些是極為搗蛋和不人道的。
晚上,剛和父親一起裝完晾曬一天的麥子。今年麥子收成很差,幾乎全軍覆沒,三畝地的麥子僅僅收了五袋,比當時撒的種僅僅多一點而已。看著五袋略顯瘦小滿是病態的麥子,父親顯得頗為失望,麥子裝得很慢,父親的動作似有千斤重,每裝一下都是那樣的吃力和無奈。麥子終于裝完了,五袋麥子靜靜地、有些孤單地杵在水泥地邊沿,形影相吊煢煢孑立,一如父親留在微弱燈光下拉得悠長的、有些模糊的身影。
父親重又拾起了很久沒有抽的煙袋,就是爺爺那只老煙袋,父親很少抽他,但是會經常拿出來把玩一番,多的是一種睹物思人吧,記憶中父親只抽過兩次。
一次是奶奶病入膏肓的日子。奶奶虛弱地躺在床上,佝僂著身子大聲地喘著氣,眼睛里多的是無助和失望,當年的家庭經濟和醫療條件,早已不允許再去南京、上海這些大醫院看病,只能偶爾在鄉鎮醫院多的是村頭衛生所里掛著吊水茍延殘喘,在病重的奶奶身上,我第一次看到了生活的無望。記得那次父親眼淚汪汪地拿出老煙袋,煙袋鍋就著門檻磕了幾下,笨拙地掏出煙絲裝在煙袋鍋里,微微顫抖的手慢慢地按緊壓實,“呲”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連續劃了三下才終于把火柴點燃,忽閃忽閃的火苗映著父親滿是溝壑、早已淚水縱橫的臉。父親顧不得擦去臉上的淚水使勁地抽了一大口,便劇烈地咳嗽起來,以至于嗆得他喘不過氣來。父親騰出一只手來可著勁兒地抹了幾把眼淚,可他的淚水卻怎么也抹不干凈,漸漸地父親的眼淚伴隨著嗚咽的聲音,開始是無聲地抽搐,繼而是輕聲地嗚咽,最后變成了干嚎……放在一旁煙袋鍋子上的火星被風吹得冒出一閃一閃的亮光,風中煙灰次第飄散。那次,也是這樣一個星光黯淡的夜晚,旁邊的我們早已靜靜地進入了夢鄉,夢中滿天都是星斗,奶奶笑瞇瞇的臉在滿天的星斗中顯得格外明亮。
我接到了師范通知書,高興地在院子里蹦著跳著,這個消息本來應該是值得全家慶賀的事情,可是到了晚上我卻看見父親重又捧出了那只久違的老煙袋,躲在墻角“吧嗒吧嗒”地抽著,火星映著父親的臉愈發溝壑縱橫。師范入學,第一次就需要繳齊一萬三千元的學費,一萬三千元在90年代初那可是萬元戶的標準啊,對于我們一家兄妹三人上學,緊靠幾畝薄田本就捉襟見肘入不敷出的農民家庭來說,可是一個天文數字啊!可到了開學的日子,父親還是按時把我送到學校,一分不拉地交足了學費。后來聽母親講,父親賣了家里除了土地外唯一的經濟來源——那頭即將臨產的老母豬!并且借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挨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唾沫星子,總算湊足了學費。那天晚上,父親整整地抽了一夜的煙袋,第二天早上煙灰擺滿了整個墻角。
今天晚上,是第三次看見父親再一次捧出了那只老煙袋。“抽這個吧。”我遞給父親一包香煙,父親抬起頭望了我一眼又低下了頭,沒有接。父親依然是那一套動作,給煙袋鍋裝煙葉、點火、猛吸一口、劇烈地咳嗽……父親的動作依然是那樣的笨拙,煙葉撒出來了好多,火機連打了好幾次也沒有點著火。我第一次湊上前去給父親點著,為了燃得更旺一些,我第一次狠狠地吸了一口,瞬間那種嗆人的老煙絲味兒沖進肺腑,直沖腦門,嗆得我眼淚鼻涕直流,五臟六腑一下子痙攣了起來。第一次,我知道了老煙袋的苦澀,第一次明白了父親為什么很少去抽這個老煙袋,第一次體驗到了為什么父親每次抽老煙袋總是眉頭緊鎖。面對今年極少的收成,再加上母親的病情,父親
原本瘦削的臉更加形似刀刻。此時,爺爺抽老煙袋的模樣突然再次逼仄般的壓進我的腦海,瞬間令人有股窒息般的感覺,只感受到煙袋鍋子里忽閃忽閃的火星別的什么也看不到。看著父親,我又是心疼又是內疚,操勞了一生的父親,在今天這個月黑星稀的夜晚,直面忽閃著火星后的你,我該如何來撫慰您呢?!
父親是一個慢性子的人,“慢工出細活”是他永遠的執著,是那種極為享受做事兒過程的人,他做出來的活永遠是無可挑剔的。編筐、打桌椅板凳、修理自行車、修理農具、理發、裁縫衣服等等,每一樣他都很嫻熟,親戚、鄰居和熟人把壞的農具拿過來,經常是立等可取,沒有特殊情況第二天都可以拿走,且從來不收取任何費用。這一點讓全村人贊不絕口,每每提到總是暗暗地豎起大拇指,這也成為母親經常揶揄他的話題,你賣力能得到什么好?但是父親總是樂此不疲。當年,因為五毛錢的學費,父親輟學在家務農,每每提起他總是唏噓不已。我在想,如果給父親一個合適的舞臺,他一定會干得有聲有色,一定會干出一些成績的。而我,與父親恰恰相反,做事追求速度追求效率,希望事情立刻做好,一次實在不行再來一次,是那種典型的輕過程重結果的急性子。尤其是近幾年,父親年紀愈發大了,也漸漸地笨拙了起來,很多時候,與父親在一起做事情經常是針尖對麥芒爭吵得不可開交,而我更多的是在心底里想再去找尋那個“能干的父親”而耿耿于懷。可今天晚上,我對于父親裝麥子的過程一點也沒有感到慢,相反心里卻有些埋怨他速度過于快了。
因為母親住院近兩個月,父親在醫院照料母親一直不能回家,我們又離老家遠按時上班無法脫身,照料田里的莊稼自然是力不從心了,收成也就在意料之中了。現在母親雖然出院了,但是腦溢血留給她的是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母親虛弱得即將油盡燈枯,睜大著無神的雙眼躺在病床上,當聽到醫生述說著以后生活應該注意什么時,我看到父親明顯恍惚了一下,差點摔倒。“家里挺好的。”每次打電話,父親總是重復地說著這句話,今天,父親抽老煙袋的姿勢再一次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頭,鮮血直流!
老煙袋啊老煙袋,但愿以后不會看到父親再一次抽上老煙袋,不愿再聽到他抽老煙袋后劇烈咳嗽的聲音。老煙袋啊,希望你的堅忍、果毅、執著追求和不懈努力的精神能夠永遠激勵我和孩子們,就讓這個老煙袋一代一代永遠傳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