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璞
這里說的彎刀,不是美國動作影片《彎刀》里被雇傭去刺殺參議員的彎刀,也不是管制刀具,而是山區(qū)農民砍柴、斫竹子定制的一種農具?,F(xiàn)禁止濫發(fā)森林,山區(qū)人生火做飯靠煤氣,斫竹大多使用電鋸,定期有節(jié)制地輪伐,彎刀基本派不上了用場,慢慢退出歷史舞臺。但每次回老家,瞅見冷落在門房角落里的彎刀,我就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找來磨刀石磨去刃上的斑斑銹跡,用它來劈柴做飯,用它上山斬棘披荊,也像看到了就躺在周圍山崗上的父母和宗親,彎刀更是勾起我對苦難堅強的父親記憶。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前,彎刀是山區(qū)農民每家每戶必備的生產工具,當時農村供銷社土產鋪常年有售。它結構簡單,由刀身和刀把兩部分組成,刀身長約25厘米,寬約5厘米,前面倒勾,像彎月;把長20厘米,由堅硬的檀木制成,讓刀身把刀把夾住栓緊,用鹽水浸泡一日,一把彎刀即成。
彎刀是山區(qū)農民生產活動中或不可缺的常用工具,我的故鄉(xiāng)在湘鄂交界的湘北萬峰村,首批國家級示范森林鄉(xiāng)村,原生態(tài)自然鄉(xiāng)村,距京港澳高速公路6公里左右。改革開放四十年家鄉(xiā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嶄新油路、盛開的櫻花和林立的新居,一切都見證著這里的新生與輝煌,現(xiàn)正在著力打造湘、鄂邊陲旅游景點。四十年前這里卻是個地處偏僻、四面環(huán)山、房屋老舊低矮的古老村落,山間草木豐茂,漫山遍野長滿了竹子,交通十分不便。山區(qū)農民勞作一半在山上,一半在田地里:上山的砍竹,伐樹,開荒,育林;田里的早秧育苗,斫田墈,地里的架棚,茶樹修剪等,彎刀樣樣沖在前頭。生活上彎刀就更大顯神威了,將竹運回家,用它來破竹,劈篾,用它將竹做成各式各樣的生活用具,山區(qū)每家每戶的家當明里暗里都含著竹:明的竹床、竹椅、竹簟、竹籃、竹梯;暗的箢箕、籮筐、簸箕、筲箕、篩子、蒸筒、刷帚、掃帚、吹火筒,這些都需要用彎刀,按照工序一步步完成,那個年代鋼槍是戰(zhàn)士手中的武器,鐵錘是工人手中的武器,鋼筆是知識分子手頭的武器,可以說那彎刀就是山區(qū)農民手里的武器!沒有彎刀真是寸步難行。
那時還是大集體時代,什么都是公家的,公家的田、公家的地、公家的山。山區(qū)田地稀少,土地貧瘠,只能靠山吃山,可要是農民私自砍伐了一根竹子或一顆樹木就會扣上砍伐森林,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帽子。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就見著一個叫陳慎寧的鄉(xiāng)親,因用彎刀砍一根公家的竹筍偷偷煮著吃,被村干部發(fā)現(xiàn),用繩子把手反綁著,胸前掛著塊牌子,寫著“我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陳慎寧”,敲著鑼,滿村游行。
可我對彎刀懷有著一種特殊感情,因為它既是我們全家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父親手里的武器和親密戰(zhàn)友。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兄弟姊妹六個,人多口闊,全靠父母掙的工分來養(yǎng)活,這幾乎不可能。父親一輩子沒離開過彎刀,越是困難越是如此,幾乎每天栓在背后那條麻繩做的褲帶上,趁收工回家夜深人靜的時候,帶上他的彎刀躡手躡腳的閃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林,一個時辰砍下一捆竹子,把窗戶用布蒙上,躲在廂房里,和母親倆用彎刀把竹子劈開,分斷,做成一把把的刷帚,整晚不眨眼,可以做成500多把。第二天晚上半夜動身,父親把刷帚藏在籮筐底層,用舊布蓋上,上層一籮筐放上一只雞,挑著擔帶上彎刀,喬裝成賣雞的農戶去離家二十余華里的趙李橋鎮(zhèn)林業(yè)站賣。那時大道是不能走的,因為那里有大隊和公社里的層層哨所,捉到了輕則游行示眾,重則趕豬拆屋。只能靠翻山越嶺抄小道,他負重前行從來見不得光,也不能見光,到現(xiàn)在我都不明白他為什么有如牲口般看見夜路的眼力?;ń?個時辰迂回趕到,然后原路潛回,參加白天生產隊的勞動。也許是蒼天有眼吉星高照,也許是足智多謀,我父親從未被哨卡逮住過,人們佩服電影里出生入死打入敵軍內部的特工,可我心里父親的功勛一點不比任何特工少,他就是潛入鄉(xiāng)村哨所內部拯救我們全家生命的特工!特工和父親一樣都是有家國情懷頂天立地的男人,一個來回換到伍元錢左右。這一次次凝聚著父親滾燙血汗的伍元鈔票,卻是我們全家的救命稻草,也是彎刀立下的赫赫戰(zhàn)功!
我小妹出生時,母親月子里身體虛弱,臥床不起。父親知道母親是營養(yǎng)不足和火氣低,缺乏陽氣,就帶上姐、哥躲在房里用彎刀拼命的劈刷帚,去換回一點豬油和紅糖,然后生上一盆炭火,把彎刀和斧頭放在門檻上辟邪。果然母親就日見好轉,慢慢痊愈了。彎刀真有辟邪驅蠱之功能?這是封建迷信,父親應該清楚,完全是沒錢沒門窮途末路人家的心理安慰。
貧窮的山區(qū)饑渴的不僅僅是肚子,還有脖子上的腦袋,沒有書籍,沒有車輛,沒有電燈,家家戶戶都靠煤油燈,安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舊習,山外的世界知之甚少,偶爾一場露天電影進山,孩子們興奮得睡不著覺。夏天的一個晚上,我弟弟穿著拖鞋和一群小伙相約去看電影,半路卻被毒蛇咬了,按照鄉(xiāng)下的土方子,當時就背到水邊,把傷口的兩側用線捆緊,找來瓷碗碎片把傷口劃開,用兩手擠兌,并清水不斷沖洗。第二天開始弟弟就渾身浮腫,眼睛都沒有了,神志不清,人躺在那里直挺挺的一動不動,好像連氣息都沒有了,叫人心生惶恐,宗親們禁著聲進來,尖著眼看床上昏迷中的弟弟沒醒來,然后搖著頭出去,在外邊小聲掰扯。父親又帶上他的彎刀一個健步躍進了山林,半個時辰扯來幾味草藥,清水洗凈,彎刀剁碎,放在自己嘴里咀嚼,然后吐出綠色粘稠,敷在傷口上,將彎刀放在弟身旁。父親褐色的臉上布滿了一條條或粗或細或深或淺的皺紋,嘴里吐出的綠像他身體里流出的血,他希望這是血,只要自己的血能換回兒子的命就值。果然第二天弟就死里逃生醒過來了,傷口邊粘液不斷流出,渾身的浮腫開始慢慢消退,一周后就康復了,彎刀和父親做配合又一次挽救了兒子的命。
父親對彎刀的感情就如同騎士對戰(zhàn)馬,士兵對鋼槍般的熱愛。他的彎刀用完之后擦洗放好,誰都不敢動,也不外借,遇上雨雪天氣,父親就找來磨刀石,將彎刀磨得霍霍锃亮。父親念過四年私塾,酷愛戲曲,寫得一筆漂亮的毛筆字,也是滿腹經(jīng)綸有一肚子的故事的人,經(jīng)常去鄰里勸架,人理剝千層,游刃有余。他特別羨慕有文化的人,希望我能出人頭地,總教導我:“人生就如同這把彎刀,首先要是塊好鋼,不能有雜質,否則易斷,其次是刀要剛直不阿,表里如一,遇到困難不能低頭;但刀字前面又加了個彎字,就是說該忍讓時要忍讓,有錯誤時要低頭認錯”。父親又給我講了一個故事,說是蘇軾平常喜歡跟好朋友佛印在一起品茶論道,佛印突然詩興大發(fā):酒色財氣四堵墻,人人都往墻里藏。誰能跳出墻垛外,不活百歲壽也長。順便把這首詩一邊吟唱一邊寫在了墻上;蘇軾捻著胡須,提起毛筆和詩一首:飲酒不醉最為高,見色不迷是英豪。世財不義切莫取,和氣忍讓氣自消。幾天后王安石陪同上級領導宋神宗燒香拜佛,無意中看到了佛印和蘇軾的詩作。宋神宗讀完墻上的兩首詩后,又看了王安石一眼,王安石捋了一把胡須,隨口吟道:世上無酒不成禮,人間無色路人稀。民為財富才發(fā)奮,國有朝氣方生機。宋神宗皺起眉頭,徘徊幾圈后,終于停下來,大聲誦道:酒助禮樂社稷康,色育生靈重綱常。財足糧豐國家盛,氣凝大宋如朝陽。這就是著名的《酒色財氣歌》,告訴你凡是都要把尺度把握的好,就會迎刃而解。父親講得津津有味,我真佩服他平日翻山越嶺,肩挑背扛的勞作,居然還有這么超凡的記憶力,至今父親的聲音還縈繞耳邊,常常告誡自己要為人正派、厚道,不辜負父親。
1988年我們家真是遭受滅頂之災的一年,2月弟弟手腕摔斷輟學;4月母親不辭而別,年齡還不到50歲;我正在就讀高三,無心考試,高考失利。接二連三的打擊,四個還未長大成人的子女,平日很要強的父親一下子變得目光呆滯,神情木訥。我決定回家務農,和父親一起扛起家庭的千鈞重擔。緩過神來的父親堅決不同意,“你不讀書這個家庭就一點希望都沒了”。我雖然答應了父親,但心里是多么的愧疚與自責啊,第二年考上了大學,父親臉上才露出久違的笑容。參加工作后,由于忙,我與父親聯(lián)系少了。成家立業(yè)的時候,我想靠自己努力盡量不麻煩父親,父親卻主動說,其它幫不上忙,山里只有木材,我用彎刀和斧頭把它早準備著,把材料拖到趙李橋那里,定做一套家具,材料好做的家具結實不走樣。那天我在武警部隊找了輛車去拖家具,父親早早就站在家具店外馬路邊等候,看見他的兒子和兒媳喜出望外,由于匆忙,只急著把家具裝上車往回趕,卻連父親吃飯沒有都沒問,車子啟動后我在車窗里看見父親和家具店老板臉紅脖子粗的爭吵,一定是因為錢的事。之后的幾年弟弟妹妹都很爭氣,成家立業(yè)都靠自己努力,為父親省了不少心。
也許是老年孤單,積勞成疾,父親因犯腰椎盤突出和老年癡呆癥,數(shù)年臥床不起,靠我哥哥、弟弟輪流照顧。哥哥要種田種地,也是兒孫繞膝;弟弟在赤壁做生意,日夜匆忙;我沒有盡到一天的孝,告訴父親你一定要堅強,等我兒子高考完,我把學生送走了,就回來陪你,送你終老!你已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2013年6月7日(陰歷四月二十九),正是全國莘莘學子跳龍門的日子,兒子也是千萬考生中的一員,我又是老師和考場負責人,父親卻沒有堅持住,閻王爺要了他的命,走完了自己78歲的艱難人生。
老宅周圍有一座形似金鉤掛月的山丘,山麓狹長,山頂像弓,遠遠望去就像彎刀,父親就安葬在山頂與山腰之間,莫非是父親在那邊還有負重之感?
今年春節(jié),因新冠疫情禁足不能出門,我沒有在父親墳前點亮一根蠟燭燃上一炷香。墳塋也許雜草叢生了。清明時節(jié),我想帶上父親留下的彎刀斫一斫墳上的雜草,為父親墳塋添一抔土,擦擦墓碑,燃起紙錢,寄托無盡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