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
摘要:隋唐以來形成的對隋文獻皇后獨孤氏的評價大多傾向于突出其“善妒”的性格特征,這使獨孤氏的形象逐漸符號化,在層累的歷史評價中隋文獻皇后變為了中國古代歷史上妒婦的形象代言人。《隋書》中有關隋文獻皇后的記載在前期是積極正面的,而在后期則偏于消極批評。通過對史料中隋文獻皇后的“善妒”形象進行深入探析,分析其“妒及臣子”的實質和原因,進一步研究其“善妒”形象之后的門第婚姻觀和嚴格的嫡庶觀念,對于研究隋朝前期政治社會發展內涵具有深遠的意義。
關鍵詞:隋文獻皇后;善妒;門第婚姻觀;嫡庶觀
隨著政權的更迭,弘農楊氏在整個關隴貴族集團內部的爭權奪利中脫穎而出,成為中原王朝的新主人。雖然政治上是這一封建軍事貴族集團入主中原,但在文化上,統治階級內部依然有著濃厚的胡風傳統,獨孤皇后憑借其頗具胡人風范的果敢性格在隋文帝上位過程中起到過相當大的推動作用,而她承襲北朝以來婦人善妒的風格也在史書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史書中有關獨孤皇后的記載也多為善妒之表現、間接干預朝政、直接影響太子的廢易等等。然而獨孤皇后嚴謹的門第婚姻原則和嫡庶有別、尊妻賤妾的思想才是其進行一切政治活動的內核與實質。本文將以史料為依托,就這一方面進行考察和歸納。
一、隋文獻皇后的形象記載
《隋書》記載:“文獻獨孤皇后,河南洛陽人,周大司馬、河內公信之女也。......后初亦柔順恭孝,不失婦道。......貴戚之盛,莫與為比,而后每謙卑自守,世以為賢。”[1]此處可以看出史家對獨孤氏的前期記載是溫和而恭謹的,“謙卑自守”也能體現獨孤氏的處事低調,與之后的果斷張揚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這里不得不對獨孤氏家族之淵源與興衰進行簡要的考察與分析。
史書記載獨孤氏先祖原姓劉氏,被匈奴俘虜后逐漸演變成其中一個部落,因而以部落名為姓氏,后被元魏政權封為勛貴八姓之一。《元和姓纂》卷十“獨孤氏”載:“其先本姓劉氏,當后漢北蕃右賢王劉去卑之先,尚漢公主,因從母姓劉氏。后魏王北三十六部有伏留屯,為大人,居于云中。和平中以貴人子弟鎮 (武)川,因家焉。伏留屯之后有俟尼;生庫者,后魏司空;生信。”[2]獨孤信,即獨孤皇后之父,為北周八大柱國之一,在北周時期地位尊崇。受北朝文化與社會風氣的影響,獨孤皇后從小就秉承著與中原儒家思想中女子柔順謙卑不同的女性價值觀,有著相對獨立的女性人格,因此其“善妒”的性格表現并非于隋文帝接受禪位之后才產生,而是自始至終都存在的。
但獨孤氏為何在前期表現的如此“柔順恭孝”呢?這是因為作為代北貴族的代表,獨孤一族通過姻親關系聯系各姓關隴貴族,其勢力在北周時期可謂炙手可熱,然而由于各種原因,獨孤信在關隴軍事貴族內部的斗爭中被逼自殺,其家族勢力也因此低迷[3]。剛與弘農楊氏聯姻不久的獨孤伽羅此時處于失去家族主干孤立無援的狀態,原本強大而深厚的家族背景此時已消失,弘農楊氏在這場斗爭中作壁上觀,為了保存實力并未參與皇室政權的爭奪,因此為了延續家族希望維持政治地位,獨孤氏必須行為低調,“謙卑自守”。
隨著政局的變換,獨孤氏在輔助楊堅登上帝位的過程中起到了關鍵的作用,首先她延續獨孤氏與北周皇室聯姻的傳統,將長女楊麗華嫁與周武帝之子,以聯姻的方式將弘農楊氏置于皇權的保護之下,在政治上避免了來自關隴集團內部對楊氏集團的攻訐。另外,周宣帝駕崩,她在丈夫猶豫之際以一句“大事已然,騎獸之勢,必不得下,勉之!”一針見血的點明了當時之局勢。在隋文帝登極之后,獨孤氏自然而然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政治上的勇毅果斷使她依靠楊氏貴族的崛起順利的恢復了自己家族的勢力。
由于共同的文化基礎和階級基礎,楊堅夫婦同樣在婚姻觀念上有著相似的認知,在楊堅登極之前,兩人就約定“誓無異生之子”堅決維護一夫一妻制的婚姻模式,事實上楊堅也做到了,其下五子皆出于獨孤氏。而史家關于獨孤氏后期“善妒”使得后宮“罕有進御”的記載則表現出了其對楊堅成為皇帝后試圖打破一夫一妻之承諾的反抗措施。
二、關于“妒及臣子”之評價
天下既定,獨孤皇后在為人處世、警戒子女、公私分明方面都得到了史家的贊賞,然而其“善妒”的性格特征也開始表露出來。《隋書》記載“然性尤妬忌,后宮莫敢進御。”“尉遲迥女沒入宮帝私幸之,后伺帝聽朝,即陰殺之”,“后見諸王及朝士有妾孕者,必勸上斥之。”[4]清朝學者趙翼稱其為“奇妒”以至于“妒及臣子”[5],主要依據的史料是《隋書》中有關高潁因拒絕娶繼室后妾室生子而惹怒獨孤皇后一事。另外《資治通鑒·卷第一百七十八 隋紀二》也有詳細記載:熲夫人卒,獨孤后言于上曰:“高仆射老矣,而喪夫人,陛下何能不為之娶!”上以后言告熲。熲流涕謝曰:“臣今已老,退朝唯齋居讀佛經而已,雖陛下垂哀之深,至于納室,非臣所愿。”上乃止。既而熲愛妾生男,上聞之,極喜,后甚不悅。上問其故,后曰:“陛下尚復信高熲邪?始,陛下欲為熲娶,熲心存愛妾,面欺陛下。今其詐已見,安得信之!”上由是疏熲。
獨孤皇后秉承的是自北朝以來業已形成的北方婦女妒悍的社會風氣[6],這是當時社會已經默許了的社會特征,貴嫡賤庶是她們堅持的婚姻原則,[7]也是整個代北集團或者說整個關隴集團能夠緊密聯系延續發展的關鍵方式,在這種原則支持下的集團內部以嫡子聯姻保證各個家族的血緣純正,結成了緊密的門第婚姻關系。獨孤皇后在此關注的側重點是高熲的寵妾生子,這很明顯違背了長子出于嫡妻的傳統,但她在隋文帝面前抨擊的是違反了君臣之道的“面欺陛下”行為,認為這是一種欺君行為,由此就將高熲的錯誤進一步放大了。
不過將高熲最終失寵于文帝的“始作俑者”歸結為獨孤皇后還是有失偏頗的,因為實際上文帝滅掉陳朝平定江南地區之后,就已經將原本的關中本位治國政策轉變為南北并重甚至更傾向于南方士族的“大一統”政策,而以高熲為代表的支持太子楊勇的原北方關隴集團也因為在朝堂上頗得民心自然而然遭到隋文帝的提防和猜忌。[8]在文帝治國心理有所轉變的過程中,夙夜陪伴在其身旁的獨孤皇后必然對這一變化有所察覺,她意識到隋文帝想要放棄高熲這一政治力量的想法越來越強烈,因此對高熲的部分“莫須有”的罪名進行揭發和抨擊就成了獨孤皇后的任務。
表面上高熲因為一句“陛下豈以一婦人而輕天下”[9]得罪獨孤皇后在前,隨后又因愛妾生男再次“挑戰”獨孤皇后的尊妻賤妾原則,最終由于獨孤的“奇妒”將若干莫須有的罪狀強加于其身,使得高熲被罷官之后以齊公的身份歸家閑居。這一系列的事由看似都與獨孤皇后有關,史家評論也都以高熲之敗落作為論述獨孤皇后“善妒”的憑證,然而這只是高熲作為隋文帝舊的政治僚屬退出政治舞臺的契機和表現而已,高熲之敗落與獨孤皇后對隋文帝的左右影響有一定的關系,但并非其罷官的根本原因。史家只記錄了反映獨孤皇后“妒及臣子”的個別歷史事件,對于隱藏在這些表象之下的思想內容和行為標準并沒有深入的挖掘。
三、隋文獻皇后的行為準則
通過分析獨孤皇后的形象記載以及相關性格的個案記錄,不難推斷出其形成如此個性的形象背后的社會背景和歷史淵源。前文已經提到,魏晉南北朝以來社會風氣的開放以及北方鮮卑族等游牧民族特有的胡風特征在隋唐時期依然產生著巨大的影響,作為關隴集團代表家族人物的獨孤皇后繼承這一傳統,保持著“善妒”的性格也是無可厚非的。進一步考察其“善妒”性格背后的核心原則或者說其進行一系列政治活動的行為標準,可以簡單的從兩個方面進行分析。
一方面是獨孤皇后堅定的門第婚姻觀。唐代柳芳議論南北朝門閥時指出 “關中之人雄,故尚冠冕,其達可與也;代北之人武,故尚貴戚,其泰可與也。”[10]與皇室聯姻或者至少與同等級的高門世族聯姻是南北朝以來貴族集團保持家族高門地位的重要方式之一。獨孤皇后與隋文帝的婚姻也具有貴族聯姻的性質,獨孤皇后的母親崔氏就是北朝時期的大姓,雖然崔氏并非獨孤信的正妻,然而庶出的獨孤皇后仍然受到了家族的重視,這與其母親家族的顯赫地位是分不開的[11]。因此在當時皆以高門為婚配的社會環境中,如果有非貴族集團人員插入并試圖破壞既有的聯姻體系,獨孤皇后是絕對不會容忍的,這也能對作為罪臣之后的尉遲迥之孫女因獨孤皇后“奇妒”而被殺做出一定的解釋。
再者,隋文帝長子楊勇的正妻元氏為北魏皇室出身,妾侍為赫連勃勃后人;次子楊廣的正妻為南朝梁明帝之女,三子秦孝王楊俊之妃崔氏,也是有著北朝“善妒”風范的郡姓大族之后,以至于因妒下毒于其夫。[12]其余諸子的配偶雖然史書未能特意記載,但可以推測必然是高門望族出身,由此可見在與隋文帝為其后代挑選配偶時,獨孤皇后也遵循了這種高門婚姻觀念。
另一方面是獨孤皇后嚴格的嫡庶尊卑原則。唐長孺先生曾指出在北朝輕視庶子的觀念變本加厲,“乃至于庶子不預人流 ,不錄人家譜,甚至不被舉養,超出了一般嫡庶貴賤之分的常規”[13]。獨孤皇后雖然自身為庶出,但卻極為重視嫡庶尊卑規矩,《隋書》記載獨孤皇后的異母兄獨孤羅在隋文帝受禪封賞時因曾被高氏所囚,“其諸弟以羅母沒齊,先無夫人之號,不當承襲。”[14]當文帝因此詢問皇后時,后曰:“羅誠嫡長,不可誣也。”于是獨孤羅能夠順利承襲趙國公的爵位。對待同父異母從未謀面的兄長如此盡心,是出于獨孤皇后根深蒂固的尊嫡賤庶的觀念。
同樣的,其長子楊勇因為過于寵信妾侍云昭訓而冷落正妻元氏也遭到了獨孤皇后的批評和厭惡[15],皇后批判的關鍵在于楊勇偏愛側室且所出子嗣皆非嫡生,“勇多內寵,昭訓云氏,尤稱嬖幸,禮匹于嫡”,《隋書》記載楊勇共有十子,皆由側室所生,因而頗受獨孤皇后詬病。開皇二十年隋文帝以諸子偏庶為辭當眾譴責楊勇,認為他心懷不軌的原因是 “直以其諸子偏庶,畏人不服,故逆縱之,欲收天下之望耳 ”[16]。由此可見隋文帝與獨孤皇后在婚姻觀念和嫡庶觀念方面是有著相同的認知的,他們有著共同的行為準則即一切好惡與措施都以維護皇權的穩固為前提,這種認識的一致性使得獨孤皇后的“善妒”行為提供了充分的合理性。
四、結束語
《隋書·后妃傳》史臣曰:“文獻德異鸤鳩,心非均一,擅寵移嫡,傾覆宗社,惜哉!”[17]似乎將隋朝的迅速敗落歸咎到了獨孤皇后的身上。然而獨孤皇后無論前期柔順識大體還是后期善妒干預朝政,其出發點都是為了維護既定的皇權正統地位,本著維護高門婚姻的原則,嚴格遵守嫡庶有別的觀念,甚至影響了太子的廢立,但是新士族集團的出現和胡漢逐漸一體化的歷史進程使得門第婚姻在隋唐時期開始走向衰落,唐朝統治者有意打壓關隴貴族集團,扶持新的寒門士族,然而新興的官僚集團已經與兵團起家的關隴集團不可同日而語,代北集團的衰落是必然之事。胡漢民族交融的社會背景以及唐代統治者主張的文化開放政策也使嫡庶觀念不再是社會主流,受儒家傳統女性道德標準的影響,女子妒忌成了七出大罪之一。因而在唐人魏征主編的隋書中,獨孤皇后的妒忌顯得十分與眾不同,后世的相關評論也沒有在歷史歷時性的基礎上看待這一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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