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悅


“人類一家”展覽圖錄


《快照編年史:美國家庭相冊的誕生》
家庭照,你總會拍很多。
有的時候,這種要拍很多很多照片的欲望甚至是潛藏于心,即便無法實現,你的腦海里也會為此不停地按下快門。
于是,家庭照常與快照聯系在一起,都是重復的瞬間,拍的時候根本無法保持穩定,要快點兒拍,那是一種潛意識里的緊迫感,攝影提供給人類一種“神力”,你會毫不猶豫地用它來“挽留”一個人的生命。別想那么多,就一個勁兒地拍吧。
最終,這些照片并不會成為偉大作品,但它們在各自的家庭史中,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們可能不會在當下被珍視,或許是在遺失很久后才會被惦念;它們也許會被攝影史收編,但有更多的照片,將永遠活在歷史的縫隙里。
家庭照是向內的凝視,將之編撰歸納,轉移至公共領域,保留家庭照的私密感同時還要接受陌生人的注視,這存在矛盾。
我從我的書架里找出了一些與“家庭”有關的攝影書。我的閱讀任務是,觀察這些照片的編纂者如何處理有關家庭的海量照片,如何將它們拿出來給人看。
《 人類一家》(The Family of Man)這本書的入選略有點古怪,因其無關地球上任何一個具體的家庭。沒有誰會有如此宏大的愿望去為全人類編輯一本家庭相冊,這個項目的發起人斯泰肯(Edward Steichen)興許也沒料到自己將會鋪開一個巨大的攤子。幾次歐洲旅行約見攝影師,瀏覽圖片資料庫,他經手的照片數量就已經達到200萬張。最終,1955年,“人類一家”隆重開幕,之后是全世界巡展。我手頭這本書就是展覽圖錄。
在展覽中,所有的攝影師—即便再有名的大師,其作者感都被弱化,這倒是充滿了家庭相冊的味道,翻看家庭照的時候,讀者只會盯著照片里的人使勁兒辨認,從不在乎攝影師是誰。據說斯泰肯將其中的內容分成了37個類別, 最基本的架構就是生命和愛,圍繞在外部的是工作、艱難的時世、死亡的威脅,穿插在里面的情緒是快樂、團結,最多的畫面是孩子、青年夫婦、家庭合影。這不就是我們自己家里的那本相冊?編撰它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將其擺出來給別人看。其中那美好的瞬間,或許并不和家庭實際吻合,但卻是普遍的期盼和應有的信念。
這也難怪人類一家的展覽大受歡迎,不過,同時也出現了插曲,在莫斯科的巡展中,一位尼日利亞人撕毀了展覽照片,抗議非洲人的形象被表征成疾病、貧困和絕望。
對于家庭照而言,好照片的判斷往往是根據實用價值,看其能否傳達正確的道德感。由此可見,正如展覽里那張具有威脅感的原子彈的照片沒有出現在畫冊里。大多數人的家庭影集里,不應該有悲劇。

《弗里達·卡羅:她的照片》

與斯泰肯組織“大家庭”的英雄主義氣質完全不同,策展人芭芭拉·萊維(Barbara Levine)并不關心家庭神話,2005年,她針對20世紀初期美國人的家庭相冊曾策劃過一個展覽:《快照編年史:美國家庭相冊的誕生》(Snapshot Chronicles:Inventing the American Photo Album),其中談論的都是家庭照里那些零零碎碎的故事。展覽隨后也結集出版,我決定買這本書完全是被封面的綠絲絨吸引,家庭照總有一種物質性,接觸、撫摸,放在身邊,擺在桌上,掛在墻上,貼在冰箱門上……它們幾乎是作為一種日用品而存在。
書里收納了幾十本家庭相冊,共同點是每一頁都貼得滿滿當當。一位學者曾對家庭相冊予以研究,結論之一是編纂者對家庭照具有很強的操控性,行為主要體現在剪裁照片(通常會把人從照片中摳出來),在照片上寫字,給照片上色或調色。通過這些行為,照片作為一種記憶符號的象征被強化。、
我的第三本書《弗里達·卡羅:她的照片》(Frida Kahlo:Her Photos),書厚得跟磚頭一樣,425 頁,460張照片?!?她的照片”是個相當準確的表述。1957年,墨西哥畫家弗里達去世,留下6000多張照片,直到50多年后才被從儲物間里發現。拍自己的、別人拍的、老照片、新照片、有的照片上有唇印,有的則被摳掉了某個人,“她的照片”的意思是,無論照片拍攝者是誰,6000多張照片作為弗里達的個人收藏都被她的個人生命所占有。弗里達出生于1907年,典型的現代人,一生都被影像留存,更不要說她的父親以及祖父都是專業攝影師。每次翻閱這本書,我都感覺在閱讀一部攝影史。整本書是以一個人的生命成長為脈絡編輯,印象最深刻的部分是“破碎的身體”,是她病中的照片。弗里達收藏了很多具有現代風格的照片,書的最后幾張照片是美國畫家及攝影師查爾斯·希勒(Charles Sheeler)1927年拍攝的福特汽車胭脂河工廠。工廠與機器,一種不朽的味道,以此結尾,似乎缺少一點人情味,或許也是刻意為之,作為現代話語中的一環,攝影在工業革命的進程中誕生,徹底改變著我們的時間觀念。

《我們的農場》

《白犬》

《母親的物件》

《母親的物件》內頁

對于雷蒙特·德巴東(Raymond Depardon)而言,家庭照如果沒有記憶的注入,就無法鮮活起來,很顯然,他反對那種工業味兒?!段覀兊霓r場》(Our Farm)這本書,縈繞著兩個線索,其一是離開,到更遠的地方去看看,德巴東最終成為一名攝影師,卻走得越遠就越想回來。書里的另一個線索是他的每一次歸鄉之旅,整理照片,拍攝農場的各個角落,為幾乎每一張照片(書里有將近300張照片)撰寫說明:“廚房,媽媽過去常常坐在里面,現在她退休了”“我掛了一張大地圖在墻上,這樣他們就能了解我在非洲拍照的行蹤”“家里裝了電話,我能聽到他們的聲音了,媽媽每次都說自己很好”。
買下這本書,是因為這幾年做“還鄉計劃”,故鄉還能不能回去?根本沒有答案,不過,無論如何總還要保留一些想念。
梅佳代的《白犬》其實也是一個離開和回家的故事。這是比較典型的日本攝影書,如同一本文學小說,不必放在書店書架的畫冊那一格,紙張也是普通的、柔軟的。Ryo是一只撿來的小狗,恰巧出現在梅佳代18歲離開老家去城里上大學的那年。17年后,有一日,它悄悄離家,再也沒有回來。整本書除了后記沒有其他文字,照片大概是每一次梅佳代回家時所拍攝,展現的都是山野里這只狗的囧態。《白犬》的結尾沒那么悲傷,Ryo和主人打鬧著,富有生命力。照片的編輯沒有遵循線性敘事,圍繞一個你愛的對象,記憶總是能夠以抵抗時間進程的方式將那些生命碎片予以重組。
我對家庭照的閱讀將停留于石內都的《母親的物件》(Mothers)。幾本書里最小的一本,比手掌大一點。母親去世之后,出于對她的思念,她把母親用過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拍攝,攝影師說,把它們定格在照片里,仿佛是一種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