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nation”與“nation building”是安德烈亞斯·威默著作《國家建構:聚合與崩潰》的關鍵英文術語,其意涵需要通過概念史梳理進行澄清。“nation”的含義既為中文一體層次“民族”,又為現代“民族-國家”。“nation building”的含義則是對多民族的現代民族-國家的“國家建構”。基于“nation”與“nation building”的意涵界定,《國家建構:聚合與崩潰》提出了相應主要學術觀點:國家建構成敗的關鍵在于如何維護國家(nation)以及與建構國家緊密相聯的民族(nation)的凝聚力;西式民主化不是促使現代多民族國家(multiethnic state)聚合或分裂的根本因素;國家建構的核心機理是經過跨族群“政治整合”達成“民族及國家認同”;國家建構的基本內容是在現代世界體系中多民族國家有效地進行現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建構。中國應堅定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國家建構自信,將對中華民族的認同與對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中國的國家認同統一起來。
關鍵詞:民族;國家;國家建構;國家認同;nation;nation building
中圖分類號:D6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3378(2020)03-0091-10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與政治哲學教授安德烈亞斯·威默(Andreas Wimmer,下文簡稱“威默”)在2018年推出“Nation Building:Why Some Countries Come Together While Others Fall Apart”一書[1]。該書中文譯本《國家建構:聚合與崩潰》(下文簡稱《國家建構》)由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于2019年10月出版,筆者是譯者。該譯著出版后引起了國內學術界相當程度的關注[2-3]。筆者認為,頗有必要較為系統全面地解析本書的兩大關鍵術語“nation”與“nation building”的意涵。這有助于讀者把握威默此書的主要學術觀點。本文還將討論該書對多民族國家建構現代民族-國家認同的啟示。
一、英文“nation”的意涵及其中譯解析
《國家建構》一書的英文正書名為“Nation Building”,而英文“nation”一詞的含義相當復雜。在很大程度上,全面理解和把握作者在本書所論述的內容及其主要觀點,必須首先厘清“nation”的意涵。更重要的是,準確地理解和中譯英文“nation”一詞有助于我們從此書得到對多民族國家的國家認同建構的啟示。
一般而言,西文百科全書和辭典對“nation”詞條的釋義非常復雜,但主要包含兩個方面:其一,民族,即在共同語言、領土、歷史、種族或心理構成的基礎上形成的,表現在一種共同的文化之中且希望或已經生活在一個特定國家中穩定的人們共同體;其二,國家,即具有相同語言、文化和歷史的人們共同體,生活在特定地區、擁有統一政府的社會和政治結構的實體[1]。這也就意味著,英文“nation”一詞具有中文“民族”與“國家”雙重含義,或表述著中文的“民族”與“國家”兩個概念。毫無疑問,威默在《國家建構》中所討論的“nation”也具有前述雙重內涵。但是,必須注意的是英文“nation”在表述中文“民族”與“國家”這兩個概念時,與這兩個中文概念的內涵及外延并不對等。在下文,筆者將先具體討論中文“民族”概念的內涵以及英文“nation”在表述中文“民族”概念時所具有的含義,然后在本文的第二部分討論“nation”在表述中文“國家”概念時的含義以及“nation building”術語的內涵及其中譯問題。
國內相當部分的民族問題研究者認為:中文的“民族”概念“內涵十分豐富,外延非常廣泛,既有極強的包容性和靈活性,又有很大的模糊性,在不同的情況下可作不同的理解”[4]。但是,早在30多年前,費孝通先生就對中文“民族”概念的模糊性做了澄清。費孝通先生在他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一文中指出:“我將把中華民族這個詞用來指現在中國疆域里具有民族認同的十一億人民。它所包括的五十多個民族單位是多元,中華民族是一體,它們雖則都稱‘民族,但層次不同。”[5]這意味著,費孝通先生將中文“民族”概念的內涵清楚地界定為兩個層次的人們共同體:一體層次即“中華民族”層次的人們共同體,多元層次即共同構成中華民族的“56個民族”層次的人們共同體。即使在費孝通先生明確地用兩個層次來界定中文“民族”概念之后,我國的部分民族問題研究者依然堅持認為,“漢語‘民族概念的內涵在縱向上包含了不同發展階段的民族,在橫向上以單一民族為基本單位,并延伸到復合民族和民族支系……”[4]。因此,其內涵始終是模糊的。隨著2019年9月2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發表重要講話,從歷史和現實兩個方面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作出更為全面、科學的論述[6],中文“民族”概念內涵的兩層次性得到了清楚的界定。“習總書記清晰地用中文“民族”一詞表述兩個層次內涵——一體層次,即中華民族層次的‘民族內涵和多元層次,即我國56個民族層次的‘民族內涵。”[7]
很顯然,中文“民族”一詞所表述的兩個層次內涵中只有一體層次的“民族”內涵與英文“nation”在表述“民族”概念時的內涵相互重合。這也就是說,《國家建構》原著中英文“nation”所表述的中文“民族”概念指的是一體層次,也就是“中華民族”層次的“民族”,而非構成中華民族的多元層次,即我國“56個民族”層次的“民族”。中華民族層次或費孝通先生所云一體層次的“民族”是國家層面的,也就是直接建構現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民族”。因此,其所對應的英文就是“nation”,如“法蘭西民族”(French nation)、“美利堅民族”(American nation)和“印度民族”(India nation)等。同時,英文“nation”所表述的也是斯大林所言“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共同體”[8]。斯大林稱這樣的共同體為“нация”(nation),而“нация”(nation)恰恰就是可以直接建構現代國家的“民族”[9]。其所建構的國家我們稱之為“民族-國家”——“nation state”或“нация-государство”。總之,《國家建構》(Nation Building)中的“nation”一詞在表述中文“民族”含義時僅指“一體層次”或“國家層面”的“民族”。
與一體層次或國家層次“民族”(nation)相對應的多元層次或次國家層次的“民族”就是諸如我國“56個民族”層次的“民族”。當今世界大多數的多民族國家都由多個這一層次的“民族”所構成[10]。在當前西方學術界和大眾媒體上,這一層次“民族”的英文表述為“ethnic group”,相應的中文“多民族國家”的英文表述也自然為“multiethnic state”。威默在《國家建構》一書中當然也是用“ethnic group”及相關術語如“multiethnic”(多民族的)等來討論該層次的“民族”,探究該層次的“民族”(ethnic group)如何共同建構國家層次的“民族”(nation)以及對自己國家的認同。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共產黨章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我國官方英文譯本都已用“all ethnic groups”來翻譯我國的“各民族”即“56個民族”[11-12];我國現行《憲法》序言中“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全國各族人民共同締造的統一的多民族國家”[13]已經正式英譯為“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is a unified multiethnic state founded by the Chinese people of all ethnic groups”[12]。
近年來,國內不少民族問題和國際問題研究者認為,為了區分一體層次即國家層面的“民族”(nation)與多元層次即次國家層面的“民族”(ethnic group),我們應該將國家層面的“民族”(nation)改稱為“國族”,并且用“國族”來翻譯英文的“nation”一詞,同時繼續用“民族”來稱呼次國家層面的“民族”(ethnic group)。但是,“中華民族”就是國家層面的“民族”,其英語表述是“Chinese nation”[11-12]。《中國共產黨章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官方英文譯本都已經用“Chinese nation”來翻譯“中華民族”。如果我們將中華民族這一層次的“民族”改稱為“國族”,從而將英語“nation”一詞翻譯為“國族”,那么“中華民族”(Chinese nation)就將改稱為“中華國族”,這是很難令國人接受的。“中華民族”一詞不僅已經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中廣泛傳唱,而且已經寫入《中國共產黨章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基于這種考慮,《國家建構》的中文本堅持在英文“nation”一詞表述中文的一體層次或國家層次的“民族”概念時,用中文“民族”而非“國族”來翻譯。
國內另有一些學者認為,應該將我國的多元層次或次國家層面也就是“56個民族”層次的“民族”改稱為“族群”。這就意味著需要將英文“ethnic groups”統一翻譯成“族群”而非“民族”。但是,這在目前也行不通。我國的“56個民族”“少數民族”等稱謂已深入人心,以至于不論是《中國共產黨章程》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乃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域自治法》,都將這一層次的“民族”表述為“民族”而非“族群”。因此,目前在涉及我國的民族問題時,我們應該繼續用中文“民族”一詞來同時表述我國的兩個層次的“民族”——“中華民族”(一體層次或國家層次“民族”)和“56個民族”(多元層次或次國家層面“民族”)。此外,我們必須繼續稱呼我國為“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很明顯這里的“多民族”指的是多元層次的“民族”(ethnic groups)。但是,需要說明的是,《國家建構》作者用英語“ethnic group”來表述我國“56個民族”或“少數民族”等以外的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多元層次或次國家層面的“民族”。為了表示與“nation”的區別,本書中譯本將其統一翻譯為“族群”。在解析出中文“民族”概念的兩個層次內涵后,我們在用英文來翻譯這兩個層次的“民族”時,就應該將國家層面或一體層次的“民族”翻譯為“nation”,而將次國家層面或多元層次的“民族”翻譯為“ethnic group”[14]。
二、英文“nation building”的意涵及其中譯解析
通過上文對英文“nation”在表述中文“民族”概念時的含義分析,我們已經較為清晰地看到“nation”所表述的“民族”內涵不與中文“民族”概念的內涵完全重合,其所表達的只是中文“民族”概念中一體層次或國家層次的“民族”內涵。與此相似的是,英文“nation”在表述中文“國家”概念時同樣也不與之完全重合。進一步厘清其所表達的中文“國家”的實際內涵,對準確把握“nation building”術語的意涵及對之做恰當的中文翻譯至關重要。
英語中常用于表述中文“國家”概念的詞語有三個——“country”“state”和“nation”。一般而言,英文“country”在表述“國家”概念時,其所指稱的是各種類型的“國家”。英文“state”所表述的“國家”概念則具有很強的政治意涵,所表述的是各個歷史時期擁有疆域、政府和人民的政治實體,比如古希臘的“city-state”(城邦國家)、中世紀的“feudal state”(封建國家),乃至近代以降形成的現代“sovereign state”(主權國家)等。英文“nation”是指與一體層次或國家層次的“民族”(nation)相互緊密關聯的現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在很大程度上,英語“nation”之所以用以表述中文的“國家”含義,是因為“nation-state”(民族-國家)的出現。顧名思義,“nation-state”(民族-國家)即為由“nation”(民族)所建構的國家,當然這里的“民族”(nation)指的是一體層次或國家層面的“民族”。換言之,英文“nation”是由于“nation-state”(民族-國家)的產生而逐漸地形成中文“國家”含義,而這樣的“國家”概念包含著“民族”(nation)的內涵。構成這樣的“國家”(nation)有三個主要因素——疆域、政府和“人民”,這里的“人民”為一體層次的“民族”(nation)。而同樣可以翻譯為中文“國家”的英文“country”和“state”,則不強調其內部的人民是“nation”(民族)。
值得注意的是,根據馬克思主義的民族理論和國家學說,一體層次或國家層次的“民族”(nation)具有明顯的現代性或資本主義屬性。斯大林在《民族問題和列寧主義》一文中強調:“在資本主義以前的時期是沒有而且不可能有民族(нация/nation)的,因為當時還沒有民族市場,還沒有民族的經濟中心和文化中心,因而還沒有那些消滅各族人民經濟的分散狀態和把各民族人民歷來彼此隔絕的各個部分結合成一個民族整體的因素”,“在資本主義以前,在封建主義時期,既然國家分裂為各個獨立的公國,這些公國不僅沒有用民族的紐帶彼此聯系起來,而且根本否認這種紐帶的必要性,那么民族怎么能產生和生存呢”[15]。斯大林對一體層次“民族”(нация/nation)形成的分析與列寧有關“民族(нация/nation)是社會發展的資產階級時代的必然產物和必然形式”[16]的論斷完全一致。這就意味著,根據馬克思主義的民族理論和國家學說,既然一體層次或國家層次的“民族”(nation/нация)是現代資本主義的產物,那么由它建構起來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нация-государство)當然具有明顯的現代性。雖然西方學術界對作為人們共同體的“nation”(民族)是現代的產物還是古已有之依然存在激烈爭論[17],但是對“nation-state”(民族-國家)的認識則基本與馬克思主義的國家學說一致,認為它具有明顯的現代性。由于英文“nation”所具有的“國家”內涵來自英文術語“nation-state”,英文“nation”實際所表述的就是現代“nation-state”,也是由在歷史上形成的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人們共同體所建構的現代民族-國家。因此,在相當的程度上,英文“nation”在表述中文“國家”概念時,一方面,其外延比同樣可以中譯為“國家”的“country”與“state”要窄一些;另一方面,它具有明顯的現代性和一體層次或國家層次“民族”的民族性。
在考察分析英文“nation”表述中文“民族”“國家”兩個概念的具體含義基礎上,我們可進一步探討英文術語“nation building”的意涵,解析為何要將威默的“nation building”的英文正書名中譯為“國家建構”。長期以來,國內學術界對“nation building”這一術語的翻譯很不統一,既有翻譯為“民族統一構設”[18],也有譯作“民族構建”[19],還有譯成“民族建設”[20]。但總體而言,國內學術界基本將該術語中的“nation”翻譯為“民族”。有意思的是,在國內網絡上對《國家建構》的評論中不乏認為該書正書名應該翻譯為“國族建構”的意見[3]。如前文已經討論過的那樣:所謂“國族”為國家層面“民族”的另一種表述,“國族建構”實際的意思是“民族建構”。
應當承認,英文術語“nation building”確實有一體層次或國家層次的“民族建構”的意涵,因為現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建構過程不可能脫離國家層次的“民族”(nation)建構。但是,其更為主要的內涵則是“國家建構”,當然這里的“國家”指的是現代“民族-國家”。在相當程度上,從西方學術界有關“nation building”問題學術研究歷史的發展演變就可以清楚地理解“nation building”主要是指“國家建構”。西方學術界對“nation building”產生研究興趣始于20世紀60年代。其原因在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亞非拉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獨立運動蓬勃發展,到20世紀60年代涌現出一大批后殖民國家,西方學者由此對這些新型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成和建構問題產生了強烈的學術興趣。一些政治學家和社會學家開始使用“nation building”概念來描述國家(state)與社會(society)的更大程度的整合,因為公民身份帶來了對現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忠誠,但是如何成功地維護這樣的忠誠從而使國家能長治久安則成為一個值得研究者們深思的大問題。從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西方學術界在研究“nation building”問題時基本將“nation”和“state”視為可以互換的詞匯,以至于經常將“nation building”與“state building”交互使用,表達同一種意思——“國家建構”或“國家建設”[21]。
在20世紀60年代,卡爾·多伊奇(Karl Deutsch)與威廉·福爾茲(William Foltz)共同主編了“Nation Building in Comparative Contexts”一書。該書主要討論社會交往和國家的整合(national integration),對西方民族-國家乃至后殖民時期亞非拉新型民族-國家的國家建構(nation building)的作用與影響。從整體內容看,其書名當然應該中譯為“比較語境中的國家建構”[22]。到20世紀70年代,威廉·福爾茲(Reinhard Bendix)出版了名著“Nation-Building and Citizenship”。該書考察了國家(state)和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如何相互作用,形成一個新的政治共同體。其所聚焦的是國家建構(nation building)過程中個人(individual)與國家(state)之間的關系,因而該書的中文書名應為“國家建構和公民身份”[23]。
幾乎與卡爾·多伊奇、威廉·福爾茲等同時,美國著名社會學家及政治學家查爾斯·蒂利(Charles Tilly)主編了一部至今仍對“國家建構”(nation building)問題研究頗具影響的著名論文集《西歐民族國家的形成》(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s in Western Europe)。查爾斯·蒂利在其中一篇重要文章“西方的國家建造和政治轉型諸理論”(Western state-making and theories of political transformation)中,用“戰爭制造了國家并且國家也制造了戰爭”(War made the state and the state made war)[24]這句名言高度概括其有關“國家建構”或“國家形成”的觀點。由于查爾斯·蒂利在他的相關文章中主要用“state building”“state making”“state formation”來表述“國家建構”“國家建造”“國家形成”,因此國內相當部分學者認為只有“state building”可以翻譯為“國家建構”或“國家建設”,而“nation building”應該翻譯為“民族建構”或“民族建設”[20]。然而,這本論文集中英文術語“state building”和“nation building”是互換使用的[24]。
雖然自20世紀60年代起,西方學術界就已經對“國家建構”(nation building)問題產生興趣,但該問題引起更為廣泛和深入的研究與20世紀90年代初蘇聯解體、冷戰終結以及21世紀初“9·11”事件的發生相互關聯。隨著蘇聯解體和“9·11”事件之后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的爆發,以及西亞非洲一系列所謂“失敗國家”的產生,有關如何在舊秩序崩潰或國家已經被戰爭摧毀或是國家從未真正正常運作過的地方建構能發揮作用的國家,成為西方政治學和社會學界關注的重點。由此,“國家建構”(nation building)問題研究再度勃興。2003年美國學者詹姆斯·多賓斯(James Dobbins)和他在智庫蘭德公司的合作者們推出了研究報告“Nation-Building:the Inescapable Responsibility of the World's Only Superpower”(《國家建構:世界唯一超級大國不可避免的責任》)。該報告將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所參與的重新建構被戰火摧毀國家的過程都稱為“國家建構”(nation building),并將“國家建構”(nation building)定義為“在沖突后利用武裝力量來鞏固向民主制的持久過渡”[25]。2004年,美國政治學學者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出版著作“State-Building:Governance and World Order in the 21st Century”(《國家建構:21世紀的國家治理與世界秩序》)。福山在此書中用“state building”來表述通過法治建立秩序、建立合法的政府和其他有效的社會制度、發行可靠的貨幣、實行運作良好的市場經濟等的國家建構過程[26]。但是,在2006年福山又主編了一本題名為“Nation-Building:Beyond Afghanistan and Iraq”(《國家建構——超越阿富汗與伊拉克》)的論文集,書中基本都用“nation building”來表述所有“國家建構”的內涵[27]。
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的西方“nation building”研究的學術發展歷史可見,西方學術界所使用的術語“nation building”與“state building”都具有“國家建構”的含義,且兩者經常可以互換使用。就如西方學者在概括“nation building”內涵時指出的那樣:“今天,nation一詞常常與state(國家)同義,就像United Nations被稱為聯合國一樣。”[2][28]可見,與英語術語“nation building”所對應的中文翻譯自然應該是“國家建構”,而威默所著“Nation Building”的書名也就理當翻譯為“國家建構”而非“民族建構”。當然需要注意,盡管“nation building”和“state building”可互換使用,但是兩者之間還是有相當區別的。阿爾貝托·阿萊西納(Alberto Alesina)和布里奧尼·賴希(Bryony Reich)認為:“‘state building總體上指的是為一個有功能的國家建構各項國家制度,而‘nation building則是指民族-國家認同的建構以及同時建構有功能的國家。”[21]這在很大程度上說明,“state building”強調不同時期各種類型國家的制度和功能建構,而“nation building”則聚焦于現代民族-國家的國家認同建構、國家制度及功能建構兩個方面。由于現代民族-國家認同建構與一體層次或國家層次的“民族”(nation)建構密切相關,“nation building”所表述的“國家建構”包含著一體層次“民族”(nation)的民族建構意涵。
三、《國家建構》對多民族國家的國家認同建構的啟示
前文對“nation”和“nation building”兩個術語意涵的解析和厘清,有助于我們理解《國家建構》的主要學術觀點及其對多民族國家的國家認同建構的啟示。
首先,國家建構成敗的關鍵在于如何維護國家(nation)以及與建構國家緊密相聯的民族(nation)的凝聚力。通過上述對英文術語“nation”與“nation building”的解析,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威默著作討論的“國家建構”問題是:為什么一些國家能始終聚合而長治久安,而另一些國家卻持久不穩而分崩離析。他主要討論的“國家”(nation)是由一體層次或國家層面的“民族”(nation),也即中華民族層次的“民族”(nation)所建構的現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正因如此,他筆下的“國家建構”(nation building)與“民族”(nation)的生死存亡息息相關。
其次,西式民主化不是促使現代多民族國家(multiethnic state)聚合或分裂的根本因素。威默在《國家建構》中強調,應該將國家建構與民主化區分開來。通過對“nation”和“nation building”術語的辨析,我們已經知道威默在《國家建構》中研究的國家是現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而其中的“民族”(nation)絕大多數都是由多個多元層次或次國家層面的“民族”(ethnic group)所建構的一體層次或國家層次的“民族”(nation)。這也就意味著,《國家建構》實際上主要研究多民族的(multiethnic)民族-國家(nation-state),也就是我們所稱的“統一的多民族國家”(unified multiethnic state)。威默認為,西式民主化并不是多民族的(multi-ethnic)現代民族-國家國家建構的一個配方。當然,他不否定西式民主制度本身。
威默提出,國家建構的關鍵不在于實現民主化,而在于由國家與公民之間的權力交換而建立的包容性政治整合(political integration)和國內各多元層次的民族(ethnic groups)對一體層次或國家層次民族(nation)及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認同(national identity)。根據威默的歷史社會學定性和定量研究,一方面,上述國家建構的“政治整合”和“民族及國家的認同”的一體兩面可以通過遍布全國的志愿性協會、有效的公共物品供給和共同語言的使用得以實現,雖然以多民族國家為樣式的現代民族-國家的國家建構并非需要同時擁有上述三個因素。另一方面,從更深層次看,早期中央集權國家的形成對現代民族-國家建構的成敗具有深刻影響,而早期中央集權國家的形成在西方與戰爭相關,在西方之外的其他地方則與早期國家所處的地形和人口密度相關。
再次,國家建構的核心機理是經過跨族群“政治整合”達成“民族及國家認同”。威默強調,不論是研究國家建構一體兩面中的“政治整合”面向還是“民族及國家認同”面向,都必須十分注重研究各國內部各多元層次民族(ethnic groups)如何超越各自的群體認同,而建構更高層次也即一體層次的民族(nation)認同。由于威默認為國家建構的“政治整合”面向是通過國家與公民之間建立環繞交換關系以及促使各多元層次民族有效參與政治、經濟乃至文化事務的包容過程,因此增強多民族國家(multiethnic state)中各民族(ethnic group)對直接建構國家的一體層次的民族(nation)認同十分重要。另一方面,在公民對國家層次的民族(nation)及對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認同面向,威默認為必須促使國內各民族(ethnic groups)將對一體層次也即國家層次民族(nation)的認同與對國家(nation)的認同統一起來,即必須通過對建構國家的一體層次民族的民族認同來增強對國家的國家認同,并使兩者有機地聯系在一起。從這個意義上說,國家建構在相當程度上包含著一體層次即國家層次民族的民族建構過程,在英語中兩者都稱為“nation building”。威默特別指出,防止多民族國家(multiethnic state)沿著民族的(ethnic)斷層線而分裂的重要一環,就是加強國內各民族(ethnic group)對一體層次民族(nation)的民族認同(national identity),并且將之與國家認同(national identity)有機相連。
最后,國家建構的基本內容是在現代世界體系中多民族國家有效地進行現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建構。根據威默的看法,國家建構的成功與否并不在于是否實行西方的民主制度,而在于現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內各民族(ethnic group)能否實現包容性的政治整合,以及能否成功地超越本民族(ethnic group)的認同而建構一體層次或國家層次的民族(nation)認同和與之緊密相連的國家(nation)認同。中國特色解決民族問題的正確道路——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各民族一律平等、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和實現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展等,是作為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中國成功實現國家建構的必由之路。這也是加強一體層次也就是中華民族層次的民族認同、對中國的國家認同的最佳途徑。我國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要堅定中國特色的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國家建構的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
2019年9月2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指出:“我們偉大的祖國,幅員遼闊,文明悠久,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是先人們留給我們的豐厚遺產,也是我國發展的巨大優勢。”[6]4 中華民族多元一體對我國各民族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增強國家認同十分有利。威默認為,在建構現代國家進程中,國內各多元層次的民族(ethnic groups)必須建構起對一體層次即國家層次民族(nation)和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認同,否則國家建構將難以成功,更勿論國家的任何發展。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客觀現實表明,中國的多元層次民族(56個民族)與一體層次民族(中華民族)緊密相連、互為一體。中華民族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開拓的,中華民族的歷史是各民族共同書寫的,中華民族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創造的,中華民族的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6]4-6。正因為如此,我國各民族(ethnic groups)對中華民族(Chinese nation)的認同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堅實的基礎。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進程中,更為重要的是我們應將對中華民族的認同與對統一的多民族國家——中國的國家認同統一起來,使56個民族同時具有堅實的中華民族認同和對由中華民族建構的現代民族-國家——中國的國家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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