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利軍
西夏是一個篤信佛教的國度,隨著統(tǒng)治者的大力支持,佛教開始廣泛傳播,在近達二百年的統(tǒng)治中,西夏人在其統(tǒng)治疆域內(nèi)早有佛教文化沉淀的瓜州和沙州(現(xiàn)為敦煌莫高窟和安西榆林窟所在地)地區(qū),開鑿、修繕前期洞窟達40余窟,數(shù)量頗豐[1]90-107,經(jīng)專家學者們長期調(diào)查研究對其又有了修正,在瓜、沙二州的敦煌莫高窟、西千佛洞、瓜州榆林窟、東千佛洞、旱峽石窟中鑿建、重修了近百余窟[2]46-48。
就西夏壁畫而言,除了佛塔、墓室及寺廟壁畫以外,最具代表的當屬西夏石窟壁畫遺跡最多。著名的敦煌學專家、前敦煌研究院院長段文杰先生將西夏壁畫分為“尊像畫、經(jīng)變畫、供養(yǎng)人畫像、裝飾圖案”四個部分。西夏石窟壁畫裝飾圖案看點頗多,尤以龍鳳藻井圖案和壇城曼荼羅為最,也有不少創(chuàng)新的圖案受到后人關注[3]382,主要布局于藻井、平棋、龕楣、人字坡、蓮花座等建筑部位,還有人物背景、向光、背光、地毯、座臺等處[2]51,其紋樣種類繁多,有序結合且變化多樣。另外西夏石窟壁畫中的植物紋飾也備受關注,有牡丹、蓮花、卷草紋、葡萄石榴紋及茶花等等,這些植物裝飾紋樣大多出現(xiàn)在藻井、平棋和塑像的背光和頭光等處,而蓮花紋就是被運用的最廣泛的一種,且內(nèi)容豐富、題材多樣、風格獨特,同時賦予了它更多的意義和內(nèi)涵,有著較高的藝術研究價值。
關于西夏石窟藻井的裝飾研究,學界已有較為豐碩的成果,但主要是對藻井龍鳳紋、曼荼羅等主題圖案和藻井裝飾圖案內(nèi)容的研究關注較多,而對西夏整個時期石窟藻井裝飾圖案變化分析較少。1980年白濱、史金波發(fā)表于《敦煌學輯刊》第一集的《莫高窟、榆林窟西夏資料概述》成為了國內(nèi)首次公布的針對1964年敦煌西夏石窟專題考察的資料大全,此文對莫高窟、榆林窟中西夏石窟壁畫的題材、洞窟的形制、人物的造像及繪畫風格、西夏文題記、西夏人文社會全貌等作了總結性的初步研究,可謂敦煌西夏石窟藝術綜合性研究的開端,具有非常重要的學術史意義。同為1964年調(diào)查資料的一部分,劉玉權《瓜、沙西夏石窟概論》一文,從洞窟分布、形制、壁畫的題材布局、造像、壁畫藝術、裝飾圖案六個方面對西夏石窟進行了詳細的論述[4]175-185。段文杰《晚期的莫高窟藝術》將晚期的莫高窟定格為五代、宋、元、西夏四個時代,同時又劃分了曹氏畫院時期和黨項、蒙古政權兩個時期來分別論述其藝術風格和特點,文中認為西夏時代的裝飾圖案是在曹氏畫院裝飾圖案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也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有力的依據(jù)[5]1-18。
牛達生《西夏石窟藝術淺述》一文著重對莫高窟、榆林窟中西夏石窟的洞窟形制、造像風格以及壁畫藝術等方面在前人的基礎上做了進一步的介紹和研究,尤其是對裝飾圖案中的藻井蓮花、平棋、邊飾圖案加以著述,以及其他西夏石窟的研究介紹,以此擴大了西夏石窟的研究范圍[6]。韓小忙、孫昌盛、陳悅新《西夏美術史》一書,從藝術或美術史的角度出發(fā),將西夏石窟的藝術品按照藝術門類劃分為繪畫、雕塑、建筑三個板塊進行探究,并在書中第一章就裝飾圖案的藝術風格與唐、宋藝術風格做了進一步比較,使得我們對西夏美術史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7]。陳育寧、湯曉芳《西夏藝術史》一書,通過對西夏石窟壁畫分布、題材與藝術風格、題記、彩塑和建筑等進行詳細研究,嘗試構建西夏藝術體系,再次提出西夏藝術具有的多樣性特性——多民族藝術元素的交流與融合,書中也提煉了西夏藝術中所包含著的豐富的民族個性內(nèi)涵,該書因此被史金波認為是當前關于西夏藝術研究最全面、最系統(tǒng)的集大成之作[1]92。
除此之外,常沙娜《中國歷代裝飾圖案》一書是對中國敦煌歷代裝飾圖案資料的大全集,涵蓋了敦煌石窟中有關建筑、壁畫、彩塑等裝飾圖案,貫穿了十六國、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各個時代所體現(xiàn)出來的敦煌歷代裝飾圖案特征的形成和演變,較為全面集中地再現(xiàn)了敦煌石窟藝術中裝飾圖案的面貌[8],為我們研究西夏石窟藻井圖案提供了有力的依據(jù)。陳振旺《隋及唐前莫高窟藻井圖案研究》一文,以隋唐藻井圖案中的蓮花紋的類型、形成過程及變化幾個方面論述了蓮花紋的演變過程,提及宋、西夏石窟藻井中蓮花紋的承襲,尤其是西夏藻井中的蓮花紋,雖近接唐宋遺風,實則從類型劃分上又遠屬隋代范疇的探究[9]。李玉峰《西夏裝飾紋樣研究》一文中就西夏裝飾圖案中的蓮花紋裝飾從類型特征上分為蓮瓣紋、俯視蓮花紋、側視蓮花紋三大類進行探析,以及從蓮花紋所蘊含的深刻的意義內(nèi)涵出發(fā)做了詳細地研究[10]。本文將以西夏石窟藻井中的蓮花紋樣為例,闡述其流變。
西夏石窟中以窟頂藻井、龕頂、甬道頂、人字坡邊飾的裝飾最為精美,也最富有特色,而藻井穹頂中大量出現(xiàn)的蓮花紋樣及蓮花藻井井心大部分遠承唐韻、近得宋風,且自成一家,造型布局方面有八瓣或多瓣,也有平瓣或卷瓣的蓮花紋樣,然后配以云紋、龍鳳紋、植物紋等互相搭配,穿插有序。表現(xiàn)手法上,先用墨色勾線,線條清晰細致、筆法工整,近乎工筆白描,然后主要以青、綠為底或以朱砂為底,青、綠染色,勾畫出精妙絕倫的既有傳承又不失民族特色的壁畫藻井。

紋樣名稱 所在洞窟及時期 圖片 紋樣線描稿 圖片來源交杵卷瓣蓮花井心莫高窟第326窟建于西夏(窟頂藻井)覆斗形頂images/BZ_75_788_2703_1215_2988.png圖片來源于《西夏藝術薈萃》第117頁線描稿筆者繪圖1images/BZ_75_1364_2714_1684_3028.png

續(xù)表

續(xù)表

續(xù)表
蓮花紋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春秋時期鄭國曾把蓮花鑄造在青銅器上;戰(zhàn)國時期在陶豆上也出現(xiàn)了彩繪蓮花;到了漢代,其青銅器或出土的銅鏡上也作為主要紋飾之一出現(xiàn),此時的蓮花紋因形似“柿子蒂”,又稱其為“柿蒂紋”,而這并不是柿蒂或草木,而是四葉蓮花紋,又被稱為四葉紋、蓮瓣紋等[11]。在漢代時,人們就認為在石窟藻井中繪制蓮花紋是傳承的延續(xù)。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佛教的傳入,人們對蓮花紋更是厚愛至極,出現(xiàn)了大量的蓮花紋樣且應用范圍日漸廣泛,造型也更為完美。敦煌學專家常書鴻先生曾在《談敦煌圖案》中提到過:“自魏晉至隋唐以前裝飾紋樣以動物紋和幾何紋為主,發(fā)展到隋唐開始以植物形象為主?!保?2]9并且到了隋唐時期,蓮花紋樣的內(nèi)容更是包羅萬象、造型精美、工事考究且染色精微。下面將從莫高窟、榆林窟、東千佛洞所出現(xiàn)的西夏石窟壁畫藻井中蓮花紋,按其流變及特征進行分類討論。
唐代的蓮花紋藻井紋樣主要分為平瓣和卷瓣蓮花紋兩種樣式。其一為平瓣蓮花紋藻井,花型簡潔、花瓣平展,如莫高窟第9窟、第197窟窟頂?shù)纳徎y藻井中,其方井繪平瓣蓮花,瓣片簡潔、平展,四角繪四分之一蓮盤。同時還在蓮花中心繪蓮蓬或金剛杵法物(如莫高窟第197、361窟),以后成為五代、宋窟頂四坡平棋裝飾的一種主要紋飾[13]104。其二是卷瓣蓮花紋,花型外圍為正圓形,瓣片為八瓣、十六瓣不等,呈回卷包合狀,環(huán)繞有序,布局嚴謹,藻井井心中以獅子、三兔、靈鳥禽獸紋等動物紋為主,如莫高窟第231窟獅子卷瓣蓮花紋藻井(圖17)和莫高窟第360窟的靈鳥卷瓣蓮花紋藻井(圖18)。
五代經(jīng)歷了一段衰落時期后,曹儀金掌管了瓜、沙二州,隨之裝飾圖案又開始復蘇起來。曹氏倡導佛教,為建造佛窟,在歸義軍府衙開設畫院,專事畫壁塑像[13]165。此時曹氏畫院的工匠們在繼承中晚唐蓮花紋樣的基礎上,繪制出多以團龍蓮花藻井為代表的新型藻井圖案,對宋乃至西夏早期的開鑿建窟具有引領作用。如曹氏家族最早營造的莫高窟第98窟頂(圖19)以及曹氏家族功德窟即莫高窟第100窟頂(圖16)藻井中繪制雙層蓮花,分別由平瓣、卷瓣呈圓環(huán)狀環(huán)繞,井心中繪制團龍紋,同時還承襲唐制出現(xiàn)少量的鸚鵡置于井心中央。龍紋在五代作為權力的象征,被大量運用于藻井裝飾圖案中,而在西夏早期的石窟藻井中同樣出現(xiàn)大量象征皇權的龍、鳳紋置于藻井井心處,有“雙龍逐鳳”、“鳳首龍身”等題材繪制于卷瓣蓮花藻井中。如莫高窟第400窟蓮花藻井雙鳳龍身藻井圖案(圖4)、莫高窟第 16窟四龍翔鳳卷瓣蓮花紋(圖6)等都有著共同的特點:用蓮花紋來裝飾龍身鳳首圖案,使得蓮花和龍鳳都向同一個方向飛翔、旋轉(zhuǎn),讓整個藻井更具動感,象征了當時西夏鳳掌乾坤的歷史背景以及西夏女性的主政地位,體現(xiàn)了西夏人豐富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新精神。由此說明西夏建立初期就開始效仿中原文化的各個領域,同時變形且有序環(huán)繞的卷瓣蓮花紋的藻井布局,不但貼近唐之風韻,同時還受到五代曹氏畫院的影響。

圖16:莫高窟第100窟頂團龍蓮花紋藻井五代采自敦煌研究院
莫高窟西夏早期石窟壁畫藝術大部分為皇家石窟藝術,且大多集中在莫高窟和榆林窟。西夏占據(jù)瓜、沙二州后,同樣效仿、吸收曹氏畫院的繪畫風格,在莫高窟西夏壁畫藻井中所出現(xiàn)的蓮花紋樣,造型上同樣以平瓣(多出現(xiàn)在石窟穹頂坡面的棋格團花圖案中,如圖9可見)、卷瓣蓮花紋為主要特征,井心中央繪有龍鳳紋、交杵法器、蓮瓣紋等紋飾,外周多以連續(xù)、旋轉(zhuǎn)式卷瓣蓮花紋為主,整體造型似雙層圓形,外圍環(huán)繞龍鳳紋、卷云紋、蓮瓣紋。卷瓣蓮花紋樣有八瓣、十六瓣甚至多瓣蓮花來環(huán)繞呈有序排列的圓形,且蓮花組合瓣數(shù)全部為偶數(shù),空間布局上絕對對稱,其中以十六瓣卷瓣蓮花紋的應用最為廣泛,如莫高窟第29窟、第76窟、第164窟、第327窟(主窟窟頂)藻井浮塑貼金團龍卷瓣蓮花井心,第130窟(五龍蓮花藻井),都是以卷瓣蓮花紋環(huán)抱中央龍紋,四角由四分之一蓮盤或卷云火焰紋對稱搭配,使得畫面整體和諧,構成一幅幅生動吉祥的富麗圖案。這種題材布局、造型特征都較為規(guī)整,程式化且屬變異、變形的大卷瓣蓮花紋無論在空間布局還是形象繪制上都與宋代藻井中的蓮花紋極相似,如莫高窟第307窟頂(圖7)和莫高窟第55窟頂(圖20)中對于蓮花紋的使用。因此,莫高窟西夏時期的蓮花紋布局形式、造型特征遠承唐、五代舊制,近得宋之風韻。圖18:莫高窟第360窟頂靈鳥卷瓣蓮花紋藻井中唐采自敦煌研究院

圖17:莫高窟第231窟頂獅子卷瓣蓮花紋藻井中唐采自敦煌研究院

圖19:莫高窟第98窟頂團龍鸚鵡團花紋藻井五代采自敦煌研究院

圖20:莫高窟第55窟頂雙龍卷瓣蓮花紋藻井宋采自敦煌研究院
榆林窟乃至東千佛洞所出現(xiàn)的蓮花紋多穿插于植物紋和動物紋中,以纏枝、仰蓮、寫實蓮花為主。雖然體量有所縮減,但其內(nèi)容上更加豐富,且題材多樣、極富創(chuàng)新,具有非常高的藝術價值。這一階段蓮花紋的繪畫位置不但發(fā)生了改變,同時在其形象的表現(xiàn)上也大有不同。與莫高窟相比較,榆林窟、東千佛洞藻井所出現(xiàn)的蓮花紋,已然退出了藻井井心的位置,此時的蓮花紋開始布局于井心的四周邊飾及甬道頂中,同時不再以平瓣、卷瓣的變形、變異蓮花紋出現(xiàn),從形象上觀察主要以寫實的蓮花紋為主。如榆林窟第4窟(圖11)窟頂四坡邊飾繪制的蓮花紋,蓮蓬苞合、蓮瓣盛開,以纏枝蓮花紋為主,沿四周邊飾依次繪制;榆林窟第10窟(圖13)出現(xiàn)的蓮花紋同樣以纏枝蓮荷紋布于四周邊飾,環(huán)繞于鸞鳳紋之間,蓮瓣盛開,蓮葉似一朵大荷葉呈苞合狀,極具寫實;東千佛洞第2窟(圖14)藻井邊飾中出現(xiàn)大量的寫實蓮花紋,以及東2窟甬道頂(圖15)所繪制的雙龍逐鳳蓮荷紋,又一次展現(xiàn)了該時期西夏工匠們純熟的技法和寫實功底,盛開的蓮荷依壁綻放,由地而出的長蓮莖蔓相連,其蓮蕾造型寫實,華貴富麗,單層且為復瓣,蓮瓣呈桃狀且為素面,樣式簡潔寫實,團蓮下裝飾彎曲的蓮干和枝葉,尤為寫實且生動有趣。
莫高窟西夏壁畫藻井中的蓮花紋在上文中已提及多處,主要以平瓣、卷瓣大蓮花紋出現(xiàn)在藻井中央,是早期西夏石窟藻井中的主要紋飾之一;榆林窟西夏壁畫藻井的繪制,除了利用前代洞窟彩繪外,還出現(xiàn)了西夏所獨創(chuàng)的形制為覆斗形或穹廬(隆)頂、平面方形或長方形為頂部的洞窟,創(chuàng)造了許多屬于本民族的石窟壁畫裝飾元素。其石窟壁畫藻井圖案的蓮花紋不再像莫高窟所繪制的藻井那樣出現(xiàn)大量的卷瓣蓮花紋樣、卷瓣大蓮花井心等。此時的窟頂藻井心以曼荼羅為主,龍鳳圖案仍然使用。[7]31而蓮花紋最主要的特點就是位置發(fā)生了改變,大多繪制于藻井四周的邊飾上,榆林窟第3窟窟頂(圖10)藻井中的卷葉蓮瓣紋、第4窟窟頂(圖11)的蓮瓣紋以及榆林窟第10窟(圖13)藻井中的鸞鳳蓮荷紋都不再處于藻井井心的位置,而是繪制于藻井四坡邊飾之上。東千佛洞藻井中的蓮花紋樣出現(xiàn)在窟頂邊飾及甬道頂較多,對于蓮花紋的使用并沒有在藻井中作為主要裝飾圖案之一所呈現(xiàn)。
棋格團花就屬變形的平瓣蓮花紋所排列組合后,又一次完美的展現(xiàn),并作為藻井的邊飾圖案出現(xiàn),它的主要特點是花型簡潔、花瓣平展且整齊環(huán)繞,形狀或圓或方并且尾部略尖如桃狀,顏色上圓瓣蓮花為淺底,各瓣邊緣色為淺;方瓣蓮花為深底,花瓣敷色深淺相間;整體造型上呈八瓣或多瓣,布局規(guī)律,上下左右交替、顏色鮮艷簡單明秀。如莫高窟第408窟(圖9)窟頂坡面的蓮花無花枝,蓮花呈盛開狀,蓮瓣緊密包裹,蓮花由八瓣組成,中間為簡單的四瓣蓮花,呈盛開狀,蓮瓣形狀肥圓。壁畫以相間的圓花蓮瓣紋作為邊飾,修飾效果繁復卻不失精致。[14]它是西夏早期石窟藝術的標志性圖案之一。這一圖案最早出現(xiàn)于唐代,五代也有使用,但完全用于藻井和四坡卻是西夏所獨創(chuàng)。因此,藻井及四坡出現(xiàn)的棋格團花成了判斷、區(qū)分西夏石窟與五代、北宋石窟最為簡單、快捷、可靠的方法之一[3]50。西夏最早的棋格團花圖案出現(xiàn)在榆林窟西夏第13窟、第26窟,而在莫高窟西夏洞窟中數(shù)量就達38個洞窟,占據(jù)了總窟數(shù)的三分之一左右。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看出蓮花紋在西夏石窟壁畫藻井中的運用由原來的井心位置,漸漸地被壇城曼荼羅圖案所替代,蓮花紋逐漸退出了藻井中裝飾圖案的主要位置,更多的被繪制于藻井四坡及邊飾之中。
西夏石窟藻井中對于蓮花紋的應用不僅可追溯至唐、五代之風韻,甚至要比宋對于蓮花紋的應用還要多。如莫高窟第400窟蓮花藻井雙鳳龍身藻井圖案(圖4)、莫高窟第16窟四龍翔鳳卷瓣蓮花紋(圖6),在色彩表現(xiàn)上,紅色為底,以黑色、石綠色卷瓣蓮花環(huán)抱浮塑的金龍金鳳。三種色彩的和諧搭配使連續(xù)重復而有些呆板整齊的圖案變得生動活潑起來,變得新穎華麗,變得生機勃勃起來。[15]莫高窟第16窟藻井中紅底、綠蓮、金鳳、金龍組成了富麗堂皇而又新穎別致的石窟藝術新藻井圖案。整窟壁畫彰顯了西夏藝術精致細膩、大氣磅礴的氣勢。[3]99文中筆者所提到的西夏早期壁畫藻井中的蓮花紋樣讓我們不難看到唐、五代及宋壁畫中的影子,不僅在藝術風格、繪畫技巧方面相似,同時在勾線填色方面也是一脈相承,在榆林窟、東千佛洞均有所體現(xiàn)。
榆林窟第21窟,蓮花紋飾豐富,顏色以青色為主,整體處于一個青綠色系的大背景中,使得整個藻井充滿了動感,給人無限的遐想,這種藻井的繪畫內(nèi)容和程式基本承襲唐、五代及宋代風格,構圖穩(wěn)定、布局嚴謹。榆林窟第10窟藻井邊飾上的鸞鳳蓮荷紋,巧妙地運用蓮花和鳳鳥為主體紋樣在藻井中形成二方連續(xù)蓮瓣紋樣,其中每條邊框都繪制不同形態(tài)的蓮花,不僅使統(tǒng)一的紋樣有了變化,同時讓其具有吉祥的寓意。技法上則采用少有濃淡、虛實、輕重、粗細等墨色變化的線描勾勒技法。這一時期最突出的成就和最鮮明的特點是集線描藝術之大成,登線描藝術之高峰。[3]133西夏畫師們在吸收曹氏畫院工匠們技法之后以純熟的線描技法勾勒出蓮花紋樣及其他物形后,邊飾大面積施土紅,以石青、石綠為主要色系大膽地敷其重彩來襯底,最后又以白線提亮,使之對比更加強烈,極富裝飾性。
東千佛洞石窟第2窟是西夏晚期內(nèi)容最豐富、藏密特色最濃郁、最具代表性的石窟之一。其窟頂邊飾及甬道頂出現(xiàn)許多蓮花紋樣(如圖14、15線描稿)。從線描圖像分析中不難分辨出其線描技法的嫻熟流暢、筆法遒勁,線條有彈性、有張力、有豐富的變化、極具動感且造型優(yōu)美,使得靜態(tài)中的蓮花紋飾變得生動有活力。這種自由且生動的組合,有著西夏獨特的審美風格。在設色方面,依然注重色彩的極厚、不透明渲染,以青、綠色為主,所遵循的還是“西夏綠”的冷色調(diào),用重彩對比來表現(xiàn),以白線提亮的技法來增加對比。這種用白線提亮的技法在壁面壁畫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人物畫的應用中稱之為“提神”,足見西夏壁畫藝術的成熟。
綜上所述,西夏在吸收了曹氏畫院之后由最初的勾線為主、色彩為輔的敷彩與線描技法,逐漸傳承創(chuàng)新了厚重的色彩,同時與線描并重的繪畫技法,形成了敷色厚重、平涂濃彩、對比強烈的繪畫特點,為典型的藏傳佛教的繪畫特點,并且藻井井心用西夏藝術家獨創(chuàng)的壇城圖來替代傳統(tǒng)的龍鳳、漢密法器、蓮花紋等紋樣。最終,西夏石窟藻井的裝飾圖案做到兼收并蓄、顯密并存,體現(xiàn)了西夏人在學習和吸收了中原的藝術文化精髓之后,也逐步地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本民族特色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反映了西夏壁畫藝術的成熟與發(fā)展。
蓮花紋不僅是佛教眾多裝飾紋樣之一,同時還是中國最早的成系列發(fā)展的植物紋樣之一,因其簡潔有力的花型、圣潔幽香的氣質(zhì)深受世人的喜愛。中國古代的文人墨客喜歡賦予它一種很高的品格寄托,如李白、周敦頤就對蓮花有過膾炙人口的表達:“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以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來形容人的高尚品德。正如儒家所言“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意思是我們做人只需做好自己分內(nèi)之事便好,而做官同需清正廉潔,“廉”與“蓮”讀音相同,以此來告示人們?yōu)楣僬咝桡”M職守、秉公執(zhí)法。西夏石窟藻井中出現(xiàn)大量的蓮花紋樣,其實也是在向中原文化的一種學習和借鑒,文中表格所列舉的敦煌莫高窟第29窟(圖8)團龍環(huán)繞卷瓣蓮花紋的設色上正如《本草綱目》中所提到的:“蓮則始而黃、黃而青、青而綠、綠而黑;中含白肉,內(nèi)隱青心?!保?6]由此可見,西夏人在對于蓮花紋的使用過程中所繪制的蓮花紋樣不但追求自然的本真,同時效仿中原文化,用蓮來喻本靜的人心,而將其繪制在石窟壁畫的藻井中也是出于對蓮花的一種崇拜和喜愛。
蓮花不僅寓意純潔高尚的品德,而且是佛教西方凈土世界的象征,在佛教中有著非比尋常的地位。佛教認為,從蓮花中再生純潔、最快樂的生命,要進入最高境界,就離不開蓮花。佛經(jīng)中記載,釋迦牟尼出生時,涌現(xiàn)出萬丈光芒,這些光芒竟化為一朵美麗的白蓮花,當時王宮內(nèi)百鳥齊飛、百花齊放,池塘中開滿了大如車蓋的蓮花,釋迦牟尼降世,立刻下地就能行走,走了七步,每走一步就開一朵蓮花,所以蓮花就成了他誕生的象征,后來釋迦牟尼的座位就稱為“蓮花座”[17]。正所謂“生到蓮花佛國里,快樂逍遙難可比”。因此,西夏石窟壁畫藻井中出現(xiàn)大量且豐富的蓮花紋,同時還在其他壁面、龕楣及邊飾內(nèi)都有出現(xiàn)。這些石窟壁畫藻井中繪制蓮花紋樣的形象,寓意信眾希望擺脫生、老、病、死等世間痛苦而達到往生西方極樂世界。
在莫高窟西夏石窟壁畫藻井裝飾中,許多主題為龍鳳紋的藻井大多以卷瓣蓮花紋井心裝飾,不僅與西夏社會尊崇佛教、歷代統(tǒng)治者大力推崇扶持佛教有關,同時還可能與西夏的佛王信仰有關系。西夏建立前的10世紀,于闐、西州回鶻、敦煌歸義軍的統(tǒng)治者均以佛王面目示人,借此來標榜統(tǒng)治者的合法性[18]。而西夏皇帝為塑造其統(tǒng)治的正統(tǒng)性,同樣采用佛王傳統(tǒng)這樣的政治策略,如西夏統(tǒng)治者在賀蘭山修建北五臺山寺、筑造八角形塔式陵臺,無疑是在自我標榜為轉(zhuǎn)輪王的正統(tǒng)性。榆林窟第10窟的“九佛藻井”井心外方內(nèi)圓,圓內(nèi)畫九佛,中間一尊,外圍八尊,如一朵盛開的八瓣蓮花,同時方井四角飾寶相花紋,名八葉蓮臺。坐佛身著石綠,敷赭色火焰,冷暖色調(diào)搭配對比強烈,把密宗曼荼羅壇城畫藝術風格吸收到裝飾圖案中,其內(nèi)涵熱烈而神圣,從不同角度說明著蓮花紋所承載的濃厚的佛教內(nèi)涵。莫高窟第130窟(圖3)五龍蓮花藻井中所出現(xiàn)的連環(huán)紋樣周圍不但繪制了云氣紋,同時還繪制了火焰紋來銜接井心及坡面的蓮花紋飾,這種連續(xù)遞進式的布局在唐、五代中可不多見,而火焰紋是藏傳佛教繪畫藝術的表現(xiàn)手法[19],其法力無邊的火焰紋與井心整齊排列的蓮花紋組合,更是體現(xiàn)了其深厚的佛教內(nèi)涵及佛法的震撼,使得原本呆板的團龍蓮花藻井有了一絲動感。再如文中所提到的莫高窟第326窟(圖1)、榆林窟第21窟(圖2)窟頂中的交杵卷瓣蓮花藻井,其蓮花紋所環(huán)抱的交杵法器,都是融入了藏傳密宗佛畫的藝術風格,體現(xiàn)了極重的佛法震懾。因此,蓮花紋被西夏人運用到石窟壁畫藻井圖案中更是將其視為純凈圣潔的代表,同時體現(xiàn)著蓮花紋在佛教文化中所占據(jù)的重要位置。
除此之外,蓮花紋還有著“化生”的功用,寓意著子孫后代繁衍的含義。在我國古代人們喜歡將一些特定的物種加以吉祥的寓意,“蓮花”就是其一,用“蓮”來諧“連續(xù)”,利用“蓮花”吉祥、多子多福等寓意來象征繁衍不息的子孫后代。榆林窟第10窟(圖13)鸞鳳蓮荷紋就是取自神話傳說里繁殖能力強的的神鳥青鸞、火鳳的紋樣與蓮荷紋緊密組合,形成有序的排列,環(huán)繞其穹頂四周,使其富有多子多福、子孫昌盛的含義。因此在西夏石窟壁畫中出現(xiàn)大量的石榴和蓮花組合,還有與牡丹組合的“寶相花”都象征著多子多福的意義。
在河西走廊一帶的西夏石窟群中,無論是西夏早期、西夏中后期還是西夏晚期石窟壁畫,都留下了各具特色的時代印記,其中蓮花紋的運用則貫穿始終,不僅出現(xiàn)在超大型石窟(莫高窟第16窟,文中如圖6)中,同時也會兼顧小石窟(莫高窟第326窟,文中如圖1),在石窟藻井或坡壁上繪制蓮花紋樣裝飾圖案的大都為皇家開鑿或修繕。同時西夏統(tǒng)治者篤信佛教,更是將蓮花視為圣潔之物,認為蓮花就是可以通往永生;同時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希望人死后可以繼續(xù)享受人間的待遇。如榆林窟第21窟在藻井中繪制交杵法器及八瓣卷瓣大蓮花紋樣,四角同樣繪以卷瓣蓮花紋樣,這種飽滿的創(chuàng)意安排,凸顯了被超度者的尊貴身份。西夏《天盛改舊新定律令》中第四百三十七條就對于蓮花紋的使用寫到:“除寺廟、天壇、神廟、皇宮之外,任何一座官民宅第不準(裝飾)蓮花瓣圖案,亦禁止用紅藍綠等顏色琉璃瓦作房蓋?!保?0]由此可見,蓮花紋樣的裝飾用途除了運用在佛教的開窟建寺之外,也只有皇家宮廷貴族才可擁有,其蘊含了獨特皇權等級的象征。
蓮花紋不僅是一種裝飾圖案,更是中國幾千年歷史沉淀的產(chǎn)物,其中包含豐富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內(nèi)涵。無論蓮花紋樣的造型和圖案如何變化,但所象征的意義內(nèi)涵卻始終不變。蓮花紋代表著塵世間人們對諸多美好事物的期盼、人們高尚品格的寄托,同時包含了宗教信仰中所代表的超凡脫俗、生死輪回及對往生凈土的向往。
西夏人不僅在典章制度上多仿唐、宋,同時在藝術文化領域方面更是在其基礎上加以創(chuàng)新,施以本民族特色。對于以莫高窟、榆林窟、東千佛洞西夏石窟藻井中的蓮花紋的流變可以看出,蓮花紋的使用無論從布局上、形象上、技法上、意義內(nèi)涵上等方面均有所突破,紛繁復雜的變化表現(xiàn)出鮮明的繼承性和過渡性,不但有著其民族自身的特點,同時也離不開唐、宋、五代中原文化及周邊民族及文化的影響。概而言之,西夏人在學習創(chuàng)新的道路中不斷吸收中原和周邊吐蕃、回鶻等民族的文化,同時融合自身的民族風格,最終形成獨特的西夏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