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數字貿易正在悄然推動一輪新型的全球化進程。數字貿易作為跨國交易的一種形式,其快速發展的現實,必然與數字技術變革帶來的交易成本的大幅降低有關。但問題在于,為何在數字技術得到普遍應用的情況下,僅僅是當前數字貿易所涉及的行業獲得了相較于其他行業的國際化競爭優勢。為解釋這一現象,需要把國際貿易交易成本理解為商品的生產與消費克服在空間上和時間上分離的成本。這種對交易成本的解構,既有助于理解數字貿易快速發展的現實,同時也說明了全球化為何會同時出現擴張與收縮兩種趨勢,進而也可幫助我們理解跨境數據流動限制產生的原因及規則治理的新思路。
關鍵詞: 數字貿易;交易成本;跨境數據流動限制
中圖分類號: F740.2; F746; F746.18"文獻標識碼: A"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20.02.015
一、引言
二戰后,自由、開放的多邊貿易體制逐步完善,信息通信技術日漸成熟,全球貿易在這兩股勢力的推動下快速發展,并成為引領世界經濟增長的重要動力。據統計(見圖1),1985—2007年間,全球貨物貿易的平均增速是全球GDP平均增速的兩倍,兩者絕對規模之比從13.8%上升到26.6%。但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這一局勢發生了轉變,國際貿易對世界經濟的帶動作用明顯下降,兩者增速之比回落到上世紀烏拉圭回合談判前的水平,唱衰全球化和鼓吹經濟國家主義的保守勢力重返歷史舞臺。
但實際上,國際貿易統計規模的“縮水”并沒有反映全球化的全部現實,數字貿易正在悄然推動一輪新型全球化的進程。近些年來,國際貿易經歷了明顯的結構上的調整和方式上的轉換,主要表現為內容貿易成為了全球分工的新主題,貿易的數字化開辟了國際經濟角逐的另一戰場,個人不再僅僅是商品、信息和服務的消費者,而是價值的公共生產者,數據的跨境流動則成為了繼貨物服務、投資、人員流動后又一衡量國際經濟活力和全球化進展的重要指標。這個轉型的基礎就來自于互聯網平臺帶來的連通性的增強。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互聯網用戶在全球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從不到1%增長到當前60%①的人口都在互聯網上,而移動互聯網的普及,使得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也開始享受互聯網的紅利。總之,世界的聯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但聯系的本質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而這種新的聯系將深刻地改變未來國際貿易的格局和全球化的趨勢。其中,功能性互聯網平臺的大量崛起和新興數字技術的運用在此過程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成為拓展國際貿易流量新來源的重要支撐。而一些新興數字技術,如區塊鏈等,憑借其提升國際貿易便利化程度和降低交易成本的技術特征,已成為傳統貿易擁抱數字化的最好例證之一。但問題在于,為何在數字技術得到普遍應用的情況下,僅僅是當前數字貿易所涉及的行業獲得了相較于其他行業的國際化競爭優勢,而非全行業的“共同狂歡”。此外,交易成本的降低,理應給全球化帶來不斷拓展的新動力,但為何在數字貿易被寄予拯救全球化的厚望時,我們也看到了全球化收縮的跡象,例如,印度和菲律賓作為世界呼叫中心之都的地位,因人工智能的發展而岌岌可危。交易成本降低推動的數字貿易發展為何使全球化同時存在著擴張與收縮兩種趨勢,背后機理是什么?在我們還未對這些理論問題做出系統性回答的時候,各國針對數據跨境流動的限制性措施也開始迅速增多。2018年,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正式生效,取代了1995年頒布的《數據保護指令》,對跨境數據流動提出了更加嚴格的要求。GDPR的出臺隨即引發國際社會不同程度的立法對標,成為國際跨境數據流動規則制定過程中的里程碑和標志性事件。
國際社會已就跨境數據流動問題進行了很多探索,尤其是在區域層面的規則建設,但這些區域性探索并沒有統一為全球性的規則框架,反而帶來了碎片化的治理格局。那么問題主要出在哪里?如果無法在短期內變成全球通行的國際規則,過渡期內又該如何應對碎片化的監管治理格局,這些都成了我們關注數字貿易發展所不得不思考的問題。本文將嘗試著從交易成本的角度對此進行回答。
二、數字貿易的內涵及外延
(一)數字貿易的內涵
數字貿易是一個相當廣泛的概念,目前還沒有統一的定義,各個國家和組織在政策制定和學術研究時,通常有目的地選擇所涵蓋的范圍。在WTO中,通常使用“電子商務”一詞,而不是“數字貿易”,指通過電子手段生產、分發、營銷、銷售或交付商品和服務②。當前的研究大多仍是沿用這個框架,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USITC)在其2014年的報告中,明確提出了“數字貿易”的定義,指通過固定或無線數字網絡交付產品和服務,包括大多數實體產品的國際交易[1]。
在本文的探討中,數字貿易指的是,依托于互聯網平臺和新興數字技術而實現的貿易的數字化和數字產品的貿易;不僅包括互聯網上的產品銷售和在線服務供應,還包括內嵌于全球價值鏈的跨境數據流、實現智能制造的服務以及無數其他免費平臺和應用,但都表現為數據密集型和數據驅動型的價值創造和實現模式。總之,數字貿易的發展,不僅細化了傳統貿易的“粒度”,還隨著服務可貿易化程度的加深,拓寬了國際貿易的適用范圍。
(二)數字貿易的分類
當前,國內外學者對于數字貿易的理解,多是基于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1](USITC)、國際貿易可持續發展中心[2](ICTSD)和經合組織[3](OECD)所構建的分類體系。這三種分類方法各有其優勢,為研究工作提供了基本的參考和指引。
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的分類以交易內容為準則(見表1),分為數字內容、社會媒介、搜索引擎、其他產品和服務、跨境電子商務這五大類。優點是易于理解,但存在的問題主要在于:一方面,技術的變革使得商業模式和交易內容的迭代加速,未來很多新交易可能面臨無法歸類的風險,這正是當前WTO規則所遇到的難題之一,即產品分類標準更新滯后,制約了規則的包容性和適用性;另一方面,這種分類方法不以提出問題和明確責任為導向,無法為政府監管提供有益的指導。
國際貿易和可持續發展中心(ICTSD)以交易模式為準則將數字貿易分為五種模式(見表2),體現了規則的包容性和適用性,并考慮到了交易主體的區別,但操作上可能面臨障礙,主要表現為模式間存在內容的交叉重疊,有可能導致監管上的混亂。例如,數據服務過程(模式二)與數據變現過程(模式五)被強行分離,二者實際上可以指代互聯網平臺的同一業務,如在線廣告業務。
經合組織(OECD)從三個維度入手,通過不同形式的任意組合(見表3),展示了數字貿易的幾乎所有可能:交易的性質(交易方式),決定了哪些交易可被視為數字貿易;交易的產品(交易內容),決定了適用的貿易政策環境;以及參與交易的雙方(交易主體)。這種分類方式是對數字貿易的窮盡式表達,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認識數字貿易的框架。但這種方式也并非以問題為導向。很多交易類型具有相似的特征,面臨著同樣的問題,應該作為同一類數字貿易加以應對。OECD在其報告中也提出,交易方式的分類不是個簡單的二元答案的問題,許多數字交易具有各種可能重疊的特征。
清晰界定數字貿易的內涵和分類,對于厘清問題所在、明確監管挑戰和實施監管治理至關重要。鑒于在數字經濟時代,被大規模數據儲備“加持”的企業成為了錯綜復雜的商業生態的主導,一個可行的分類方法,企業在數字貿易中所承擔的主要角色為分類標準,將數字貿易分為提供“免費”產品、銷售產品、撮合交易和向家庭購買服務這四種類型。
(三)數字貿易的主要特征及預示
對照觀察每一類數字貿易快速發展的現實與其所帶來的監管挑戰,可以總結出數字貿易的四個明顯特征:一是網絡空間對現實世界的模擬和部分超越。這就帶來了現實世界的治理規則對網絡空間的適用性問題,尤其體現在“零定價”產品的監管模糊上;二是個體成為全球化資源再配置的重要內容,隱私問題的重要性將愈加凸顯;三是經濟社會交往的“去中介化”,平臺企業被賦予了更大的監管職能。如何加強“社會共治”,成為政府和企業不得不思考的新問題;四是數據及其跨境流動充當了數字貿易發展的新特征,數據治理成為國際經濟治理的重要議題。
三、數字貿易發展的理論分析及其現實意義
數字貿易得以迅速發展,必然有其學理上的依據與支撐,這是我們理解現實的基礎,也是判斷未來走勢并做出相應反應的重要前提。交易成本提供了一個理解傳統國際貿易理論和服務貿易理論發展演變的重要視角,同時也對數字貿易的發展具有重要指導意義。但當前對交易成本的理解并不足以回答引言中提出的問題。為此,本文嘗試著對交易成本進行深度解構,以構建數字貿易發展的理論基礎。
(一)理解國際貿易交易成本的新視角
貿易在本質上是一種交易行為,交易是商品的生產與消費分離的結果,是相對于自給自足而言的。相應地,國際貿易是商品的生產與消費跨越國界分離的結果。這個分離可進一步分為在空間上的分離和在時間上的分離。需要說明的是,空間上的分離,旨在強調生產者與消費者不再是同一個體;時間上的分離,主要是指生產過程與消費過程的非即時性。由于市場的運行是有成本的,國際貿易的交易成本就來自于商品的生產與消費克服在空間上和時間上分離的成本。
商品跨越空間的交易可以實現更深入和更專業化的分工,從而獲得空間套利的好處,如果跨越國界,就可以在更大的市場空間內進行套利。這時分離的成本主要包括運輸成本和跨越各種有形和無形邊界的成本,如關稅、配額、非關稅壁壘、港口通關效率等。而跨越時間的交易,既可以利用時間差,進行低買高賣,獲得時間套利的好處,又可以實現標準化、機械化生產,提高生產率,實現規模效應。這一點對于理解服務的物化趨勢(Commoditization)非常有用,指某些類別的服務隨技術的提升而成為實物或電子產品的趨勢。分離后所需要克服的成本主要來自于存儲商品的成本。一些保質期較短的商品實現跨國交易的成本會非常高;而在信息通信技術取得突破性進展前,缺乏可存儲電子信息的介質,一些服務,如教育,也是“不可貿易”的。
商品與服務所表現出的不同特性,以至于進行國際貿易的方式不同,根本原因就在于,商品的生產與消費在空間上和時間上都較容易分離,而服務的則較為困難且復雜,大體可分為可物化服務和不可物化的服務。其中,前者可以像貨物一樣實現跨境交付,而后者只能通過技術進步使其逐漸由不可物化變為可物化,才可最大釋放其國際化發展的潛力,這正是此輪數字技術變革所具備的潛力。
(二)數字貿易交易成本分析
數字貿易能夠獲得快速發展,在于信息通信技術使相關服務的生產與消費克服在空間和時間上分離的成本都大幅降低。首先,各類功能性數字平臺的大規模崛起,降低了生產與消費在空間上分離后所不得不承受的搜尋成本、撮合成本和交付成本等;其次,人工智能等信息技術的發展,使得過去需要即時消費的“不可貿易”類服務的生產與消費,具備了在時間上分離的可能,即實現了由不可物化到可物化,由不可跨境交付到可跨境交付的動態調整。例如,利用仿生觸覺傳感器、通用機器人手臂和虛擬增強技術等的組合,醫生可以在世界任何位置遠程實時操作手術的全過程,也即手術由空間上和時間上都難以分離的服務,轉變為了空間上可分離而時間上不可分離的服務
實際上,正是服務的生產與消費克服在時間上分離成本的降低,更能體現出交易成本從空間和時間兩個維度劃分的價值所在。原因在于,空間上的分離,只是傳統國際貿易方式的數字化,是類似于0到0.5的量變,提升的是效率,而并不改變交易的性質,對國際規則的影響,更多的是造成了與傳統方式的“不公平”競爭,需要以規則的更新和增強包容性來予以應對。而服務的生產與消費在時間上的分離,則極大地顛覆了全球要素資源的創造方式和分配方式,造就了類似于從0到1的質變,改變了對國際貿易既有發展模式和路徑的認知,從而也對治理規則提出了新的要求。
(三)數字貿易發展對全球化的影響
不同維度的交易成本的降低給予全球化的影響是不同的,在方向上甚至是對立的:
首先,生產與消費克服在空間上分離成本的下降,給予了全球化擴張的動力,因為交易主體、交易內容和交易方式都實現了更有效率的組合創新;其次,生產與消費克服在時間上分離成本的降低,則給予全球化一股內向的回縮力,使發展中國家處于更加不利的發展對比中。一方面,物化的產品替代人工的服務,勞動力成本不再是國際資本流動時的重點考慮因素,發展中國家借以參與國際分工的外包業務將大幅收縮,例如,印度和菲律賓作為世界呼叫中心之都的地位,因人工智能的發展而岌岌可危;另一方面,除了存量業務的收縮,爭奪發展增量權的機會也可能被剝奪。發達國家在實現自動化和智能化的競爭中先行一步,已經有了大規模的前期投入,如信息和通信基礎設施建設,提高了網絡滲透率(如圖3所示),服務的可貿易化和商品化趨勢已漸成氣候。這種“數字鴻溝”一旦形成,就很難彌合,因為強大的網絡效應會建立一個高度不對稱的“贏家通吃”模式,投資先行者的競爭優勢很難被挑戰。總之,強者俞強、弱者愈若的“馬太效應”將會在數字經濟時代迎來其升級版,作為后發者和跟隨者的發展中國家和部分發達國家將面臨嚴峻的發展危機。
四、跨境數據流動的限制
(一)隱私保護與跨境數據流動限制
除美國外,對數字貿易發展的現實不安和未來隱憂使得包括歐盟在內的很多國家都感受到了強烈的發展壓力,迫切需要通過政策干預來扭轉這一不利的競爭格局。在這個過程中,跨境數據流動限制成為了重要的政策手段(見圖4),而隱私保護充當了重要的“政治托辭”。原因在于,一方面,隱私安全確實受到了極大的挑戰。隨著個體在國際貿易中參與度的提高,跨境數據流動所承載的個人信息規模和暴露出的風險急劇擴大。由于不同法域之間的隱私保護水平和保護手段存在較大差異,如果允許數據不受監管地自由跨境流動,就很可能會使那些本來受到嚴格保護的個人隱私因數據的跨境流動而遭到侵蝕。歐盟由于歷史和文化的原因,對個人隱私的保護歷來較為嚴格,在這場經濟利益與社會公共利益的較量中,歐盟率先做出了通過更為嚴格的跨境數據流動監管來實施隱私保護的舉動。
另一方面,WTO規則為通過政策干預實施隱私保護提供了法理上的庇護手段。例如,《服務貿易總協定》(GATS)中的第14條(“一般例外”c款第ii項)規定了對處理和轉移個人隱私記錄和賬戶等的例外情況④,使得一國在援引隱私例外規則來限制跨境數據流動時,其他國家很難判別并阻止那些以隱私保護為名、行貿易保護之實的行為,隱私保護因而成為實施跨境數據流動限制的政策訴求中“存在感”最強,同時也是伸縮性最大、最易引起國際爭議的一項內容。當前,全球有約130個國家或地區進行了專門的隱私立法,還有近40個國家或地區正在立法的過程中⑤。
(二)跨境數據流動限制的手段及治理現狀
1.跨境數據流動限制的手段。
除了個別國家嚴格禁止個人信息或某些重要信息的跨境流動外,考慮到跨境數據流動對商業發展、科技創新和國際經濟交往的重要性,大部分國家會通過一些有限的約束來實現部分的流動性。這些限定條件通常包括以下幾種情況[4]:
一是隱私保護的充分性或等效性評估認證。如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規定,歐盟委員會負責對第三國的法治水平、是否尊重人權、現存獨立監管機構,以及能否確保有效地遵守數據保護規則及國際協議等方面進行全面評估和充分性認證。這種認證可以采取單邊承認的形式,也可以是相互認證,區別在于前者只允許數據在一個方向上自由流動;而后者可以實現雙向流動,如歐盟和日本所達成的相互認證。
二是提供適當的保障措施,如具有約束力的公司規則(BCR)、標準合同條款,或執行機構之間達成關于行為準則或認證機制的公共協議。其中BCR適用于跨國集團內關聯公司之間的數據轉移,只需要獲得各自國家的數據保護機構(DPA)的批準;標準合同條款是使用由DPA制定的現成的規則條款,這些條款被自動認定為對跨境數據流動提供了充分保障,即便流入國不具備充分性或等效性的國家認證;經批準的行為準則適用于具有詳細行為準則的協會,經由歐盟數據保護委員會或成員國數據保護機構批準后生效;市場認定標志則可以作為公共機構間數據轉移的法律依據。
三是存在其他法定理由,例如數據主體同意、履行合同所必需、為了維護公共利益或其他合法權益等。
同時,數據控制者還要遵守一些搜集和處理數據的基本原則。例如,目的限制原則,即數據轉移后的處理不應當違反初始目的,這一目的要以合法、合理和透明的方式予以說明;完整性和保密性原則,即數據控制者應采取合理的技術手段組織措施,避免數據在轉移過程中發生意外毀損或滅失;問責制原則,即數據控制者有責任確保數據安全,并負有舉證義務等。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方式并非相互對立,由于各有利弊[5]并適用于不同的場景,如表5所示:
各國通常會在保護隱私和最大化跨境數據流動的經濟利益間作出最反映自身訴求的選擇,采取不同的監管組合。例如,歐盟堅持隱私至上原則,優先選擇充分性認證下的跨境數據自由流動,禁止本地化操作;美國注重商業利益為核心的跨境自由流動,傾向于依靠市場的力量來保證對隱私的保護,不阻止締約方為達到合法公共政策目的而“采取或維持”與這些義務不一致的措施;日本可選擇的政策空間較大,既獲得了歐盟的充分性認證,同時又作為APEC跨境隱私規則體系(CBPR)的成員,與美國展開了實質性的合作;而大部分發展中國家則重點關注“數字鴻溝”問題,在跨境數據流動等問題上采取較為保守的態度,所以并未完全融入全球跨境數據流動規則的治理體系中。
2.全球跨境數據流動面臨的挑戰。
盡管世界各國都認識到了隱私保護的必要性和“收割”數字經濟紅利的重要性,但在兩者的實現重點和實現方式上態度不一,使得全球跨境數據自由流動至少還面臨著三大挑戰:
第一,規則的兼容性,即能否找到一種方法,讓數據在不同隱私框架間自由流動。監管的碎片化,加大了企業的全球化經營的合規成本。一方面,由于數字貿易可以僅憑數據的跨境流動就可在全球任何地方實現,實體的商業存在不再是國際經營的必需,從而也加大了司法管轄權認定的難度,企業可能經常需要面對來自不同治理規則的法律挑戰;另一方面,企業要為此在不同的司法管轄區內實施本地化操作,如在當地建立數據中心或辦事處等。這些都額外增加了企業的運營成本。據估計,在巴西建立一個數據中心平均花費6090萬美元,而在智利和美國分別花費5120萬美元和4300萬美元。若考慮到數據中心的運營成本,每月花費還需分別增加95萬美元、71萬美元和51萬美元⑥。
實際上,APEC跨境隱私規則體系(CBPR)正在朝著使全球隱私框架相互兼容的方向努力,其特點在于,無需兩國政府對彼此的隱私法進行等價認定,個人數據也可實現靈活自由的跨境流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為增進成員國間彼此互信和跨境數據流動的有效機制。美歐隱私盾(U.S.|EU Privacy Shield)則提供了實現歐盟原則和美國原則之間互操作性的另一個例子,即美國不需要采取類似于GDPR的自上而下的隱私制度,但允許一部分遵循GDPR隱私保護規定的美國企業獲得與歐盟進行個人數據自由流動的權利。但這兩種機制覆蓋企業數量太少,CBPR目前也只有極少數的美國和日本企業能夠享受該機制帶來的便利性。
第二,實施的可行性,即能否保證規則的明確性和執法的透明度。當前的規則在實踐操作中,還有較大的不確定性。一方面,在國際貿易的語境中談隱私保護,實際上就是區分個人數據與非個人數據的問題,因為前者才是觸發司法介入的決定性因素,但隱私和個人數據的邊界依然模糊,且隨技術的進步而動態調整,如果公司無法從全部數據中剝離出個人數據,那么針對個人數據或個人可識別信息的監管措施實際上就限制了所有類型數據的跨境流動。另一方面,跨境數據流動規則中給予自由貿易的例外安排,同樣也是為各國施展歧視性的貿易政策提供了空間。GDPR飽受詬病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歐盟委員會進行充分性認證的方式和程序可能存在難以避免的歧視性。
第三,目標的共識性,即規則要實現的目標,能否給予每個國家同等的參與激勵。事實上,即便在美歐等發達國家間,也沒有實現目標的完全統一。隱私安全、數據安全、國家安全等概念在立法和司法實踐中經常相互替代,甚至“偷梁換柱”。對于廣大的發展中國家來說,當前的規則實施目標更是沒有觸及到其實施數字貿易保護的核心訴求。數字貿易給后發國家帶來的發展挑戰和生存擔憂,在現有治理框架下得不到妥善回應和解決,貿易保護就會成為“保護”貿易的必然選擇。所以,以隱私保護為核心的跨境數據流動規則,很難成為全球共同遵守的行為準則;而數據及其跨境流動本身,既不是問題的所在,也不該成為行動的目標,對數據的有效、合理和合法的使用,才是我們更應關注的內容。
五、實證分析
(一)交易成本測算的引力模型說明
國際貿易交易成本的測算,通常以引力模型為基本工具,通過引入“距離”等貿易發展的阻力項來間接測度。該模型最初是由Tinbergen (1962)和 Poyhnen(1963)引入到國際貨物貿易領域的,以模擬雙邊貿易規模與兩國各自的經濟總量呈正比、與兩國間的距離呈反比的事實。其中出口國的經濟總量反映了潛在的供給能力,進口國的經濟總量反映了潛在的需求潛力,兩國間的距離則反映了兩國間的貿易阻力。Francois(1993)可能是最早將引力模型用于服務貿易研究的,他利用引力模型分析了美國生產者服務貿易與人均GDP、人口之間的關系。本文采用Novy(2011)所推導的簡化公式:
τij≡tijtjitiitjj12=xiixjjxijxji12σ-1-1
其中,τij表示交易成本的關稅當量,xijxji代表雙邊貿易流量,xiixjj代表國內貿易流量。如果雙邊貿易流量xijxji相對于國內貿易流
量xiixjj增加,則說明雙邊貿易的交易成本下降。
(二)中美貿易交易成本測算
1.數據說明。
考慮到數據的可得性和代表性,本文以中美貨物貿易、服務貿易、計算機與信息通信貿易和金融保險服務貿易的時間序列數據作為代表,來說明交易成本是如何隨時間變化的。其中,Xcc代表中國產出中國內消費部分,Xaa代表美國產出中被美國國內消費的部分,Xca代表中國對美國的出口,Xac代表美國向中國的出口。根據市場出清原則,Xcc可以重新表達為國內總產出與總出口之間的差額,即Xcc= GDPc-Xc ;同理,Xaa可重新表達為Xaa= GDPa-Xa。其中,GDPc的數據來自于國家統計局,Xca的數據來自于中國商務部;GDPa 、Xa 、Xac和Xca的數據都來自于美國經濟分析局。
運用貿易流量來測算貿易交易成本,替代彈性的選擇非常重要。獲得σ的估值的一個途徑是使用直接觀察到的貿易壁壘的信息。Head和 Ries (2001)[7]采用類似的方法,得出的估值是7.9到11.4之間;Baier和Bergstrand (2001)[8]的估值為6.4;Harrigan (1993)[9]的估值范圍在5到10之間;Eaton和Kortum (2002)[10]采用了完全不同的方法,范圍大致在5到10之間;鑒于此,本文將制造業的產品替代彈性σ設定為8。由此,中美貿易的交易成本測量公式為:
τca=Xcc*XaaXca*Xac12σ-1-1
測算結果如下圖所示:
從圖5反映的測算結果來看:第一,服務貿易的交易成本要遠高于貨物貿易的交易成本。第二,服務貿易交易成本下降的走勢與貨物貿易交易成本下降的走勢基本一致。這既反映了服務貿易是作為降低貨物貿易交易成本的手段而實現專業化分工的事實,同時也展示了數字革命給服務貿易帶來的發展動力是如何影響到貨物貿易發展并從而提升整個國際經濟效率的作用機理,這與伴隨數字貿易發展而來的服務可貿易化和服務商品化趨勢不無關系。第三,信息通信服務和金融保險服務的交易成本出現明顯的分化。其可能的原因有兩個:一方面,不同服務行業的數據密集度不同,Matthias Bauer(2016)[11]依據美國投入產出表的研究估算,計算機及信息通信服務和金融服務的數據密集度分別為0.318和0.05,這就決定了數字技術發展和數據監管政策對貿易的影響注定不同;另一方面,影響交易成本大小的因素,除了數字技術和數據監管政策外,還有其他方面的制度性原因。鑒于美國對數據的跨境流動限制較少,中國雖然通過出臺的《網絡安全法》,提高了對跨境數據流動的監管力度,但該法暫未實施,基本上可以排除數據監管政策的干擾。那么,可以推斷的是,非數據相關的政策措施在決定兩個行業交易成本的分化上的作用更為明顯。事實上,中美兩國在兩個行業上的貿易往來的確存在相背而行的情況,中國在金融領域的市場開放度不斷提高,而中美兩國在信息通信領域的激烈競爭必然影響到雙方在該領域的經濟合作。
假定貿易與交易成本的標準引力方程為:
lnxij=α+βln(GDPi)+γln(GDPj)+δlnτca+ε
以金融保險服務為例,利用測算得到的交易成本,對貿易流量進行回歸分析,得到δ為-5.5(0.009***),這意味著,單位交易成本的改變將使金融保險服務變動0.5%。這里的交易成本包括所有影響金融保險服務的因素,為了估算跨境數據流動限制在其中的作用占比,本文直接引用Matthias Bauer(2016)的研究結論,即中國跨境數據流動限制對金融出口的影響作用為0.05%。那么,大概可以看出,跨境數據流動限制盡管會有一些不利影響,但至少在金融服務貿易方面,其作用效果要小于其他方面的制度摩擦。
這實際上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解決跨境數據流動限制的新思路,既然跨境數據流動限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且難以真正通過治理規則有效消除,那么,通過構建更有利于數字貿易發展的政策和制度環境,可在很大程度上抵消跨境數據流動限制對貿易發展的扭曲效應。因為跨境數據流動限制,作為數字貿易發展的交易成本,可以通過更有利的專業化分工來逐步降低。而良好的制度設計,能為這種專業化的商業創新提供最適宜的發展環境。
六、結語:全球跨境數據流動的治理思路
基于以上的討論,本文認為,全球跨境數據流動規則應在尊重數字貿易發展特征和吸取當前治理方案的經驗、教訓的基礎上,做好國家與國家、整體與局部、政府與市場間建立內外協調、縱橫配合、上下聯動的溝通與平衡:一是各國政府應制定強有力的隱私保護框架,但在引入或更新國家隱私法規時,應遵循一些全球公認的原則,努力做到立法上的趨同;并保證法律規定和執法上的透明度,給市場主體明確的經營紅線,提高經營活動的可控性;二是加強國際對話,促進各國數據保護系統之間的兼容性,避免規則的碎片化:三是建立基于風險和分類的跨境數據流動規則,以服務于數字貿易的便利化為目標,避免把跨境數據流動這個發展的手段作為發展的目標來看待;四是加強社會共治,支持行業最佳做法,并確保對這些市場主體施加強有力的問責機制;五是提高對新技術手段的運用,用技術的手段來解決技術帶來的威脅。例如,利用區塊鏈、邊緣計算等技術工具,既能解決部分隱私和數據安全問題,又不至于限制數據的跨境流動,造成數據保護主義;六是改善營商環境,如加強互聯網基礎設施建設、強化知識產權保護等,促進商業創新,激發能夠有效降低跨境數據流動限制導致的交易成本的專業化服務分工的出現;七是提高發展中國家的數字發展能力,推動它們在開放中提高、在提高中開放。
注釋:
①"Internet World Stats. https://internetworldstats.com/stats.htm. 2020年3月16日查詢數據。
②"WTO, the term electronic commerce is understood to mean the production, distribution, marketing, sale or delivery of goods and services by electronic means. https://www.wto.org/english/tratop_e/ecom_e/ecom_e.htm.
③"此分類是對當前主流的數字貿易所包含的內容的重新歸類,目的是在盡可能避免交叉重疊的前提下,以問題為導向,以便于監管為宗旨。此分類僅以企業所承擔的角色或產生的監管問題為維度,不再增加其他維度,如個人,因為個人參與的情況在四種分類模式中都有存在,可以相應歸位。此外,C2B類型的數字貿易與“作為中間人”類型中的C2C交易,由于都是家庭作為服務的提供者,并且都是自我雇傭和靈活就業的行為,因此它們共同代表了“零工經濟”(gig economy)的發展,但在本文所構建的分類框架中,由于企業在兩者中所承擔的角色不同,所以被分屬在兩個數字貿易類別中。 數字貿易不是國際貿易的全部,與其他分類類似,有一些不屬于數字貿易的交易,不在此分類之列。
④"WTO,https://www.wto.org/english/res_e/publications_e/ai17_e/gats_e.htm.
⑤"David Banisar, National Comprehensive Data Protection/Privacy Laws and Bills 2018,27th Sep,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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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文"格)
Digital Trade and Cross|border Data Flow Rul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ransaction Cost
CHEN Hong|na
(Development Research Center of the State Council,Beijing100010,China;
Graduate School of th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100102,China)
Abstract:Digital trade is promoting quietly a new round of globalization. As a form of transnational trade, 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digital trade is bound to be related to the substantial reduction of transaction costs brought about by digital technology reform. With the widespread application of digital technology,a question to be answered is why only the industries involved in the current digital trade have gained the international competitive advantage when compared with other industries. In order to explain this phenomenon, its necessary to understand the transaction cost of international trade as the cost of overcoming the separation of production and consumption in space and time. This deconstruction of transaction cost not only helps to understand the reality of rapid development of digital trade, but also explains why globalization has two trends of expansion and contraction at the same time, and then helps to understand the causes of cross|border data flow restrictions and new ideas of rule governance.
Key words:digital trade; transaction costs; cross|border data flow restric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