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哈貝馬斯通過自己的商談理論來解決多元化社會中如何為規范建立共同基礎的問題,進而給出了一種在當代重建普遍主義倫理學的方案。在商談理論中,規范性的基礎是通過對話原則和普遍化原則二者建立起來的。然而學者們對普遍化原則本身的中立性產生了一定的質疑,認為它必須預設一種歐洲中心主義式的政治理想,因此并非絕對中立。普遍化原則中暗含的這一實質性內容展現出目前商談理論存在的一些問題。也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晚期商談理論從一種強版本的、純粹基于語義學的規范性理論弱化為一種基于現代性的解釋理論。即便如此,歐洲中心主義的質疑也依舊無法被徹底消除。
關鍵詞: 哈貝馬斯;普遍化原則;商談理論;歐洲中心主義;規范性
中圖分類號: B516"文獻標識碼: A"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20.02.019
一、引言
在《對道德認知內容的譜系學分析》(A Genealogical Analysis of the Cognitive Content of Morality,以下簡稱《譜系學》)中,哈貝馬斯提到了對商談理論中所包含的歐洲中心主義偏見(Eurocentric prejudice)問題。他認為這種質疑可以被一種“內在的(immanent)”論證所消除[1]43。按照哈貝馬斯的思路,面對這種質疑,即便我們無法根除商談理論本身可能存在的某種歐洲中心主義的先見,也可以通過商談理論論證的“內在”說服力,使得它依舊能夠作為為現代多元化社會提供規范性的最后機會。通過本文的探討,筆者試圖更加細致地闡述這個問題對于商談理論體系的困難性和復雜性。歐洲中心主義的質疑不僅揭示了商談理論中無法被取消的實質性內容,同時也展現了其本身論證過程中存在的,尤其是與普遍化原則有關的一些問題。
本文的基本安排是在第二部分首先給出商談理論的對話原則和普遍化原則,并從普遍化原則入手給出歐洲中心主義質疑的出發點。第三部分討論的是早期版本的商談理論,它致力于構建出普遍化原則的形式化論證;在討論中引出歐洲中心主義對普遍化原則論證的質疑落腳在其中“現代多元化社會”這一前提上。第四部分討論的是晚期商談理論朝向一種“說明”理論的轉變,并試圖論證對它而言歐洲中心主義的質疑也會依舊存在。
二、商談理論以及歐洲中心主義質疑的出發點
作為試圖在現代多元化社會中給出道德領域規范的一種可能的解決方案,哈貝馬斯的商談理論通過其中的兩個原則——對話原則(D原則)和普遍化原則(U原則)來達到它的目的。其中D原則的主要內容是從哈貝馬斯的規范的語義學和辯護(justification)理論出發,提出一種新的規范有效性(validity):以規范被普遍接受而產生的有效性,替代以往實在論背景下規范通過符合而產生的有效性。它被哈貝馬斯表述如下:
只有在實踐的對話中能被所有人所接納的規范,才能夠具有有效性①。
哈貝馬斯稱,D原則只基于規范的語義內涵,所以要反駁D原則的中立性是很困難的[1]43。而D原則對規范有效性的界定也是商談理論繼續推進到普遍化原則(U)所必須的。
商談理論中的另一個原則是普遍化原則(U)。哈貝馬斯將U原則表述如下:
當一個規范,對其進行的大體上的觀察所得到的可預見的后果和副作用,可以被所有的個體出于利益和價值導向在非強制的情況下被共同接受時,這個規范就是有效的②。
U原則包含了對商談模式的具體構想,所以它與單純從語義學出發的D原則不同,是一個有實質性內容的原則。由于U原則表述中的“有效性”概念的內涵來源于D原則,因此它可以被看作是得出U原則所必須的一個前提。
本文所提到的“歐洲中心主義的反駁”主要針對的是U原則。哈貝馬斯自己也曾經簡要地談到這一反駁,它是直接從商談理論的結果出發的:U原則所給出的商談模式,同特定文化背景下的達成規范性的方式太過于吻合了[1]43。更直白地說,商談理論給出的達成規范性的途徑,似乎不過是一種“歐洲中心主義式”的政治理想。而這種反駁之所以產生,是因為我們似乎有可能設想出只符合D原則而不符合U原則的反例,以及在其上發展出的社會規范系統。例如由威廉·雷吉(William Rehg)給出的反例,一個基于“神秘主義共識”的共同體,通過對神圣經典的解讀、對星相的解讀或者占卜的結果來確立社會規范的共同體[2]。其中,規范的確立是通過神秘主義共識來達成的,也就是一種公認的,使得神圣經典或者占卜預兆更加融貫的解讀,能夠在對話中被所有社會成員接納。那么根據D原則,這種解讀所形成的規范是有效的。但是在這個社會中,我們至少可以認為規范并不是出于每個人的“利益考慮”而被接受;同時大多數情況下這種解讀造成的“后果和副作用”也不是每個人從自己和他者的角度出發被接納,而是被每一個成員強制承擔的。以神秘主義共識為基礎的規范性體系,在U原則的層面是明顯區別于哈貝馬斯給出的對話模式的。
然而拋開種種質疑商談理論的例子本身,其實歐洲中心主義質疑最根本的出發點還是在于D原則和U原則銜接上的問題,反駁者們認為,僅依靠D原則本身并不能夠得出U原則。因此,筆者把歐洲中心主義指責的深層原因歸結為對U原則如何能夠通過D原則直接得出的質疑,并且質疑者會要求商談理論對此作出進一步的說明。
根據J.G.芬利森(James Gordon Finlayson)的看法,早期版本的商談理論中,哈貝馬斯認為我們有能力構造出能夠推導出U原則的形式化(formal)論證,而D原則是作為論證U所必需的其中一個前提存在。因此D與U原則之間的聯系是演繹的(deductive),也就是具備嚴格意義上的蘊含關系,因為兩個原則之間的關系可以通過嚴格的邏輯推導所得出,U原則就成為同規范性有關的一個強結論(strong conclusion)。這樣一來,商談理論一方面能夠僅從規范的語義和對話實踐出發根除道德懷疑論,另一方面由形式化論證得到的U原則也能夠讓歐洲中心主義者信服[3]。這個計劃正與前文中哈貝馬斯所表達的一樣,雖然U原則本身與特定的政治制度吻合,但是可以通過U原則“內在(immanent)”辯護,依靠單純的邏輯合理性消除歐洲中心主義的質疑。但是從哈貝馬斯本人的思想發展來看,這個通過形式論證推導出U原則的計劃算不上成功,因為在哈貝馬斯中后期的思想中基本上放棄了通過演繹的方式得出U原則。他明確提出應該把U原則看作是通過溯因(abductive)推理的方式得出的[1]42。關于后期商談理論中弱版本的U原則及其同歐洲中心主義反駁的關系我們將放到第四部分討論。接下來首先需要探討的是,在這里設想的強版本U原則的形式化論證是否能夠回應歐洲中心主義指責的問題。
三、普遍化原則的形式論證與“多元化前提”
根據上文,歐洲中心主義質疑可以被歸納為:U原則同特定的政治制度下的商談原則太過相似,因此質疑者要求U原則本身確實有某種“內在”的辯護。針對上一節所構想的強版本的U原則同D原則之間的演繹關系,反駁者則會產生進一步的質疑:既然U原則本身是一個邏輯論證的結果,那么推導出U所必須的前提中,是否已經包含了某種歐洲中心主義式的偏見(Eurocentric prejudice)作為隱含前提,才使得這一結果與特定政治制度下的商談模式如此相近呢?哈貝馬斯的出發點是認為,能夠從純粹的“中立事實”,也就是一般而言的交流出發得到規范性的根源。由于任何文化背景下的人都具有最基本的交流行為,因而不能對這個“中立事實”做出質疑,商談理論提供的規范性才獲得了足夠的說服力[1]40。但是,如果哈貝馬斯首先限定了“只有特定交流才稱得上交流”——例如在歐洲中心主義質疑者那里,就是一種特定的商談模式——那么U原則就不再是一個“中立”的論證了。
哈貝馬斯本人并沒有給出這一論證,而是由雷吉最先給出了一個能夠推導出U原則的形式化論證③。他的基本構想和哈貝馬斯的表述是一致的:U原則需要兩個前提。第一個是參與者所具備的對商談中的辯護(justification)所具有的基本知識,只有具備了這些背景知識才能夠在商談中通過論證得出規范;第二個前提是從參與者進行對話的事實所引出的,參與對話實踐所必須接納的預設。
雷吉認為,問題并不出在商談實踐所必須預設的前提上,而出在對話者達成規范性共識所需要的背景知識上。對于第二個前提,雷吉的看法是它們基本上是一些涉及對話實踐的反事實條件句,用來表述那些已經加入對話的參與者不得不承認的共識。對此哈貝馬斯的構想是,只需要考慮到對話過程本身所具有的那些特征,我們就可以在其中尋找到普遍可接受性的根源[1]44,并把這些特征總結為“所有人都可以做出貢獻”,“所有人都有平等的發言機會”等等[1]44。據此雷吉認為,這些特征本身是反事實條件的,因而對于商談的參與者來說總為真。這是因為,一旦參與者已經決意加入一個商談之中,他就已經認可了商談實踐所具有的上述特征,否則他就陷入了自相矛盾。
而歐洲中心主義的指責則與第一個前提有關。哈貝馬斯的構想或許是,雖然第一前提涉及的規范性需要的背景知識確實需要預設某些實質性的內容,然而這些背景知識與第二前提類似,同樣也是對話者一旦加入到對話實踐之中就必定已經接納了的。因此哈貝馬斯才斷言,這一類背景知識可以很容易地從D原則給出的普遍的可接受性的辯護(justification)來得出。然而雷吉在形式化論證的過程中,卻遇到了困難。在他的反思中,D原則只是給出了沒有更多限定的,一般而言的“由對話而來的普遍可接受性(discursive justification)”,我們是不能從它直接跳躍到U原則中提到的“由論證所得到的普遍可接受性(argumentative justification)”[2]的。這一邏輯上的缺環也使得雷吉能夠給出上文所提到的基于“神秘主義共識”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中達成的規范性符合D原則但不符合U原則。在這個共同體中,從D原則出發,由對話產生的對規范的普遍接受是存在的,但這種普遍可接受性卻不是通過U原則中提到的那種能讓所有人都信服的理由(not convinced by good reasoning)達成的,而是通過所有人都同意(agreed)的,非常符合權威文本的可靠(reliable)解讀所達成的。
筆者在這里對雷吉文中的反例做以下兩點補充:首先,我們可以說對于前現代的神秘主義共識社會而言,哈貝馬斯所強調的規范的認知內容也是存在的,因此在這種共同體中,它的成員們也確實認同這些神秘主義共識是有效的。但是如果站在現代人的視角,以一種歷史的眼光去審視這類共識,我們會得出的結論是:U原則中提出的讓所有人都信服的論證才算是“更好的理由”。即便如此,基于神秘主義共識的社會卻依舊可以被無矛盾地設想,因此不影響這個例子本身展現出了強版本商談理論的一些問題。其次,在這個社會中,我們同樣得不到接下來U原則所要求的那種對共同利益的考慮。這是因為“考慮共同利益”,無論被解讀成經驗主義式的還是理論認同式的,這種對他者的包容只有在一種能夠得到所有人信服的論證之中才能夠通過第二個前提,也就是加入對話實踐本身所必須被接納的那些預設而被引出來。而一個基于神秘主義共識的社會并不需要預設對他者的包容,成員們通過對話達成的是一種普遍的服從的規范,而不需要引入自己和他者的利益或者價值認同。
所以在這個反例的挑戰下,雷吉也承認“規范被辯護的基礎……在每個時代都不同”[2]。為此,他認為在形式化論證中有必要引入第三個前提,也就是多元化社會的前提,使得我們能從D原則給出的“由一般對話而來的普遍可接受性”(簡稱對話接受性)到推導出U原則所必需的“由好的論證而來的普遍可接受性”(簡稱為論證接受性)。筆者在后文中把第三個前提簡稱為“多元化前提”。哈貝馬斯也認為,現代多元化社會使得規范只能夠依靠好的論證才會得到普遍接受。他提到,作為“后形而上學時代”的現代人,也就是多元化社會的被啟蒙的個體,過去一切與傳統有關的認知內容都不再有效了。在多元化社會里,唯一能夠賦予我們認知內容的方式就是好的論證。他在《譜系學》中提到,商談理論正是提供給現代多元化社會中,無法建立共同價值基礎的參與者的一種規范性的解決方案[1]39。我們可以認為,哈貝馬斯寫作《譜系學》的一個用意是以歷史的眼光考察現代多元化社會中,那些沒有通過好的論證入手尋找規范性嘗試的失敗。而這一譜系學的考察也是為了讓人們能夠接受這么一個觀點:現代多元化社會中,論證接受性是我們尋找規范性的“最后機會”。
在討論完引入現代多元化社會背景的必要性之后,我們可以具體考察多元化前提本身,以及它為何在之后受到了歐洲中心主義的批評。在形式化的論證中,雷吉把這一前提表達為:
假定(assuming)多元化群體的成員試圖通過好的理由(good reason)在對話中形成規范[2]。
這一表述,根據G.J.芬利森的看法,實際上有隱藏前提的嫌疑。芬利森認為:“問題在于,技術上說這不只是一個可以擺脫責任的假設(assumption),而是U的論證所賴的前提。”[3]也就是說,現代多元化社會畢竟是作為一個得出U原則所必須的前提而存在。尤其是對于強版本的U原則更是如此,它是達成強版本作為演繹結果U原則而必須的一個預設,并且對現代多元化社會的解釋又是這個前提成立的直覺基礎。
從多元化前提中,我們很容易找到歐洲中心主義質疑的根源。質疑者們至多能夠承認,現代多元化社會是一個既成事實,但是他們不會承認它能夠推導出我們必須放棄一切“非對話”的有效性。首先在多元化社會中,很多實際存在的規范確實有可能是通過對話但非論證的方式,例如陰謀、操縱、強迫建立起來并被普遍接受的[4]。其次,質疑者會指出,被啟蒙的個體只能夠通過好的論證來得到有效性,這一直覺基礎(insight)是只在特定的可能世界適用的一個偶然的結論。它一定需要我們預設當前的歷史,也就是西方自希臘時代以來基于對話的政治理想的盛行。因此,在一個具有“非西方式”倫理認同的共同體中,或者在一個可能不存在所謂“近代啟蒙”歷史的可能世界中,支撐多元化前提的直覺基礎是不存在的。對于這些共同體之中的成員而言,實際上沒有提供什么直覺基礎能夠讓規范需要認知內容的看法勝過規范不需要認知內容的看法。甚至我們可以進一步說,當今社會之所以被稱為多元化社會,正是因為人們的直覺基礎是如此不同。所以在一個多元化社會里,反而更有可能出現這樣的看法:一個以共情/契約組織起來的社會規范系統,甚至比與通過對話論證組織起來的社會規范系統更好。總而言之,在歐洲中心主義質疑者的眼中,強版本的U原則想要成立就需要認同一個太強的歷史哲學主張,意味著必須承認我們所有經歷過的,帶來啟蒙的歷史偶然事件都具有正當性,進而承認當前在西方背景下的啟蒙是世界歷史的終結。而很明顯,這是后形而上學時代的,具有反思能力的現代人不情愿接受的。因此強版本的U原則如果想要實現,就不得不承認這個不那么“中立”的前提。
四、作為說明的商談理論
歐洲中心主義僅僅是強版本的商談理論所面臨的挑戰之一。在上一個部分,筆者試圖從這一個切入點來說明U原則很難被視為一種嚴格邏輯演繹的結果,這個結論實際上已經在哈貝馬斯自己的后期思想轉向中表現出來了。在后期的商談理論中,U原則被視為是通過溯因推理達成的。所謂“溯因推理”指的是,雖然我們不再通過U來為我們在商談中接納規范作直接的辯護,但U本身依然可以作為我們接納規范這一道德現象的說明。因此,U原則的含義發生了變化:它不再是通過單純的語義學出發去論證在現代多元化社會中我們要接納商談得出的規范,而是轉變為另一種理論:在一個多元化社會中,對我們依舊能感受到的規范的效力進行描述,并且對這一現象本身進行解釋說明。
我們可以從《譜系學》的文本中感受到這一點。在《譜系學》中,商談理論對規范性本身的說明表現為每一個參與者在商談活動中表達自身生活世界的訴求,而規范性則是在現代多元化社會中這種訴求的實現過程。這種構想把規范性解釋為,每一個個體的生活世界在對話中以主體間性的方式得以升華為規范,被所有的他者所接納,從而構成客觀意義上的社會秩序的歷史過程。從總體上來看,弱版本商談理論的目標或許已經轉變為多元化社會對規范性的最佳說明。在《譜系學》中,哈貝馬斯之所以要對經驗主義、共同體主義和康德主義進行批評,可以被視作是通過淘汰其他說明的方式來說服我們,商談理論本身能夠作為目前依然存在的規范性和道德現象最好的一種解釋方式。
改變商談理論論證的性質,確實可以規避其它很多出于形式嚴謹性而來的質疑,例如對U原則演繹層面上“當且僅當”的質疑等等④。但即便在弱版本的商談理論中,歐洲中心主義的質疑依舊陰魂不散。這是因為對于質疑者而言,真正能夠打消他們疑慮的是一個不包含任何歷史哲學主張的純粹形式論證——就如哈貝馬斯跟隨的康德主義設想,商談理論應該具有一種不基于任何當前人類歷史的“道德形而上學”的氣質,但事實是,這非常難以做到。即便在哈貝馬斯的“生活世界”構想中,一旦引入了對現代多元化社會所作的解釋,并且這種解釋依賴于某種具有內容(content)的“現代性”概念,歐洲中心主義者就總是可以質疑這類“內容”具有先入為主的視角,以至于提出哈貝馬斯的“生活世界”訴求也只是對作為既成事實的當前西方化現代世界的肯定。所以,即便我們從說明的層面來理解U所起到的作用,也無法從根本上解決這個質疑。
我們可以詳細考察弱版本的商談理論的表述。按照芬利森的觀點,在弱版本中我們應該把形式化論證中的邏輯關系(如果……那么……)理解為一種非形式的對現象的解釋。
因此U原則可以被總結為類似的陳述:
對于“一個規范被接受為有效”這個現象,下面的解釋是最可信的:“對其進行的大體上的觀察所得到的可預見的后果和副作用,被所有個體出于利益和價值導向在非強制的情況下共同接受了。”
而上文提到的“多元化前提”,如果同樣以說明的方式去理解,它可以被表述為類似的陳述:
對于多元化群體之中達成一種規范的嘗試,我們最可信的解釋就是他們期望試圖達成的規范中具有某種好的理由。
我們將其簡稱為多元化解釋。
首先可能存在如下的看法:作為說明的商談理論其實可以不需要多元化解釋。然而按照芬利森,弱版本中作為說明的商談理論不僅不能拋棄,而是更依賴對于多元化社會的歷史哲學解釋[3]。筆者認為對這個觀點可以作三點補充:首先,我們從文本上去理解,哈貝馬斯在晚期諸如《譜系學》中,論證的重心就是強調“與現代性理論有關的譜系學的補充”[1]45是必須的。其次,即便弱化為一種說明,哈貝馬斯依舊會希望商談理論能夠成為最佳說明,至少相比經驗主義、共同體主義等思路下的解釋,它能更令人信服地說明道德現象;而要做到這一點,意味著多元化解釋本身,作為一個帶有排他性的解釋,就必須相對于其他學說給出自己的歷史哲學的主張,來證明其自身而言是最佳解釋。最后,正如上文的討論中提到的,多元化解釋本身是溝通對話接受性和論證接受性的橋梁,因此抽離多元化解釋勢必使得弱版本商談理論中U原則的可信度遭受極大的削弱。因此即便弱版本的商談理論中,U原則也繼續依賴著多元化解釋。
繼而,我們探討多元化解釋本身,看起來它也依舊會無差別地受到歐洲中心主義的質疑。因為無論理論形式如何作出改變,質疑者們的立場是不變的,他們依舊可以堅持我們需要一種“西方式”的基本直覺作為背景才有可能接納它。甚至對于質疑者而言,如果多元化解釋僅僅是在“可信度”層面的問題的話,那么出于不同的倫理認同,對現代社會這個既成事實所作的種種不同解釋只會更有立足的余地并引發更多爭議。對于這類問題,支持者和質疑者永遠可以擺出各自不同的文化經驗來說明他們的觀點,于是一切又變成一種基于偶然的歷史同可能世界之間的爭論了。
五、結語
以上所有考察歸根結底可以落腳在一個主旨上:U原則確實是一個包含了部分實質性內容的綜合命題。而這一實質性內容正是哈貝馬斯的“譜系學”:一種為啟蒙的歷史與規范性演變過程進行辯護的歷史哲學主張。由于商談理論無法擺脫這種實質性的歷史哲學主張,因此也逃不過對這些實質性預設進行質疑的聲音。哈貝馬斯能做到的最有力的回應是從“現代人對表達自身生活世界的訴求”出發,與質疑者不斷地展開拉鋸戰。但是這種回應方式與商談理論一開始純粹程序化的構想已經相去甚遠。
但是無論如何,還是應當理解哈貝馬斯重建普遍主義倫理學的積極成果,以及理解商談理論本身在當代多元化社會的意義。與其康德主義根源不同,哈貝馬斯首先并未考慮規范本身的必然性是否嚴格在模態上是必然的,是否規范必須適用于一切可能世界;其次他從根本上否定了康德的看法,否定需要設想一種形而上學是實踐上為可能的,才能夠達成一種普遍得到接受的規范體系。如果我們同那些必須引入大量經驗科學內容作為支撐的規范性理論相比,商談理論在多元化社會中普遍的規范的唯一代價只是需要為我們當前偶然的歷史作辯護,那么,它在哲學意義上也許依舊稱得上是一種重建普遍規范性最有希望的方案。
注釋:
①"D原則的原文表述如下:Only those norms can claim validity that could meet with the acceptance of all concerned in practical discourse.由本文作者翻譯成中文。參見Seyla Benhabib. Critique, Norm, and Utopia: A Study of the Foundations of Critical Theor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p41.
②"U原則的原文表述如下:A norm is valid when the foreseeable consequences and side effects of its general observance for the interest and value|orientations of each individual could be jointly accepted by all concerned without coercion. 由本文作者翻譯成中文。參見Seyla Benhabib. Critique, Norm, and Utopia: A Study of the Foundations of Critical Theor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p42.
③"由于雷吉提到,這篇文章實際上參考過哈貝馬斯的意見,從這個側面也可以佐證他對商談理論形式化的反思是比較忠于哈貝馬斯主旨的。參見William Rehg. Discourse and the moral point of view: deriving a dialogical principle of universalization. Inquiry, 1991, 34(1):27|48.
④"芬利森的形式化論證直接指出了在強版本中,D原則表述的只是有效性的必要條件,而U原則對對話模式的規定則是充分條件的問題。應該說這個重大缺陷才是使得商談理論不得不轉變為一種說明理論的根源。參見J.G. Finlayson. Modernity and morality in Habermass discourse ethics. Inquiry, 2000, 43(3):319|340.
[參考文獻]
[1]Jürgen Habermas. The inclusion of the other: Studies in political theory[M]Cambridge: MIT Press, 1998(4):181.
[2]William Rehg. Discourse and the moral point of view: deriving a dialogical principle of universalization[J]. Inquiry,1991,34(1):27|48.
[3]J.G. Finlayson. Modernity and morality in Habermass discourse ethics[J]. Inquiry,2000,43(3):319|340.
[4]Seyla Benhabib. Critique, Norm, and Utopia: A Study of the Foundations of Critical Theory[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6: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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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versality Principle from Habermas and Eurocentric Problem
YAN Lin|feng
(School of Philosophy,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Hubei, China)
Abstract:Habermas discourse theory searched for a common source for normativity in contemporary context. Thereby it became a modern project reconstructing universal obligation. In discourse theory, the source of normativity is founded by the principle of discourse and the principle of universality. However, there are some questions related to the principle of universality, because it seems to presuppose a Eurocentric political idea therefore is not natural enough. The Eurocentric problem thereby demonstrates various issues for discourse theory. From this point of view, late discourse theory diverges from a pure semantic project, and becomes a theory explaining the modernity. But still, this move cannot eliminate the Eurocentric problem.
Key words:Habermas; principle of universality; discourse theory; Eurocentrism; normativ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