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

安一個德魯

1

結婚前，我陪他看漫威電影，剛好補覺;他陪我看都市愛情片，正好可以陪我又不用絞盡腦汁與我交談。結婚后，我們就很有默契地找到了各自的“舒適”屏幕——他在臥室把“蜘蛛俠”（投影儀）投到天花板上，據說“躺著看電影脖子不累”;我在客廳的六十五寸超薄液晶屏前看電視，因為看哭了拿紙巾比較方便。

這樣也好，當兩個人的日常捆綁到“可以同時使用洗手間，一人上廁所另一人洗澡”的程度時，我們需要找到一個更體面的方式，來讓彼此擁有獨處的時間和空間。

我其實非常享受這種獨處，尤其是當電影演到激情段落，如果是依偎在他的懷中欣賞屏幕上的如許春色，我肯定會因為害羞和不好意思而無法盡興。我敢打賭，他這時候肯定也非常需要獨處。

只是，有時候的獨處比較煎熬，尤其是后來一個人看電影要趁機消滅橙子的時候。

2

每年橙子收獲的季節，我都能收到來自前任的饋贈。因為他們家產這個，而我又在交往期間多次禮貌地以夸贊為目的表述過“我很愛吃家里種的橙子”，所以他們家總給我寄。甚至當我與前任和平分手之后，這個祠堂正中張貼“仁義禮智信”字樣的傳統家庭，不知出于什么樣的考量，仍然堅持每年要給我寄一箱橙子。

這真是件尷尬事。

非常巧合地，那一年，我和新男友剛剛住到一起，當時我們還沒有進展到要向彼此交代“紅白歷史”的階段，就在那個節骨眼兒，我收到了前任寄來的一箱橙。不能說當時的我沒有患得患失之心，畢竟我還拿不準他是否能接受得了前任寄給我的這箱橙。而且，如果他無法接受我的過去，那我們可能撐不到下一個橙子收獲的季節，也就沒必要當時就說……所以，我只好先應付他：“是親戚寄來的。”

沒想到，我和他一年一年交往下去，不知不覺“應付”變成了“謊言”。

木訥如他，第二三年也禁不住問我：“是哪家親戚？”“我們回贈人家什么？”“還挺好吃，能不能多寄點？”……“謊言”只好被我越滾越遼闊。

我也試過婉拒前任，讓他通知家里別再給我寄橙子了。可是，“因為我新交了男朋友，所以收橙子不方便”這樣的話我說不出口。倒不是我自戀到以為前任還愛慕我，而是這樣的話一出口，善意被折損，令對方難堪，令我卑微——我與前任都是驕傲的人，但凡有一方不那么驕傲，我們也不會相知、相戀，也就不會分開。同時，我又找不到其他扎實的理由去拒絕，前任聽了便以為我是客氣話，反過來寬慰我：“只是一箱橙子，每年家里人情往來那么多，不缺這一箱，況且外面買的也不放心。”

我不好多說，多說就是和前任“過從甚密”的罪——我沒有刪聊天記錄的習慣，男友并不檢查我手機，我卻因此更覺得“舉頭三尺有神明”，首先要自我規訓。

可是橙子一年一年寄過來，“謊言”眼看著就要累積成“背叛”。

我也祈禱過或許能中個五百萬，咬咬牙換套房子換個地址，隨他寄多少橙子，都不再與我相干——這不過是一個所謂的“發心”，現代人工作與生活千難萬險，這樣的“發心”每日以千計、萬計，我知道是作不得數的。

3

結婚后我和他“互相套牢”的第一年，我終于忍不住戳破了謊。

我們春天結的婚，秋天收到的橙。我說：“反正婚都結了，我就跟你說了吧，這個橙子是那個誰家寄來的。”

婚前，我們已經互換過彼此“紅白歷史”的梗概，“那個誰”他知道我指的是前任。我的前前任、前前前任，一直到初戀，他都可以直呼其名、談笑以對，唯有對前任不行。可能是因為前任緊在他之前，又或是他挑了一個與我交往最久的做靶子，他禁止我提起前任的名字。于是，當不得不提的時候，我們便用“那個誰”來暗指前任。

我本來以為他連名字都不能聽，要是知道我還在前任的事上瞞謊，聽了之后估計會炸毛，可沒想到他只淡淡評價了一句：“你真渣，分手了還收人家東西。”

我不記得他評價完之后有沒有別的反應，可是好像從那之后，他再也沒吃過橙子。哪怕是我網購的、從超市買的，他統統不吃。就算我剝好了遞給他，他一不留神可能會接過去，可是隨后必定會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把剝好的橙子還給我，說：“我現在不想吃。”

一天，我下了班回家，看到門廳有個未拆封的紙箱——平時他很愛拆快遞，連我的快遞也搶著拆——我當時心里“咯噔”一下，一拆開，果然是前任家里寄來的一箱橙。

我知道每個人都不應該要求別人與自己的過去劃清界限——畢竟你不能參與對方的過去，要怪的不是對方的過去沒有你，而是你為什么沒有早一點出現。而且，你現在愛上的對方，不正是由對方過去的點點滴滴塑造出來的嗎？可是從情感上講，我更清楚，讓另一半全盤接納自己的過去是非常蠻橫的，除非對方不愛你，否則對方怎么可能不介意呢？他或許不會明說“你不許再收那個誰寄的橙子”，可是他會“介意”，他會“從此不吃橙子”，他會“聞到橙子的味道之后，把快遞留給你處置”。

我好像也覺得自己真“渣”，不是因為“還在收前任東西”，而是因為我造成了他的“介意”。于是，我默默地把快遞箱子拆了，把橙子壘到冰箱的保鮮區——他開冰箱都是為了拿冷藏區的啤酒、可樂，蔬果保鮮那一區他比較少碰。

4

過了幾天，我們有次一起吃了頓沉默的晚飯——老夫老妻本來話就少，那幾天因為收到橙子，我不敢惹他，而他因為不想理我，話就更少了。

收拾碗筷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問了他一句：“要不要一起看電影？”

他問：“看哪部？”

我假裝漫不經心地說：“都可以啊。”

他又問：“在哪兒看？”

我回答：“我跟你在臥室用投影儀看吧。”

他沒有回應。

我追著問：“怎么樣？我都沒怎么用過投影儀，都讓你給霸占了，害我老在沙發上看，看得脖子都疼死了……”

他笑笑說：“打住！我看你是心虛了，突然這么諂媚。行了，你的道歉我收到了。”

我不依不饒：“誰道歉了？你這人……”

他打斷我說：“你自己看吧，我今天特別困，想早點睡。”

自從覺察到自己很“渣”，我好像氣勢上矮了一截，也不敢像以前那樣在他面前任性了。而且見他確實很困，也只好由他早點睡了。

于是，在洗過了碗、刷過了牙，等他回了臥室后，我把各處的燈關了，窩在客廳的沙發里一邊剝橙子，一邊看電影。

我倒不是多愛吃橙子，可是一箱橙子就我一人吃，總不能浪費，而且我又不好在他面前吃，所以只能趁晚上看電影的功夫，抓緊把它們消滅了。這讓人很沮喪。

誰知那晚選了部大悶片，悶得我更加無精打采，我將橙子剝好了扔茶幾上都懶得吃。

突然，我聽見臥室門開了，想著他是出來喝水或上廁所，也就沒管他。誰知他走過來取了一瓣橙子，放到嘴里嘗了嘗，咽下之后小聲說了一句：“還挺甜。”旋即就走回了臥室。

哈，真的嗎？我頓時覺得這片著實無甚可看，便匆匆關上電視，隨他回臥室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