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瓶

省政府常務副省長柳波被中紀委雙規了,柳逸林是在手機上看到的。他讓秘書下載了一個軟件,熱點信息,總能迅速出現。其時,他正隨同張俊峰一起,在一個叫鳳凰坡的地方開現場辦公會。柳逸林知道省政府有一個常務副省長叫柳波,柳波卻不知道黎縣有一個縣長叫柳逸林,上溯五百年,或許同一祖宗,現實是,柳波離柳逸林很遠。對柳波的落馬,柳逸林除了在心里嘆嘆氣之外,他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柳逸林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張俊峰身上,張離他非常近,是黎縣的書記。張將城關鎮黨委書記夏陽呈報上來的安置房建設圖紙摔得很遠,那摞圖紙,似乎是一個很好的出氣筒。張俊峰板著他一向嚴苛的臉,說圖紙看來有鳥用,他要看建設的安置房,如果圖紙能夠讓拆遷群眾住,他就看千遍萬遍。
柳逸林是被臨時叫來開這個辦公會的。本來安排了一個財稅會,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賈易彬打來電話,說張書記請柳縣長一道,赴鳳凰坡現場督導安置房建設。柳逸林不高興,有這樣通知會議的嗎?很想以財稅會為借口推托。事前,也向張俊峰匯報過要開這么一個會。府辦主任楊洪一再勸說,柳逸林才讓常務副縣長李猛去主持開財稅會,他隨同張俊峰開這個辦公會。
規劃局長、建設局長、國土局長等眾官員,皆像一段木樁立于張俊峰身旁,表情是深刻吸取教訓狀,享受般承接著張俊峰劈頭蓋臉的怒火。
獨有夏陽,大有伸出頸脖,隨時等候張俊峰拉出去砍殺的架勢。他徑直過去,躬下腰,撿拾起那一摞被張俊峰丟棄的圖紙。夏陽將圖紙抱在懷里,像抱起摔傷的嬰兒。迎著張俊峰熊熊燃燒的怒火,夏陽說,報告書記,圖紙上面確實不能安置群眾,但是,安置房要建,得有圖紙,得有土地,建在天上的房屋,還沒有研制成功。
局長們紛紛將面孔轉向不被張逮著的方向,如果地下有縫,真恨不得鉆下去躲一段時間,等張書記的大火燃燒得差不多了,再爬上來。你夏陽不怕罵,先頂著吧!張俊峰為官強勢,為人強悍,極講效率,手腕為鋼鐵鑄就,自稱張扒皮。凌晨四五點即開始打電話,自稱雞叫,詢問安排部署事項落實進展情況,根本不管接電話者旁邊是否睡有老婆、丈夫、孩子。若行動遲緩,當即板起面孔,夾雜風聲雨聲,毫不留情嚴加斥責。尤其人員眾多場合,張更加亢奮,訓斥批評時常加以電閃雷鳴刀槍棍棒。
打雷下雨后,張還不解氣。
再搞不定,就跟我走!
這是著名的張氏語言,張時常掛在嘴邊。跟張走干什么?到香溪河邊,跳河。罪大惡極者,得再走一百公里,到長江邊,跳長江河。張說,他是縣委書記,負總責,得以上率下,他先跳,大家跟上。顯然,是說氣話、狠話。張有什么資格安排眾官員跳河?要跳,他自己跳好了。但效果很好,把話說到如此地步,部屬都會千辛萬苦、千方百計、千錘百煉,將事項盡快搞定。
張俊峰對他的跳河時常得意,大聲疾呼:跳好!一跳則靈!
張俊峰將目光逼視國土局長。眾官員不知今天張要安排誰跳。國土局姚局長為女性,張要她跳河,實在太過殘忍。
還沒等姚局長匯報,夏陽把張俊峰的目光拉到自己身上。夏似要英雄救美,好像他是游泳健將,不怕跳河。夏陽報告說,所有農戶拆遷完畢,獨獨兩家企業,不算大,五六畝,立在那里,像示威,無法拆遷。
張俊峰要兩家企業情況,企業不比群眾,查他。
夏陽報上兩家企業情況。已停產兩年,有三五人員留守。不知什么時候,被建強集團看上,收購了。夏陽訴苦,鎮上百般努力,效果一點也不好,誰不知道建強集團,他一個城關鎮的書記,太小,入不了人家的法眼,找企業協商,集團派一部長接待,說王董事長前來此地察看,發現風水不錯,準備搞開發,已收購兩家企業,非常感謝鎮政府的支持,待完成群眾征收,他們王董,將向縣委縣政府匯報。夏陽抱怨,鎮政府工作,好像以建強集團為中心了。不知道張書記、柳縣長是否接到報告,他明確告訴對方,縣委縣政府已將安置房挪至此處,再挪,拆遷群眾會造反。該部長笑言,得挪,王董事長說,這樣的地方,建安置房,可惜了。夏陽無奈表示,不是不努力,實在沒辦法,只好將問題暴露。明顯滿腔怒火。
夏陽如此表現讓柳逸林很有快感。當初,他就堅決不同意將安置房挪至此處,盡管鳳凰坡這個地名很美好。柳逸林表示,沒有接到報告,就是接到了,也不會同意,安置房事關拆遷群眾,哪是想移就移想挪就挪,還有王法沒有?顯然,在夏陽點燃的火堆里,柳逸林又撒了一些易燃易爆材料。
張俊峰毫不避諱在場人員,當即掏出手機打王建強電話。張俊峰告訴他,正在鳳凰坡現場辦公,有兩個小企業被王董事長收購,很牛,拒絕搬遷,揚言要搞開發,請安置房再次讓路,是否屬實,務請相告。
王建強一接電話就向張俊峰請罪,說這兩天忙,正在省城協調一些事,事情屬實,等三兩天,親自到張書記、柳縣長辦公室呈送報告。他隨時隨地都在為張書記、柳縣長好,該地塊拍賣,縣城添形象,政府得出讓金,稅收,增加GDP。這種好事情,不干,可惜了。
這次不予支持!張俊峰將聲音提得老高。
王建強正想解釋,張俊峰掛斷電話。
王建強數次打張俊峰電話,張數次掛斷。
王建強的電話不好掛斷,轉而打柳逸林的電話,問張俊峰怎么了,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沒有感冒發燒吧?柳逸林正想問王建強怎么了,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挪安置房,是嫌黎縣維穩事項太少?柳逸林告訴王建強,除了錢,還有很多東西得考慮。柳逸林想耐心細致地和王建強談談錢以外的一些東西。張俊峰要柳逸林打住。王建強不談錢,還是王建強?張俊峰說他手機上有一段子,某富翁,富得除了錢,就什么都沒有了,包括良心。王建強就是這樣的富翁。張俊峰表示,得給王建強,塞進一些不叫錢的東西,讓他長記性,知道自己是誰。張當即命令全體人員上車,驅車前往雞尾,再次辦公。
眾人納悶,不知道張書記要給王董事長塞什么。張俊峰安排王建強跳河,幾無可能。要強硬塞進一些東西,也十分艱難。雞尾離鳳凰坡,距離不到兩公里。先前,安置房選點此處。
車停,張俊峰、柳逸林等眾官員立于一土坡,看正在緊鑼密鼓建設的公園。雞尾作為地名有些小氣,張俊峰提議,更名鳳尾。建在那里的公園,理所當然地命名為鳳尾公園。張俊峰想方設法,請市委涂小泉書記為公園題名,涂書記爽快答應。鳳尾尚未深入人心,老百姓的嘴巴上,還叫雞尾。尤其是那個公園,那些拆遷群眾,怨氣不小,叫它雞巴公園。
張俊峰問工程進度。
建設局馬局長一臉小心,哈著腰,有板有眼地報告,工作很努力,想法挖潛,分兩班晝夜施工,工程已過半,按張書記指示,預計提前十天沒有問題。馬局長對張俊峰、柳逸林實施表揚,全縣人民對縣委、縣政府這一決策贊不絕口,此公園,對提升縣城形象,增添城市品位,意義重大,影響深遠,他舉雙手贊成,如果不加班加點早日建成,就辜負了縣委縣政府對城建工作的重視和關懷。
張俊峰突然變臉,似有閃電雷鳴砸來:就沒有聽到拆遷群眾的罵聲、哭聲?比如,雞巴公園!
馬局長等眾官員面面相覷,哪敢回答?張書記今天怎么了?
夏陽敢回答,拆遷群眾離張書記有些遠,他們的哭聲、罵聲,張書記聽不到。雞巴公園,怎么聽到了?走動的時候嗎?
張俊峰說,聽到了,這兩天,臉老發燒,耳根像針扎一樣痛,想了好一陣,才明白,是群眾在罵張書記,為了臉不發燒,耳根子不疼痛,晚上好好睡覺,把柳縣長抓住,一道現場辦公。無論如何,張書記不建雞巴公園。市委涂書記,也決不會題寫雞巴公園四個大字。
不知張俊峰葫蘆里要賣什么藥,疑慮涂滿眾官員臉龐。
張俊峰不管,繼續問,假如那些拆遷群眾,是自己的父母、妻兒、兄弟姐妹,會讓安置房,一而再,再而三,像一只皮球,踢來踢去?
沒人敢說,踢皮球的腳,就長在你張書記身上啊!連柳逸林也不敢說,就連一向以敢說敢干著稱的夏陽,盡管肚子里,包著數不清的疑慮和怒火,也不敢說。在場人員,在心里,早問了十遍百遍,今天,張書記怎么了?做了頭顱切換手術?
張俊峰大談安置房建設的重要性。想建的是鳳尾公園,不是雞巴公園。經,完全被念歪了,得糾過來。群眾的事情,再小,都比天大。今天,就是把天捅破,也要把安置房解決好。張書記干事情,決不干成雞巴。張俊峰唾液星子亂飛,不斷配以強勁手勢。
不知道張俊峰要捅哪塊天?
張俊峰左手叉在肥碩的腰部,右手猛地一揮,一如在常委會上作出重大決斷,宣布一項決定:公園馬上停工,立即在此,建安置房。張俊峰把柳逸林拉來表揚,當初,柳縣長就主張把安置房建在這里!張俊峰要柳逸林抓緊召開規委會,正本清源,建設用地就是建設用地,綠化用地就是綠化用地。他這個規委會主任,委托柳縣長這個常務副主任開會,他最近有些忙。張俊峰要求柳逸林抓緊,趕快!慢了,將安排柳逸林跳河。這一次,柳先跳,他在后面看著。
大家差點砸鍋,該決定太過意外。
柳逸林差點叫起來,事情能如此顛三倒四?怨氣迅速發酵。
張俊峰看穿柳逸林心思,拍打他的肩,要他辦理,不必推托。張俊峰進一步強化,當初,柳縣長就是這個意見嘛!
柳逸林話到嘴邊,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啊!
張俊峰說,得讓王建強印象深刻。
王建強印象深刻了,后果,柳逸林得想。柳逸林拒絕主持規委會,沒有硬頂,和上次一樣,給李猛打電話,要他,把規委會開了,將那個雞巴公園,調回去,建安置房。
事情得從兩個月前說起。那天,也很突然,柳逸林接到賈易彬的電話,要他隨同張書記現場辦公。等到考斯特在雞尾那個地方停下,才知道張俊峰要到此現場辦公。車上,一干人都在聽張俊峰讀手機段子。張心情大好,像是追隨春天的腳步,帶領眾官員,踏青來了。
張俊峰跳下車,作奔走狀。天氣很好,陽光暖洋洋地撫摸著眾官員。四處,拆遷農房推倒在地。那些被丟棄的桃樹、李樹,喝飽春雨,爭先恐后地開放起紅的、白的花。蜜蜂嗡嗡不停,眾官員中,不知誰噴灑香水過度,讓蜜蜂誤為花源,圍著頭顱蹁躚起舞,揮之不去,弄得大笑。
張俊峰來此似為春光。賈易彬要張俊峰不必走動,地面太臟,要不了多少時間,張書記的皮鞋,全是泥土。
張俊峰不理,獨自往前。盡管沒有要求緊跟,但他身后,分明按縣上會議各領導人員位次逐一跟進。這可害苦了國土局姚局長,她腳蹬高跟鞋,在這坑坑洼洼的地塊上行走,頓顯婀娜多姿,數次遭遇跌倒險情,弄得眾官員一驚一乍,笑聲不斷。
張對此熟視無睹,在一高坡處站立,作深思熟慮凝望狀。數百米處,是縣城高樓,此地塊已是縣城那頭大獸口中之物。張俊峰點名規劃局長,馮局長趕緊竄至張身旁。張要馮好好看。馮局長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張書記要他看什么,張書記不說,他不敢問,只好像張書記那樣,作深思熟慮觀望狀。
張俊峰長長嘆一口氣,隨即詢問馮局長,是否親自到此,數次?
馮局長面面相覷,如實報告,到此,一次。
張俊峰當即烏云密布,大變臉色,訓斥:規劃局長不到現場,如何規劃?在沙盤上劃嗎?在圖紙上劃嗎?張將話拉得很遠,責問:什么水平?縣委建成區域中心城市的戰略部署,如此工作作風如此工作狀態能把藍圖變成現實?
馮局長被罵蒙,一臉無辜地立在那里,猶如站在萬丈深淵,大汗淋漓。張似乎隨時都會砸他一拳,將他推下,跳河。張俊峰沒讓馮跳河,態度有緩和,謎底很快揭開,昨天,讓司機小劉,把他棄在這一區域,很隨意地走了走,覺得,這地方,不建一公園,可惜了。今天,特意邀請眾官員親臨,加以論證。都曉得,張書記就一愛好,喜歡在轄區走動,既鍛煉身體,又發現問題。
馮局長頓悟,以袖擦額頭大汗,表示馬上組織論證,并說,當初規劃論證的時候,就有專家、群眾提出,此地應建一公園,馬上把張書記的指示貫徹好落實好。
大家頓時明白張俊峰率眾來此為啥。
柳逸林一見馮那個樣子就生氣。這地方是干什么的難道你不清楚?張氏語言就那么嚇人?還沒等他發作,夏陽即跳出,大叫,張書記,不行!這地方,柳縣長答應了拿給我們建安置房,鎮政府已蓋上大印,給拆遷群眾出具了書面承諾,更改,要造反!
柳逸林點頭,確有其事。
河灣片區涉及近千畝土地、近千戶農戶拆遷安置,縣政府將這塊硬骨頭交城關鎮。夏陽來找柳逸林匯報。夏陽的問題是,該地塊上需要拆遷群眾,要他們拆遷,條件是,就地安置,不是就近安置,要不然,就躺在那里,等著推土機從他們身上碾軋過去,等著警察把他們捆綁起來。柳逸林率規劃局長、國土局長到現場。夏陽對柳逸林實施威脅,如果不能就地安置,請柳縣長另請高明,他干不了!河灣片區拆遷正需夏陽沖鋒陷陣,該片區建設已作為縣政府十大工程寫入政府工作報告,由柳逸林在縣人代會上莊嚴承諾。柳逸林詢問該地塊用地性質后施以激將,不緊不慢地告訴夏陽,如果三個月拆遷完畢,柳縣長可以將安置房建在此地。夏陽當即立下軍令狀,柳縣長同意就地安置,他三個月完成拆遷。完不成,把鎮委書記的帽子,給柳縣長提過來。
剛好該地塊上有數畝水塘,柳逸林特意叮囑,不要填塞,隨形就勢規劃建設,多花一些錢款,為安置群眾,留一點荷塘,蛙鳴,蟬叫。
夏陽當即道謝,一副敲鑼打鼓送錦旗狀。夏陽得寸進尺,拆遷群眾意見,為慎重起見,安置房建于此地,要一書面承諾,民間叫吃定心丸。至于是鎮政府還是縣政府出具,請柳縣長定奪,他遵照執行。縣政府的大印,蓋上去,威力肯定大得多,他個人意見,出具蓋有縣政府大印的承諾,為上策,肯定好做工作十倍百倍。
柳逸林揭穿夏陽,并實施批評:拆遷群眾意見?你夏書記的意見吧?怕柳縣長變卦?準備把柳縣長捆綁拴牢!
夏陽承認錯誤,現而今,政府變卦豈只一次兩次,柳縣長高升了到什么地方找人?有了縣政府大印,如果變卦,可以帶領拆遷群眾上訪。
柳逸林再加壓力,告訴夏陽,如果夏書記能夠提前十天半月,柳縣長在此同意,鎮政府可以向拆遷群眾作一書面承諾,并蓋上鎮政府大印。
夏陽叫嚷,是典型的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蝕的這把米,很大,還是精米。一個小小的鎮黨委書記,如何算計得贏堂堂的柳縣長?對請君入甕、自作自受這類詞語,現在,有了新認識。柳縣長把皮球踢回來,還得好好接住。夏陽繼續請示,可否在鎮政府出具的書面承諾上,寫上“經柳逸林縣長同意”,如此,威力一點也不亞于蓋上縣政府大印。
柳逸林佯怒:準備把柳縣長架在柴火上烤?吃烤肉,味道鮮美,他也想分些來嘗嘗。
夏陽檢討:哪敢?要烤,也得先烤我這個鎮委書記。夏陽糾纏隨行的楊洪,可否出一會議紀要為證?
柳逸林要楊洪不要管他,歸根到底,是怕柳縣長出爾反爾!
夏陽再次檢討,擔心確實存在,一旦變卦,那些群眾,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請柳縣長務必保護。
前兩天,夏陽拽著規劃局長、建設局長、國土局長到柳逸林辦公室報喜,河灣片區近千畝土地、近千戶群眾全部拆遷完畢,比柳縣長要求的時間提前一個月,夏陽對柳逸林實施表揚,全拜柳縣長同意鎮政府出具那個書面承諾。
柳逸林當即督促建設局長,抓緊該地塊安置房建設,他要督察進度、質量。不得虧欠那些群眾。
張俊峰拍打夏陽肩膀,不要沖動,都是書記了,不要動不動就天塌地陷,做給誰看呢?究竟是群眾要造反還是你夏書記要造反?群眾那里,有沒有困難?肯定有!做工作嘛!把情況給群眾講清楚嘛!都是為群眾好嘛!他相信,夏陽書記,一定能夠把群眾工作做通做暢。對夏陽這種雷厲風行的干部,不必安排跳河。如果成效卓著,安排旅游,公款,張書記特批。
張俊峰給規劃局長指派任務,要他就近找一地塊,把安置房移過去。張俊峰強調,拆遷群眾是大事,馬虎不得,一定要讓群眾滿意。
夏陽當即頂撞,就是這個地方,拆遷群眾滿意,張書記要移,困難很大,說不定會弄出事端。鎮政府已將承諾送到群眾手中,如此打臉,無法接受。不如干脆移他。
柳逸林也附和,請張書記慎重。心中憋滿怒火,強忍。
張俊峰虎著臉,揮舞著鋼鐵般的大手,呵斥:不是打不打臉,是如何干得更好!只要為群眾好,打張書記這張老臉,也沒什么。張俊峰進一步解釋大和小,建公園,于全縣群眾,是好事情,是大;于拆遷安置群眾,可能要作出一些犧牲,這是小。張俊峰要求,雞尾這個小,要服從公園這個大。張俊峰批評夏陽,不要動不動就把鎮委書記那頂帽子,摔來摔去,要好好珍惜,自己能夠在涂書記面前,把帽子摔來摔去嗎?剛剛摔出去,就被一些人搶走,不值得。張還把話扯得很遠,在黎縣,就你夏陽不怕跳河,真是游泳健將啊?你以為你是誰啊?摘了你的帽子,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個夏陽。
夏陽似乎不怕帽子被誰搶去或摘掉,擰著脖子,一副任憑砍殺的架勢。根本無法理解張書記的大和小,在他那里,拆遷群眾安置房,最大。他向柳縣長報告過,最怕領導出爾反爾,那樣,群眾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為避免流血,鄭重提出,請縣委移他。
張俊峰擠出一些笑臉,很勉強,表示,一點都不忍心拿夏陽開刀問斬,也沒有那個意思,對夏陽這樣敢于發表意見的同志,要鼓勵、要提倡。張俊峰虎著臉,敲打夏陽,該同志一向有摔官帽子威脅領導的傳統,很不好,要改正,尤其是現在做了書記,抓班子帶隊伍,動不動撂挑子,很不利于工作。他把任務交給夏陽,他相信,夏書記一定會把群眾工作做通做暢。
夏陽抱怨,張書記不人道,強拉他這頭犟牛,擰脖子,壓在臭水溝里,灌臭水,要嘔吐、要拉稀。
張俊峰嚴肅認真,你夏陽不是牯牛,是黨的干部,下級服從上級,是組織原則。張俊峰要求,夏陽不必跳河,跳跳這臭水溝好了!
規劃局提出將安置房移至鳳凰坡。
張俊峰當即率眾前往查看。
張俊峰立于現場拍板:把安置房,從雞尾,移至鳳凰坡,很好!
張俊峰委托柳逸林,立即召開規委會,將雞尾那地塊,調整為公園用地,將該公園命名為鳳尾公園。他出面,請市委涂書記題寫鳳尾公園大名。
王建強闖進柳逸林辦公室,其時,財政局長、國稅地稅局長正在他辦公室研究財稅工作。說王建強闖柳逸林辦公室有些勉強。王建強打了電話,說有情況,需要向柳縣長當面匯報。柳逸林拒絕,有什么事情電話說即可,王董事長不必親自來,他也忙,正安排財政局長等人研究財稅工作,作為縣長,研究錢,是第一工作。王建強說,就是為柳縣長送錢來的,聽他的匯報,比聽財政局長等人的匯報效果好得多,他給柳縣長送驚喜。
張俊峰指責柳逸林變著法子罵人,制止前往排污口交心談心。以后有的是時間,身體好得很,柳縣長不必關心過度,沒有什么地方疼痛,更沒有去醫院體檢,哪里談得上癌癥晚期時間緊迫。早上吃一大碗面條外加兩個荷包蛋,中午和晚上是兩碗白米干飯。如果有時間,還會去游泳,五百米,等香溪河整治好,約柳縣長,游一千米,還可帶記者,說不定成為網紅。當務之急,不要辜負健康身體,像那位癌癥晚期的縣委書記,事情辦了,人死了,有什么意思?不向他學習。他馬上回縣委召開會議,委辦很快會通知。柳縣長不要想入非非,好好配合,緊跟即可。還是那句老話,事情得有人干,柳縣長干行,張書記干也可,干脆由張書記來痛下殺手。
香溪河,不香,劣五類水。香溪河是黎縣的母親河,縣上花了不少氣力和錢財整治,效果不好。柳逸林被市政府分管市長約談,很惱怒。張俊峰挺仗義,堅持陪同前往。他是黎縣老一,事情沒有干好,應承擔主要責任,往柳身上推,不厚道。
分管市長約談完畢,還沒有等柳逸林表決心拿態度,張俊峰即猴急急地跳出來承擔責任。黎縣的事情沒辦好,主要責任在張書記,柳縣長只能算次要,推出轅門斬首,得先斬張書記。斬柳縣長,不公平,很多事情,柳縣長算奉命行事。
分管市長被張俊峰噎得滿臉通紅。該市長是民主黨派,女同志,張在她面前有些放肆。該副市長涵養不錯,紅過臉后,語重心長地告誡張柳二位主官,推出轅門斬首,是市委涂書記的事情,她沒有那個法力。不過,她觀天象,察形勢,中央環保督察盡管還沒有到本省,其他省市區,已呈雷霆之勢,有不少人頭落地。中央也會對本省開展督察。省上也將先行開展自查體檢,據她估計,不要說中央體檢,就是本省自查,張書記、柳縣長那條母親河,也很難過關。到時,中央、省上,要拿張書記、柳縣長的人頭,她這個民主黨派,也不得不交,與其如此,倒不如現在對張書記柳縣長施以強硬,算苦口婆心。
女市長明顯意見不小。
張俊峰笑,表示,一定貫徹好領導指示,經領導點撥,明白了,保護好香溪河,就是保護好張書記的人頭。一定拼盡洪荒之力徹底整治。張書記再無賴,也決不容許往母親身上潑臟水。那些臟水,誰落的,得讓他們吃回去。
張俊峰主持召開聲勢浩大的香溪河整治誓師大會。會議通過視頻開到村社區。張俊峰震耳欲聾的講話要求傳遍黎縣的所有角落。在張的嚴加申斥下,關掉了一些養豬場、網箱魚和一些排污企業。張俊峰要求沿河鄉鎮,哪怕砸鍋賣鐵,必須建污水處理廠,當年建成投運,縣財政補助一半資金。當年沒投運,縣財政概不補助,該鄉鎮書記的官帽子,交回縣委。張俊峰組織三個督察組,由縣級領導出任組長,天天趕赴各地督察。他叫上柳逸林,一周聽一次匯報。聽著匯報,張俊峰感覺良好,得意溢于言表,還算是一場環保風暴吧?
張俊峰希望柳逸林等眾官員鼓掌,實施表揚。
其時,環保局長還是夏陽。當場潑冷水,興黎電鍍公司還在排污,根本算不得風暴。夏陽頸脖子伸得很直,一副任憑砍殺模樣。夏陽大叫,整治不是吃柿子,張書記不能只捏軟的,應該吃核桃,從最硬的吃起。他這個環保局長不把情況匯報清楚,是失職瀆職,對張書記、柳縣長極不負責。當即,拿出一沓寫滿數據的報告,呈請張俊峰、柳逸林閱示。夏陽進一步表示,如果時間容許,可以當場朗讀,專業名詞術語很少,盡量搞得通俗易懂,如果領導要提問,班子成員都在,尤其是環保總工,985大學環保專業畢業,足可以回答領導。
興黎電鍍公司讓人頭疼。排放不達標,環保設施不足,運行不正常、偷排等問題,夏陽多次到柳逸林、張俊峰辦公室大聲疾呼。去年,張俊峰召開會議,以興黎電鍍公司為龍頭,規劃了一個三平方公里的電鍍產業園,讓興黎公司轉型升級并做長產業鏈。市委涂書記、市政府李常務出席產業園區啟動儀式并講話。柳逸林帶著夏陽找王建強,要他加大環保投入,達標排放。王建強說一直高度重視環保工作,他的企業,從來都是達標排放。柳逸林讓夏陽把資料送他。王建強不看,請柳逸林給他時間,電鍍產業園需要錢。柳逸林說不矛盾啊!王建強說,矛盾很大,就那么一點錢,根本不想搞這個產業園,是市委涂書記、市政府李市長、縣委張書記硬要他搞的。他一心想搞環保。王建強懇請柳逸林給涂書記、李市長、張書記說一說,不要搞這個電鍍產業園了,讓他搞環保,達標排放。
柳逸林能說?
張俊峰打住夏陽,不要危言聳聽,不要胡扯,張書記什么時候說過對興黎電鍍公司網開一面?在黎縣,沒有網以外的企業。
夏陽說,有。
張俊峰語重心長,興黎公司的問題,得按縣政府和企業簽訂的合同辦。當年,簽訂合同的李縣長現在市政府的常務副市長李純濤同志,簡直高瞻遠矚,那個時候,就在合同中明確要求企業,達標排放嘛!張俊峰突然提到李純濤,大家均沉默不語。不僅李純濤是常務副市長,而且,當時,站立在簽字席正中的,是市委涂小泉書記。當時,他是黎縣縣委書記。大家戲稱,興黎電鍍公司給黎縣帶來了好運,半年不到,涂書記提任市政府分管工業的副市長,李縣長接任縣委書記。現在,搞電鍍產業園,又要給張書記、柳縣長帶來好運了。
張俊峰訓斥夏陽,不要動不動就把官帽子擲來擲去,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作為環保局長,是把企業盯死看牢,讓環保設施正常運轉,達標排放。
夏陽大喊大叫,盯也無用。興黎公司那些環保設施,哄鬼的擺設!
張俊峰指責夏陽咆哮公堂,要求夏陽,環保局長就是捉鬼的鐘馗!當務之急,是提高捉鬼的本事,就像貓,捉不住老鼠,不能夠指責老鼠太猖狂,貓應該反思。夏陽應該讓興黎電鍍公司由哄鬼變成敬神懼神。
夏陽說敬他這尊神懼他這尊神,最好的辦法就是先停下!什么時候達標,什么時候恢復生產。他馬上帶領人馬,拉下興黎電鍍公司的電閘,并貼上封條。除此,想不出更好辦法,誰有,讓他來干環保局長。
張俊峰十分惱怒,恨不得將夏陽連根拔起,當即詢問,興黎電鍍公司一年產值多少,稅收多少,就業人員多少?
夏陽拒絕回答,他是環保局長,不是經信局長、財政局長、就業局長。
張俊峰當即責罵夏陽險惡,準備搞垮張書記柳縣長,讓黎縣的各項經濟指標在全市五縣三區墊底嗎?簡直是打傘的和尚,無法無天,哪里還有張書記柳縣長?他對環保可謂高度重視,為什么夏陽就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如何一個停字了得?趕快跳河,死了得了。
夏陽說,不管張書記如何催逼,絕不跳河。他有潔癖。香溪河水質太差,跳下去,受不了,要起雞皮疙瘩。再不濟,也要等香溪河水質達標,再跳。張書記魚也想要,熊掌也想要,哪有那樣好的事情?他的意見,舍興黎電鍍公司這條魚,要環保這只熊掌。
張俊峰要夏陽學辯證法,興黎電鍍公司得好好運轉,為黎縣經濟社會發展作貢獻,環保必須達標排放,出不得漏子。
眾官員面面相覷。夏陽面紅筋漲,像梅花鹿那樣伸長頸脖,說,辦不到,讓我干環保局長,就得讓興黎公司先停下來。
張俊峰不和夏陽爭論,那就不干環保局長了,當幾天財政局長、經信局長試試,那時,看你還有停的狠勁。
夏陽沒去當財政局長、經信局長。不幾日,常委會召開,張俊峰提議,夏陽到城關鎮任書記,屬重用。張俊峰說,這人,頸脖子硬,不怕砍殺,適合干事,得用。
停了興黎公司,黎縣的各項經濟指標就在全市墊底嗎?顯然言過其實。柳逸林不想揭穿。他擔心的不是經濟指標。張俊峰的環保風暴,柳逸林密切配合,緊緊跟進。好幾家企業找柳逸林,堅決響應縣委縣政府的決策部署,他們向興黎公司學習,花重金,完善環保設施。
柳逸林問,能達標?
企業信誓旦旦,肯定達標。他們列舉,本來不想說,都是同行,何必相煎,但生死關頭,不得不說。興黎公司排放的那些重金屬,他們沒有。柳縣長不是想讓黎縣人吃上放心的香溪河水嗎?從技術上講,他們企業,肯定比興黎電鍍公司好處理得多。
夏陽報告柳逸林,全是忽悠。就算環保局再增加一百人,排污口24小時安排人員值守,根本無法達標。夏陽主張堅決停。
新來的吳局長,倒是菩薩心腸,表示支持企業上環保設施,只要能夠達標,很好嘛!夏陽到了鎮上還在關注環保局工作,對吳局長嗤之以鼻,罵,達標個球!
柳逸林沒好氣地問吳局長是否還想回鄉鎮工作?
吳局長從某鎮鎮長平調過來,馬上向柳逸林報告,對經濟工作很有感情,如果有機會,還是想從事經濟工作,已經整整當了三年鄉長兩年半鎮長,如果可能,希望出任某鎮書記。
柳逸林更加沒好氣,告訴他,像他這樣干下去,張書記或許會考慮。
柳逸林將企業攀比興黎電鍍公司如實向張俊峰報告。張俊峰罵,他們能比?他們給我弄個產業園區看看?當即打吳局長電話,要求迅速采取措施,鐵石心腸,該關的,堅決關。
吳局長表示堅決照辦,立即行動。等張俊峰、柳逸林再次聽取匯報,那幾家企業,還沒有停下來,并傳出消息,正在購環保設施設備,堅決整改。
張俊峰十分生氣,責問吳局長究竟想干什么?
吳局長不會像夏陽那樣伸出頸脖讓張俊峰砍殺,哭喪著臉報告,不想干環保局長,想回鄉鎮工作,哪怕是重新回老地方當鎮長也行。
張俊峰正告吳局長,鄉鎮已經沒有位子,如果不想當環保局長,只能當環保局副局長。如果環保局副局長還干不好,就去跳河。話得說清楚,張書記就不以上率下了,他將拿著手槍,逼著吳副局長,往下跳。
吳局長差點癱倒在地。這次,真的堅決照辦立即行動。
柳逸林電話不斷。他不接聽。楊洪到他辦公室匯報,那些停的企業,意見很大。
柳逸林沒好氣地說,不該停?
楊洪說,他們和興黎公司比。
柳逸林說,他們能和興黎公司比?
王建強的企業遍布各地。好多領導紛紛到黎縣拜訪王建強,包括省城的書記、市長,開出的條件很優厚,請王建強將總部遷過去。王建強拒絕,他要對得起市委涂書記、市政府李常務,對得起八十多萬黎縣人民。根據涂書記的提議,目前,王建強的主要精力,擺在市經濟開發區。開發區為王建強準備了近三千畝土地,多數已拆遷完畢。據說,王正在和某大型國企合作,將某飛機項目落戶市經濟開發區,國企占百分之四十九股份,王占百分之五十一股份。市上專門成立了飛機項目領導組,涂書記親任組長,李純濤和王建強出任副組長,以市委市政府兩辦文件印發,已傳張俊峰、柳逸林等官員閱悉。飛機項目落戶開發區是市上乃至省上大事,像柳逸林、張俊峰等官員均時刻關注并口口相傳。都傳,飛機項目開工,省委書記、省長將出席儀式。都說,飛機項目將為涂書記帶來好運,項目開工之日,即是涂書記升遷副省長之時。涂書記升遷副省長柳逸林為他高興為他祝福,涂書記的升遷離柳逸林很遠,他擔心的是,香溪河沿岸的飲水,包括縣城。不要說環保督察,自己天天看那些數據,身體隱隱作痛,好像隨時隨地,有癌細胞在啃噬自己。
縣城用的是香溪水庫的水。香溪水庫在香溪上游,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備用水源就是香溪河。柳逸林要求像保護眼睛那樣保護香溪水庫。香溪水庫出事,香溪河取水如同哄鬼。張書記、柳縣長只能夠喝礦泉水。張書記、柳縣長的工資能夠承受,縣城群眾無法承受。到時,把張書記、柳縣長的全部家當賣來補助群眾,包括穿的內褲,群眾都不答應,怎么辦?只能嚴防死守。柳逸林一講到香溪水庫水源保護,總愛如此講話。
張俊峰要柳逸林開動腦筋,嚴防死守,是辦法,但不能高枕無憂,萬一,天不照應,來個百年大旱,香溪水庫,像老母親干癟的乳汁,如何?
柳逸林打趣,到時,全縣實行水票制,縣政府按票供應。有善觀天象者,囤積數噸自來水,按礦泉水出售,必將大發橫財。
張俊峰言,涂小泉書記善觀天象。準備徹底根治。涂書記講,最終解決黎縣縣城供水,得從長江引水。
長江引水,柳逸林想過。粗略測算,少說也有一百公里。落差,少說也是三兩百米。
張俊峰說,技術不是問題,南水北調,那么大的工程,都解決了。長江引水,小菜一碟。
柳逸林說,錢是問題,沒有三二十億,弄不下來。如果他是魔術師,可以變出錢款,就好了。可惜,工程不是耍魔術,要真金白銀。
涂書記很關心黎縣,錢的問題,也想到了。
柳逸林吃驚得很,市政府出錢為黎縣從長江引水?那樣,他真愿為涂書記焚香祈福,不過,據他所知,不要說數十億錢款,就是數億,市政府都很困難。是不是涂書記從中央、省上要來錢款?如此,真該為涂書記樹碑立傳。
張俊峰從抽屜里拿出一份縣城從長江引水的報告,要柳逸林看。
報告是王建強寫給涂書記的。張俊峰坦言,涂書記要他好好研究。王建強毫不隱晦錢的問題,他預計,需二十億。錢如何來,王建強提議,PPP模式(一種融資和項目管理模式),縣政府不出一分錢,他想辦法。
柳逸林問,王建強成慈善家了?二十億砸下去,回報多少?不談回收?利息多少?王建強不算在水費上?到時,黎縣的自來水,真當礦泉水賣了,不要說老百姓,就是柳縣長,也得廢水利用,把淘菜水,收集起來當洗澡水。那時,黎縣不想出名都不行。群眾除了罵娘,還會去操張書記柳縣長的祖宗。還是不干為好。
張俊峰解釋,先建起來,合同中明確,以后,縣政府購回。
柳逸林問,什么時候縣政府有錢?
張俊峰說,得問柳縣長。
柳逸林說,決不簽這樣的合同,哪怕是經過了常委會,他不是李鴻章,不簽南京條約、馬關條約。要簽,張書記簽,力度更大,多年以后,大家看見張書記的簽名,肯定問候張書記的祖宗。
張俊峰要柳逸林不要胡言亂語,單憑這一條,傳到涂書記那里,就是大問題,說不定就當不成柳縣長。這個事情反復想過,長江引水,肯定是好事情。王建強要干,就讓他干,柳縣長擔心把長江水當礦泉水賣,不會,現在是市場經濟,不是王建強說賣多少就多少,老百姓不用,工程就成了瞎子的眼鏡——擺設。
柳逸林針鋒相對,王建強不供水,老百姓沒水喝,就熱鬧了。
張俊峰坦言,沒必要在此打嘴皮官司。以后的事情,還沒有來,這樣那樣,都是假設,很難說清楚。
柳逸林犟上了,必須說清楚。不然,那個合同,不能蓋縣政府的大印。想清楚了,就算是張書記去簽那個合同,以后,人們見到縣政府的大印,肯定連同柳縣長一并咒罵,自己的祖宗,也要遭殃。
柳逸林罵王建強,把香溪河污染了,還鼓動政府,搞長江引水,拓展了好大一塊業務。真應了他的宣言,只要有錢賺的地方,肯定有他的身影。
張俊峰要柳逸林擺正位置,好好配合,緊緊跟進。涂書記將親自出席開工儀式。要柳逸林抓緊召開縣政府常務會研究,然后提交縣委常委會審定。
柳逸林拒絕召開縣政府常務會,如果張書記堅持,直接召開縣委常委會好了。他為張書記好,為張書記的祖宗好。
張俊峰念起緊箍咒,批評柳逸林這種態度很不好,會付出代價。
柳逸林說,最多就是不干這個縣長。柳逸林要張俊峰不要催逼太甚,張書記的跳河,對柳縣長,不靈。不想跳,想好好活著。
張俊峰緩下來,長長地嘆著氣,掛在嘴邊那句老話沖口而出:事情得有人干!柳縣長實在推托,張書記親自干好了。張俊峰沒讓柳逸林召開常務會,直接主持常委會,通過了王建強的長江引水協議。常委會上,柳逸林一言不發。好幾位常委,也一言不發。柳逸林拒絕簽字。張俊峰不可能去簽,他把李猛叫過來,到時,由李猛代表縣政府簽訂合同。
柳逸林沒再拒絕蓋縣政府大印。
縣委辦通知召開常委會。會議議題,復議長江引水。沒有常委發言,柳逸林也選擇沉默。事先,他不知道,要如何復議。開工儀式方案,已報市委涂書記審定,涂書記將親自出席。
上次常委會通過的方案,幾乎是王建強的方案,柳逸林不知道這個時候復議,王建強又要提出什么新要求?往常,涉及錢款,張俊峰均會找柳逸林,先作溝通交流。這一次,沒有。
會議等于張俊峰一人發言。是否定上一次通過的那個協議。眾常委大驚,不知道張怎么了?準備將王連根拔起?張有那個氣力?就不怕王這棵大樹,哪怕折斷一根枝丫,也能砸他一個頭破血流乃至粉身碎骨?一周不到,開工儀式將舉行,賈易彬等人,早按張的旨意,緊鑼密鼓組織會務,這個時候否定,不知張的腦袋是否出了問題。就不怕涂書記逼他跳河?
張俊峰不管眾常委疑慮的目光。他說,這個事情,翻來覆去地想,實在是擔心王建強把長江水當礦泉水賣,柳縣長多次向他發出警告,害怕祖宗被黎縣群眾咒罵,思前想后,膽怯了,特提議否決。
柳逸林沉默不語。離上次研究,不到一月。那時,就不怕群眾咒罵祖宗?
常委會剛剛結束,柳逸林手機“騰”地振動,傳來一條重磅信息:市委涂書記,被省紀委雙規了。柳逸林猛地一震。
眾常委正帶著滿腦子疑慮離會。
柳逸林故意拖延,待會議室只剩下張俊峰,問,知道了?
張俊峰正忙著整理會議資料,頭也不抬,問,知道什么?
柳逸林說,涂。
張俊峰答,知道了,剛才。
柳逸林說,突然醒悟,知道這兩天,張書記為何反常。
張俊峰正告柳逸林,不要亂想,未必知道。
涂書記被雙規很快證實。說得有眉有眼。就在張俊峰召集柳逸林等人召開常委會時,涂書記也在召開常委會,研究飛機項目。涂書記高度重視,鏗鏘有力,要求舉全市之力促成飛機項目早日落地。涂書記要求市紀委書記天天督察,完不成任務的,按戰時紀律執行。兩月之內,他要出席飛機項目開工典禮。
涂書記還沒有將飛機項目的美好藍圖描繪完,講話即被打斷。一位省紀委副書記帶領三名辦案人員推開常委會議室的大門。涂書記有些惱怒,以目望市委秘書長,差點就責怪起來。省紀委副書記沒等涂書記發作,當即宣布決定,兩名辦案人員將涂從一號座位請出,涂兩腳無法站立,被兩名辦案人員架起,走向停在市委常委樓下的考斯特。
涂案發自柳波。柳波在里面交代,他托過涂小泉,對兒子柳建設進行關照。他沒有要涂如何關照,只是涂來辦公室匯報工作時順便說說。這一順便,涂給柳建設送上一個項目,柳建設覺得應該好好感謝,親往濱江涂指定地點,送上一百萬元,不是現金,是一張銀行卡。涂不要。反托柳建設,向柳波送上五十萬元。柳建設覺得涂這人值得信賴,特意向父親推薦,希望關注,并將五十萬元如實報告。柳波拒絕,大怒,斥責兒子糊涂,混賬,要求將五十萬元立即退回。柳波說出涂,他是拒賄,請求作檢舉立功處理。紀委迅速開展調查,柳建設確實將錢款退回,但涂拒絕,柳建設只好替父親笑納。涂引起紀委關注,隨即牽出。
省委常委組織部長、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親臨濱江召開全市干部大會。省委組織部長宣布濱江市委主要領導調整,省紀委常務副書記邱振東調任。省紀委書記通報涂案并作反腐倡廉報告。省紀委書記敦促,涉及涂案人員限期坦白交代。省紀委成立工作組,由一名副書記帶隊進駐濱江,徹查涂問題。省委組織部長和省紀委書記講完即驅車離去,其余人員均留下,會場迅速更換會標,召開全市反腐倡廉大會。會議由新任市委書記邱振東和省紀委工作組組長主講。邱書記要求徹底肅清涂余毒,以抓鐵有痕、踏石留印的作風,抓好反腐敗工作,重建濱江良好政治生態。省紀委駐濱江工作組組長講辦案,拍了桌子,公布了辦案地點和舉報電話,連續說了三遍,語氣像冰冷的鋼刀,像要向誰砍去。他說了一個時間界限,該時段前主動說清楚問題,情節較輕的,免于處理。情節較重的,減輕處理。過了時間段,從重查處,到時,不要說沒給機會,后悔就遲了。會場的空氣,像要凝固。柳逸林擔心,哪個心理素質差的腐敗分子,突然,癱倒在地,口吐白沫,讓救護車的聲音,比警笛還拉得緊張。會議結束,看到的,全是一張張凝重的面孔。
柳逸林緊跟張俊峰,沒有發現張有何異常,和往常前來市上會議一樣。
柳逸林放棄自己的車,徑直拉開張的車門,也沒征得同意,直接坐上去,與張并肩。張俊峰打趣,柳縣長怕了?
柳逸林答,我明白了。
張說柳不明白。
柳逸林準備說明白什么,張俊峰示意打住。車輛開出濱江,張俊峰要駕駛員停車,要和柳縣長商量工作。該地段還不是黎縣地盤,商量什么工作要在某無名地段緊急停車?顯然,要避開駕駛員。二人爬上一高坡。天,湛藍湛藍,像一面透明的鏡子。偶有幾只雀鳥,從上面輕盈掠過。遠望,長江如巨龍奔向遠方。
張俊峰和柳逸林討論一個叫切割的詞。他聽到一些議論,嘴巴長在別人身上,別人要說,總不能用水泥,把人家的嘴巴堵住吧?但柳逸林不能亂說,亂想也不行,兩人一起搭班子,就像夫妻過日子,雖然談不上相濡以沫,所做事情,雙方須大體清楚明白吧?因此,如果連柳逸林也胡猜亂想,他張俊峰,就只有學那個投汨羅江的屈原了。
張俊峰似感委屈。
張俊峰說,他要正本清源,百度了一下,切割是一種物理動作,狹義的意思是指用刀等利器將物體切開,廣義的意思是指利用工具,如機床、火焰等物體,使物體在壓力或高溫的作用下斷開。之所以如此較真,是議論他的人用詞錯誤。首先,他和涂書記、王建強,絕對沒有融為一體,他們是他們,張俊峰是張俊峰,何談切割?再說,他沒有刀、沒有機床,更沒有火焰,只有一副干事情的軀體,老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是這些年的體會,算刻骨銘心。事情得有人干,幾天前干的那些事情得有人干,現在干的事情也得有人干,張俊峰不干李俊峰王俊峰也會干,如此,干脆一并干了。幾天前的張俊峰和現在的張俊峰是一個人,不可能切割成兩個人,所以,柳縣長不要想入非非,好好配合緊跟張書記即可,天垮不下來,張書記還是那個張書記,經得起體檢,不是像某些人員所說,張書記身上有癌苞塊,正實施切除。還有人更加關心,說他的癌細胞已擴散全身,實施切除,除非千刀萬剮。他要明確告訴柳逸林,身體很好,從走上領導崗位開始,就非常注意鍛煉身體,主要就是防癌,說不上百病不侵。防癌,早有準備,無須切割,他通過中醫尋找智慧,叫治未病。
柳逸林也談癌癥,他對此也很關心,誰都怕死。據他所知,得了癌癥,不外兩種辦法,一是用刀,切除;二是用藥,消除。通常都是刀和藥并用。他猜測,書記肯定事先知道信息,這兩天才如此反常。因此,還是擅作主張,定性為切割,有些類似外科手術,事實擺在那里,不好辯解。
張俊峰表示,確實于前幾天,知道一些信息,但不是什么外科手術,是想到事情得有人干。那就張書記來干好了,何必交給柳縣長,把大家都牽扯進來,不好。張俊峰痛斥切割,不要說別人,就是自己,也過不了那道坎。這個時候切割,算什么鳥?況且,切割得干凈?
張俊峰大叫:張俊峰是一個健康的人!至少,算一只好鳥!
辦案人員沒給張柳二人留多少在無名路段閑情逸致的時間。首先是張俊峰接到電話。市紀委書記打的,開門見山,問張俊峰在何處?張俊峰答,在回黎縣的車上。市紀委書記要張俊峰馬上掉轉車頭,到某某地點,工作組找談話。
柳逸林笑問,還算健康的鳥?
張俊峰無異常,倒是柳逸林異常起來。市紀委書記的電話接著就打在他的手機上,同樣問他,在什么地方?柳逸林有些口吃地回答,在回黎縣的車上。紀委書記要柳逸林馬上掉轉車頭,到某某地點,工作組找談話。
張俊峰要柳逸林放松。
辦案人員問到玉帶山項目。該項目就在拆遷群眾罵的雞巴公園附近,為建強房地產公司開發。如果問房地產,應該問王建強。
辦案人員問決策程序。辦案人員三人,兩男一女。領頭的中年人自稱省紀委某室許副主任。另一男一女均年輕,像剛參加工作的大學生。女的守著一臺電腦,作筆記。男的自稱朱科長。
柳逸林答,均經過常委會、常務會決策。他介紹,該項目土地出讓金、稅收均可觀,是這兩年縣財政收入重要來源,對整個縣城形象提升,影響重大,市民反映也好。
許主任問,既然如此,為何折騰?需要解釋。屋子很小,除了一張桌子,和每個人屁股下面坐的凳子,什么都沒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屋頂的燈,增加了很多亮度,明晃晃、白煞煞的。
他們問到一個事情,玉帶山項目,先前,縣政府招商引資的那家企業,不是王建強的公司,是一家叫紅黃藍的企業,他們調看了合同,為什么不按合同執行?
柳逸林回答,規劃調整。涂小泉出任市委書記,把城市建設擺在十分重要的地位,縣委縣政府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重新調整思路,張書記拍板,委托清華大學團隊重新作縣城規劃,整整待了三個月,拿出成果。其間,張書記和他,多次參與研究,還帶著清華團隊,向涂小泉、李純濤匯報并聽取指示。
他們表示不懂,清華那個規劃,和縣政府廢除合同,是必然?
柳逸林解釋,縣政府不是要廢除合同,只要求紅黃藍公司按調整后的規劃建設,紅黃藍拒絕,只同意按原規劃建設,他們是據此計算的盈虧平衡。縣政府表示,雙方坐下來,重新算賬,可以補一些錢款,張書記和他,多次向企業表達類似意見。但企業不同意,說清華那個方案,簡直狗屁,要么按合同,要么賠償損失,他們走人。
柳逸林指出,新規劃已經通過,同意紅黃藍按老規劃搞建設如何可能?政府和企業簽有合同,只好和企業談。柳逸林說被逼無奈,苦不堪言。
政府和企業有一字之爭。政府堅持是補償,企業堅持是賠償。雙方唇槍舌戰,在某某賓館,激戰三天兩夜,談判人員輪番上陣,吃了盒飯繼續談,打一個盹繼續談。他和張書記坐鎮指揮,到后來,干脆披掛上陣,赤膊拼殺。柳逸林沉浸在往日氛圍,似有金戈鐵馬撲面而來。
許主任取笑,張書記、柳縣長是在拍電視連續劇吧?
柳逸林糾正,是真刀真槍廝殺,找當初談判人員逐一問話,就真相大白,干成一點事情真的很不容易。
許主任贊嘆,張柳二人有表演天賦,當初那些通宵達旦的唇槍舌戰,均為有意,將表演推到相當高度,如果只看現象,不抓本質,說不定還推薦為鞠躬盡瘁的好干部。
柳逸林臉紅筋漲,大叫,說的都是事實!
許主任詢問,涂小泉對此有何指示?
柳逸林稱,他雖是縣長,首先是縣委副書記,涂小泉作為市委書記,對黎縣工作多有指示,不會下達給他,應該下達給張書記。不是因為涂書記出事了他才這么說,他和涂書記沒有什么單獨往來,中間隔著一個張書記,張書記經常念自己的緊箍咒,就算想單獨聆聽,張書記也不會給機會。
許主任打趣,如果有這樣的機會,柳縣長還是很想,對吧?
柳逸林說,肯定想,和市委主要領導接上關系,下一步接縣委書記,算增添重要砝碼,只有傻子才不干。
許主任問,干了?
柳逸林抱怨,沒有機會。
許主任說,機會可以創造。據他們掌握,紅黃藍退出,就是一次很好的機會,張俊峰表現最好,柳逸林也不錯。他們查看了資料,搞了測算,紅黃藍公司連玉帶山那條主干道都只拉出一個毛坯,其他,實在找不出干了什么,偏偏縣政府給了紅黃藍近六千萬錢款,公家的錢,就不心痛?說什么書記、縣長赤膊上陣,大有玄機!
柳逸林叫嚷,曉得是給人家送錢,誰說花公家的錢不心痛?當時就心如刀絞,現在還隱隱作痛,夜深人靜,思量起來,常常無法入睡。很憋屈,不知向誰發泄。
是害怕吧?
是心痛。怕什么?心中無鬼,怕半夜敲門?
許主任說,我們的任務,就是挖鬼。
柳逸林惱怒,都不想拿那么多,這不是搶劫嘛,恨不得沖上去,施以拳腳。拳腳解決得了問題嗎?人家有合同,得錢解決。不拿錢,紅黃藍公司耗在那里,一著死棋。他和張書記要多著急有多著急。無奈,只好談。柳逸林特意談到,他和張俊峰的工作算卓有成效,開始,紅黃藍獅子大開口,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計算出來的,索要三億多元。
許主任反復追問,整個過程,是否有上級官員施加影響,包括涂小泉,包括暗示或者授意?
柳逸林回答沒有。
其實,柳逸林疑慮不少。那幾天,張俊峰滿臉怒火,真的有沖上去拳打腳踢的架勢。談判進入第三天,雙方仍僵持不下,張俊峰嘴角長出不少熱瘡。張俊峰屏退相關人員,留柳逸林和對方主談人員兩人。張像一只困獸,左沖右突,煩躁不堪。不管如何著急,張不能安排對方人員跳河,但可以表達情緒。張俊峰站定,罵,不能欺人太甚,老天爺在看,要防止雷劈!張扔下一句話:最多,這個縣委書記,不干了!扭頭而去。柳逸林明顯感到張俊峰承受壓力,這人盡管矮小,皮囊松垮,肩膀卻硬,有老一的擔當,沒將壓力轉移至柳逸林,或將柳逸林拋出,讓柳妥處,而是獨自扛在肩頭沖鋒,這讓柳逸林佩服,愿意按他的要求好好配合,緊緊跟進。張俊峰那次暴怒后,談判逆轉,順利回到張俊峰確定的軌道。
許主任打趣,張書記、柳縣長算作了突出貢獻,該表彰?
柳逸林說,該表彰的是張書記,扭轉乾坤的是張書記。他只是配合張書記做了一些工作,算一唱一和,配合默契。柳逸林談到一事實,當初,紅黃藍還是很有誠意,完全按約定,打入履約保證金八千萬元。該錢款在縣財政存放足足一年,直至合同終止。這筆錢,利息算得高,紅黃藍提出,資金來源,是民間借貸。
許主任說,當初算賬,他們正在調查。再高明的操作,都會露出破綻。許主任問柳逸林,知不知道紅黃藍股東是誰?
柳逸林說,股東是誰沒有查驗,也無這個必要。董事長吳蒙,總經理辛欣,都見過,還設宴招待過他們,有什么錯嗎?他們是福州人,多次邀請柳縣長前往考察,柳縣長太忙,沒有成行。他們的福州話,聽起來實在別扭。
許主任講,所謂福州吳蒙、辛欣,均為道具,紅黃藍真實股東,是本省常務副省長柳波之子柳建設,柳縣長攀上如此高枝,還大叫什么沒有機會?
柳逸林大呼冤屈,哪里知道什么紅黃藍為柳建設企業?盡管鳴冤,但背脊陣陣發涼,汗液細細浸出,說話有些口吃。
許主任替柳逸林打開思路,規劃作調整,神不知,鬼不覺,還來一番電視劇般的表演,柳建設什么不干,獲錢數千萬,算多大一筆厚禮?
柳逸林說在聽故事。
許主任說,柳建設都坦白了,難道柳縣長還要頑抗?
柳逸林說,不用頑抗。不認識柳建設,哪怕大家都姓柳,可以把柳建設叫來,當面詢問。
王建強進入柳逸林視野有些特殊。
柳逸林到黎縣工作,即馬不停蹄安排調研。調研除拜訪老領導,鄉鎮走訪,到企業是重要內容。柳逸林正在看楊洪送來的調研方案,手機驟然響起。號碼陌生,好一陣,才接起。對方自報:建強集團董事長王建強,這兩天,正在縣上,熱烈歡迎柳縣長調研企業首選建強集團!
柳逸林惱怒,但不表露。建強集團的名頭,他知道,他惱怒的是王建強說話那個腔調,柳縣長為什么一定要將調研第一站選在建強集團?他不緊不慢地告訴王建強,調研就是熟悉情況,算不得什么大事情,王董事長有什么重要公干,盡管去忙,企業發展才是大事。
王建強說到縣上就是等柳縣長,還說不見不散。
柳逸林當即取消去建強集團調研行程,其他地方也可以嘛!
楊洪驚叫,取不得,必須去!楊洪反復向柳逸林強化王建強的重要,告訴他一些王建強與市委涂書記、市政府李常務的淵源,掰著指頭介紹王建強的企業有多大多強。王建強的情況,柳逸林耳聞不少。他不喜歡那些傳聞,告誡自己,得遠一點。楊洪一再提醒,得近一點,再近一點,在黎縣,縣長才好當。楊洪毫不客氣地說,想登王建強大門的領導多得很,包括省城的市領導,都在招引王建強,王建強走了,黎縣就慘了。楊洪建議,在黎縣當主要領導,得和建強集團建立良好關系。
當天,柳逸林即到建強集團調研,在建強集團,說了很多場面上的話。柳逸林有意掌控節奏,離下班還有一段時間,提出有接待需要趕回。王建強不同意,說已經在食堂準備飯菜,要柳逸林留下吃晚飯。王建強說,在這里調研的領導,包括市委涂書記、市政府李市長、縣委張書記,都沒有調研了不吃飯就離開的,如果柳縣長執意離去,就是不支持,有意見。王建強故意上綱上線話里有話。柳逸林很想拂袖而去。但不能。只得耐著性子,反復解釋。王建強不聽解釋,告訴柳逸林,晚上,縣委張書記將過來陪同柳縣長用餐。柳逸林大驚,不信,如何能讓張俊峰過來陪同?更加堅定趕快離去。王建強當即接通張俊峰電話。張俊峰要柳逸林留下,很快趕過來,陪同柳縣長調研。柳逸林無法走脫,十分不悅,但不能表露。
晚上,王建強擺上白酒,要和柳逸林一醉方休。酒為茅臺,王建強經技術處理,將酒裝入礦泉水瓶中,得意洋洋介紹經驗。
柳逸林拒絕。其時中央剛剛出臺規定,雖說執行還不嚴格,但柳逸林認為還是不喝為好,并留心,察看是否有秘密攝像頭之類,若立此存照,實在難以解釋。
王建強要柳縣長放心喝,不必擔心,十分安全,服務人員均嚴格篩查,紀律嚴明,決無攝像頭等設施設備,他和領導們都是一條繩上的蚱蜢,決不會干下三濫的勾當。并言,市委涂書記、市政府李市長等領導,一些不方便的接待,也交他在這里安排,并透露,前幾天,涂書記接待某某客人,也在這里。
王建強將三小杯白酒全倒入玻璃杯中,端起,說是歡迎酒,敬柳縣長。柳逸林不端酒杯,說自己不喝酒。王建強不管柳逸林端不端酒杯,說他還要敬柳縣長三杯表態酒,在此鄭重承諾,建強集團堅決服從領導,聽從指揮,唯柳縣長馬首是瞻。最后,還要敬柳縣長三杯祝福酒,祝福柳縣長在黎縣順風順水,前程似錦。他王建強決不是好酒貪杯,見到酒就喝,身體也有不少毛病。在濱江,都曉得王董事長一般不喝酒,不喝一般的酒,不和一般的人喝酒,王董事長要喝酒就很不一般,今天柳縣長到建強集團就很不一般,得破例,他敬柳縣長九杯。王建強仰起脖子,將倒入玻璃杯中的三小杯白酒一飲而盡,然后笑瞇瞇地請柳逸林舉杯。
柳逸林不悅,這算敬酒還是罰酒?
在旁的楊洪很著急,不停地向柳逸林暗示,王建強的酒得喝。柳逸林裝著什么都不知道。
楊洪只好挺上去,端起柳逸林面前的玻璃杯,向王建強解釋,柳縣長確實不喝酒,他代。
王建強不依,還不需要楊主任上躥下跳,找喝酒的人,這里,成百上千,包括美女,王董事長能那樣干嗎?
柳逸林冷冷地望著王建強。不喝,王建強真往他嘴里灌?場面一時緊張而尷尬。
是張俊峰打破僵局。張俊峰說他替柳縣長喝。并笑言,今天,就在王董事長的酒桌,立一規矩,以后,柳縣長的酒,張書記代喝;張書記的工作,柳縣長代干。左思右想,還是張書記合算。張俊峰隨即端過酒杯,一飲而盡,如飲瓊漿玉露般暢快。
氣氛隨即緩和。張俊峰主動出擊,親自為王建強斟酒,替柳逸林代喝了王建強的決心酒、祝福酒。王建強一邊和張俊峰喝酒,一邊不依不饒地問柳逸林,柳縣長在涂書記面前,也不喝酒?
柳逸林答,他喝湯,喝水,過的是清湯寡水的日子。
柳逸林從辦案地點出來,打張俊峰電話。張俊峰說他還在里面忙。柳逸林說縣上的事情多,他先回縣上了。
快下班的時候,柳逸林再次打張俊峰的電話,主要是想了解張俊峰是否還在辦案地點忙。張俊峰說他已經回到縣上。柳逸林說想到書記辦公室坐坐,有事情匯報。柳逸林主要想和張俊峰通通氣,紀委對紅黃藍很關注。張俊峰說,沒空,正率環保人員突擊檢查王建強的排污口。
柳逸林玩笑著責怪:書記有些舍本逐末。
張俊峰說得盯緊,緊盯,王建強這人,哪是一個通知就能夠解決,張書記必須親自,赤膊。
柳逸林笑,赤膊上陣需要書記從那里回來直撲排污口?
張俊峰要求柳逸林緊跟,必須將王建強拉出的屎尿,徹底鏟除干凈。如果王還要堅持拉屎撒尿,就用水泥、鋼筋,把王的屁眼,徹底封堵。他和柳逸林都是黎縣核心人物,能夠走到如此崗位,算祖墳冒煙祖宗顯靈,組織上很對得起自己了。如果不成功,跳香溪河太便宜自己,他帶頭,柳逸林隨后,徒步一百公里,到長江邊,跳長江!
拉不出屎尿,如何活?書記要王死?
王應該排清水,不是屎尿。
書記以前不清楚?
電話那端,是長久的沉默。
兩人相約,晚上八點,在張俊峰辦公室商談工作。
晚上七點半,柳逸林在黨政大樓后面的樹林里走路。他喜歡晚飯后走走路,既想想事,又鍛煉鍛煉身體。其時,剛走十來分鐘。他準備走上半小時去張俊峰辦公室。電話嗡嗡振動,是市紀委書記。要他馬上趕到辦案地點。柳逸林本能地告訴他,說今天中午才從那里回來。市紀委書記說他清楚,要柳逸林趕快去。
柳逸林趕緊打駕駛員電話。等車間隙,打張俊峰電話。張俊峰說,正往辦公室趕,應該沒問題,準時參加柳縣長的約會。柳逸林告訴他市紀委書記突然來電話,并再次向張談到紅黃藍。張俊峰要柳逸林放心去,事情均經過常務會常委會決策,需要什么就回答什么,決無半點貓膩,經得起檢查考驗。柳縣長取消約會,他臨時起意,決定今晚聽取雞尾安置房匯報。現在的工作,不用鞭子,不當周扒皮,不行。
柳逸林勸,書記要保重身體。不要動不動就在凌晨四五點打電話,裝雞叫,折騰部屬。
張俊峰說,身體好得很,就是加五天五夜的班,都沒問題。不折騰不行,工作沒法推。眾部屬舒服了,張書記不舒服。這樣的買賣,不干。
許主任問一筆錢。說柳送了涂四十萬元。
柳逸林當即蒙頭轉向,自己什么時候送過涂書記四十萬元。四十萬元不是小數目,是現金還是銀行卡,還是轉到什么賬戶?
許主任提醒,涂小泉在里面坦白交代了,要求檢舉立功,把柳逸林拉出來,還有張俊峰,張比柳多,五十萬。
柳逸林大叫,什么時候送過涂書記的錢?肯定是涂在里面立功心切,胡亂把自己拉扯進來。柳逸林矢口否認。
許主任幫助柳逸林回憶,涂小泉沒收錢,會胡說?四十萬是小數目嗎?他得拿出四十萬退贓!
柳逸林大呼冤枉。
許主任矜持地笑,說一點也不冤枉。
柳逸林提出要和涂小泉當面對質,什么時間什么地點送了涂這么大的一筆錢?真是笑話!
許主任要柳逸林反復回憶。
柳逸林說,腦袋都想爛了,沒有這回事情。耗了兩個多小時,許主任提到王建強,詢問柳逸林和王建強的關系。
柳逸林坦言,在黎縣,要干好書記、縣長,得和王建強形成良好的人際關系。王建強不支持你,生氣、發怒,會很嚴重,比張書記要求跳河還嚴重。他和張俊峰,多次遭遇王建強要離開黎縣的要挾,能夠讓他離開嗎?還好,都逐一化解了。
許主任冷冷一哼,因此,就不斷滿足王建強。
柳逸林說,不滿足不行,黎縣不滿足,張縣王縣會滿足。政府之間,競爭也激烈,還殘酷,很多時候,也不想如此,沒辦法,只好滿足。
許主任一臉嚴肅,要柳逸林舉一些例子。
柳逸林談到雞尾安置房的調規,談到興黎電鍍公司的環保整治,他很反感滿足王建強,但不滿足不行,包括張俊峰。
許主任要求,市縣領導,包括涂小泉、李純濤,還有張俊峰,在滿足王建強方面,說得越詳細越好,他們要了解。據他們掌握,王建強的胃口,很大。
柳逸林表示,市委涂書記、市政府李常務,包括張俊峰,還有自己,在滿足王建強方面,做了很多工作,要說,三天三夜,未必說得完。最好的辦法,就是查找市委市政府、縣委縣政府的文件、紀要,還有領導講話、領導活動。王建強的企業很大,不要說縣委縣政府,就連市委市政府,都要在黨代會、人代會的報告中寫上,強力支持建強集團做強做大,在多少時間進入全國民營企業五十強,云云。至于諸領導,包括他柳逸林,在相關場合講這樣的話,更是多得很。
許主任說,幫助民營企業發展一點也沒有問題,是黨委政府職責所系。關鍵是,要合法合規。他們也知道張俊峰把規劃重新調回去了,向王建強,下通牒,讓興黎電鍍公司停下來。
許主任要柳逸林談一些具體事情。這些年,柳逸林、張俊峰如此支持王建強,王就沒有一些意思表示?比如,逢年過節,來家中走一走,辦公室坐一坐,捎帶一件酒、幾條煙,出國回來什么的,帶一點紀念品。
柳逸林表示,王建強不干這些。逢年過節,捎煙帶酒,他讓辦公室主任干。
紀委人員詢問,王建強讓那位號稱建強集團一枝花的劉娟娟劉主任聯系柳縣長,就僅僅送上一些煙酒茶葉?許主任告訴柳逸林,王建強已經被請進辦案地點,再復雜的事情,都會搞清楚。
柳逸林猛地一震。他回答,建強集團辦公室主任有好幾個,不同的主任對口聯系不同的領導,聯系銜接他柳縣長的,是一位美女,賞心悅目,但不姓劉,姓吳,叫吳娟娟。據他所知,建強集團聯系他這個層面的領導,也就是黎縣四大家領導,王建強均交給吳娟娟處理。他怕自己扛不住誘惑,把這樣的好差事交給了楊洪,至于楊洪是否扛住了,得把楊洪拉來檢驗。柳逸林特意說明,把差事交給楊洪,開始,并沒有想到,是張俊峰提醒。張和他開玩笑,說,要對柳逸林負責,柳出了事情,我也脫不了干系,所以預防在先。據他所知,張也在預防,那個叫吳娟娟的美女主任,張俊峰也交由賈易彬處理。柳逸林坦白,王建強要吳娟娟送過來的東西,不能不收,退回去,影響和王建強的良好關系。拿回家,也不是一件小事情,他讓楊洪登記造冊,記錄在案,然后,把那些煙酒茶葉什么的,送往接待辦,用于接待,如果有興趣,可以調來楊洪和有關資料,仔細拷問。柳逸林特意補充,張俊峰也是如此辦理,他是向張書記學習。
許主任表示不理解,張書記、柳縣長用得著如此小心謹慎?有些此地無銀吧?
柳逸林說,根本沒有埋藏什么。和王建強往來,一直小心謹慎。是有些害怕,稍不注意,就掉進深淵。據他所知,張書記也有這種感受。
許主任緊追深淵是什么?張書記、柳縣長滿足了王建強那么多,王就只派一主任銜接?他不親自出馬,拉張書記、柳縣長往深淵里跳?比如重謝什么的?要求好好回憶。
柳逸林說,張書記的事情請問張書記,他和張書記搭班子,雖然默契,王建強要重謝我和張俊峰,肯定不會同時下手。王建強親自的時候很多,多次親自闖到我辦公室,讓我不勝其煩,還得笑臉相待,很多時候,真恨不得沖上去施以拳腳,全是意淫,哪敢?許主任可能聽說了,王建強確實多次說過重謝,哪承受得起?只要王不以離開黎縣相威脅,就謝天謝地感激不盡。
許主任要柳逸林詳談重謝。
柳逸林說,王建強喜歡胡言亂語,當不得真,哪敢問王如何重謝?數十萬數百萬錢款,王拿得出,并愿意,哪敢要?柳逸林明確表示,王建強確實多次在自己面前表示要重謝,但王建強僅僅停留在口頭上,從未向自己送過錢款,哪怕是掏出一張銀行卡意思意思都沒有。王建強的重謝,他本人曾經作過解釋,要柳逸林好好支持,建強集團發展得越大,黎縣的GDP、財政收入就越多,柳縣長的政績就越顯著,提拔重用的機會就越大,柳縣長上去了,算不算他王建強送出的重禮?王建強還說,他就是這樣向涂書記、李市長送禮。王建強說,送錢,俗,危險,不干。他為領導送政績,這不算錯吧?柳逸林說,王建強這人,嘴有些像一只大喇叭,調門不小,還喜好展示幽默風趣,以為這樣很有大企業家的風范。其實,他的話,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當不得真。
許主任濃眉緊蹙,說,王建強很關心張書記柳縣長,不但給張書記柳縣長送政績,還替張書記柳縣長送錢跑官。紀委人員揭開謎底,要柳逸林坦白。王建強分別以張俊峰、柳逸林名義向涂小泉送錢,請求對張、柳二人予以關照。張俊峰作為縣委書記五十萬,柳逸林作為縣長少一些,四十萬。涂在里面承認,該錢款為張、柳二人所送,但不是本人親自,王建強說得明白,由他代呈。
柳逸林驚叫,數十萬巨款送出去,用得著別人代勞嗎?比竇娥還冤,根本不知道王建強在搞什么鬼。要求當面對質。
許主任要柳逸林寫一個材料,很重要,請慎重。
柳逸林說,根本沒有讓王建強向涂書記送過錢款,要送,是王建強自己的事情,與他柳逸林,半毛子瓜葛都沒有。當即提筆,唰唰唰地寫上,簽上姓名,交紀委人員。
辦案人員很快找王建強。王建強在里面態度很端正,那錢,確實是我送的。張、柳二人,從來沒有要求我拿出錢款送涂。哪怕暗示都沒有。為什么要這樣做?張、柳二人,為建強集團干了那么多好事、實事,我王建強不能無動于衷,像張、柳這樣的干部,得提拔到更加重要的位置。于是,自作主張,以二人名義,向涂小泉送錢,請求關照,反正涂小泉喜歡錢,反正我有錢,反正也不是一次兩次向涂送過錢。辦案人員問王建強,是否將情況告訴張李二人,哪怕暗示一下,難道王董事長學雷鋒,做好事不留名不留姓?王建強說,不必通報,讓張、柳這樣的干部到更加重要的崗位,完全發自肺腑,純粹自愿。
柳逸林回到縣上已是半夜。躺在床上,睡不著,打張俊峰電話。柳逸林報告他回來了,并談到王建強。
張俊峰說知道了,要柳逸林好好睡覺,不用擔心,他和王建強,一根毛的私交都沒有,更不要說錢款。并透露,辦案人員也問他五十萬、四十萬,純粹胡扯。張俊峰告訴柳逸林,李純濤被雙規了。
柳逸林驚叫,什么時候?
張俊峰說,剛才。
張俊峰發瘋似的跑,像在和誰比賽。
沒有誰和他比賽。追趕他的人,比他還瘋狂,高叫道:張書記,有事情我們慢慢談!趕快停下來!喊話人聲音凄惶、驚恐、焦慮、憤怒,很多成分都有。
張俊峰像油門踩到底的跑車,在黨政大樓十樓的走廊上飛速行駛。十樓為縣委領導辦公地方。走廊拐角處,有一平臺,上面有亭子、花園,栽有花草樹木,供辦公勞頓的縣領導略作休息。該平臺視野開闊,一眼望去,前面是黨政廣場,廣場前面,是筆直的迎賓大道和鱗次櫛比的高樓。再遠一些,是連綿起伏的山巒。更遠的地方,是滾滾東去的長江。
張俊峰要急行軍一百公里,去長江邊嗎?不是。張俊峰那輛瘋狂的跑車在平臺上停住了。他抽出數秒時間凝望了一下平臺的前方。作為縣委書記,他曾經多次在這里凝望過,那時的心境,肯定和此時天壤之別。張俊峰猛烈地呼吸著空氣,不知道他是要提振精氣神,還是要作依依惜別,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思。
追趕的人吼叫道:張書記,不要!我們只是找你了解一些情況!吼叫的人十分驚恐,他們顯然猜測到了張俊峰要干什么。
張俊峰扭過頭,戀戀不舍地往他辦公室這邊望了望。太陽透過云霞,露出紅彤彤的臉,像一個涉世不深的毛頭小伙,張望著這座城市。
張俊峰大叫:我要講話!追趕他的人全是誠懇,滿口答應:張書記,我們到會議室,您慢慢講!張俊峰并不去會議室。他縱身往樓下跳。在空中,張俊峰講了一句話,聲音很大,事情得有人干!
張俊峰像一只笨拙的風箏,一點都不瀟灑,從黨政大樓的十層高樓上凌空飛下,鮮血倒有些像他一如既往的講話稿,氣勢磅礴地飄灑在黨政廣場上,像一幅十分抽象、古怪的圖案。
縣委書記跳樓自殺,是很大的事情。
紀委人員沒有采取特殊措施邀請張俊峰,比如,以市上某領導召集會議的方式,請張俊峰到市上開會,待他步入會場或者在會場直接請走,或者,就由紀委書記直接通知張俊峰到市上談話。前天,他不是一接到通知,就來了嘛!
紀委之所以沒有高度重視,是他們登門找張俊峰,僅僅是核查涂在里面交代的一些事項,連通知張去辦案地點都沒有。他們帶隊前往黎縣的最高級別官員為某室主任,副縣級,比張俊峰還要低一級別。他們根本沒有料到張俊峰反應會如此強烈。其實,他們彼此面熟,某主任剛剛例行公事地自我介紹并亮明證件,找張書記了解核實一些情況,張俊峰即推開眾人,奪門而出。
張俊峰此舉顯然早有準備,決非臨時起意。其時,市委常委組織部長正來黎縣召開全縣干部大會,宣布黎縣縣委主要領導調整。張沒有參加會議,獨自一人,關在辦公室。地面上,棄有不少煙頭,明顯使勁踏過踩過。辦公桌上的茶杯,還飄散著裊裊茶香。
眾人納悶:張俊峰向來說一不二,痛恨出爾反爾,大會小會,不同場合,都是聲稱率眾跳河,從未說過要跳樓啊!
問題是,是什么需要張俊峰血濺廣場?紀委認為,應該是還有很多情況沒有掌握,盡管張俊峰已經死了,需要抓緊辦案。
涂小泉在里面交代,雞尾那個安置房,王建強確實找過他,說那個地方建安置房,太可惜了。那個地方,他知道,那天,他只帶了司機,連秘書都沒帶,到了雞尾,他打電話讓張俊峰過來,陪他走路、散步。等張俊峰急沖沖趕過來,他已經在那里走了十來分鐘。他要張俊峰來散步,不是談公園或什么安置房建設,他是來告訴張俊峰好消息,市委已經向省委推薦,張俊峰擬提任副市長。并聽取張俊峰關于縣委書記人選的建議意見。張俊峰當即推薦柳逸林,實施不少表揚,并將時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在涂書記面前強化印象。事情得有人干,張俊峰離開了,柳逸林得接著干!柳逸林做縣長,配合張書記還好,書記提拔了,縣長也得論功行賞吧?涂只是在快要離開的時候,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指著那片土地,對張俊峰說,該地方,應該建一座公園,一個像樣的公園,不然,太可惜了。第二天,張俊峰即率眾官員去了那里。至于興黎電鍍公司的關停,他從未打過什么招呼。王建強是否向張俊峰送過錢財,得問王建強。
王建強在里面交代,他和張俊峰關系很好,張多次對他予以幫助支持,他很感激。他也多次向張送過現金,包括美鈔、玉石,張俊峰均拒絕。說不需要,要王建強放好,需要的時候,再找王建強。王表示,他確實將張的東西予以存放,并多次催促張前來拿取。張均拒絕,表示不需要,需要的時候,再找王建強。王建強一直在找張需要那些錢款的時機,前些時候,某飯桌上,偶然聽說詹副市長將調省上工作,王建強覺得這是張俊峰最需要那些錢款的時候,擅自作主,將五十萬元錢款以張的名義,送涂,請求關照。張俊峰上去了,柳逸林作縣委書記最為合適,王建強再次作主,將四十萬元錢款,以柳的名義,送涂,請求進步。
王建強在里面多次對涂小泉實施表揚,認為涂小泉遠比張俊峰、柳逸林爽快,他次次送上錢款,涂均一一笑納。經辦案人員查核,涂小泉從王建強處,收受財物折合人民幣1500余萬元。
紀委追查涂小泉向柳波輸送巨額利益。涂小泉在里面坦白,柳波要他關照柳建設,柳建設找到他,才知道柳建設在黎縣有投資。主意來自柳建設。他只是將張俊峰叫到辦公室,要求支持,施加影響。將吳蒙、辛欣介紹給張俊峰,讓吳蒙、辛欣奔走在前,柳建設躲于幕后。他才不愿張俊峰攀上柳波這棵大樹呢!張俊峰至死都以為,是他涂小泉在撈錢,貪得無厭,其實,大錯特錯,包括他要王建強干一些事情,他涂某僅是幫忙。涂小泉說出一些姓名和事宜,讓紀委忙碌。張俊峰為什么要選擇這種極端方式,得問張俊峰,他涂小泉哪里清楚?涂小泉猜測,或許,張把什么東西看得比命還重要,就跳了樓。涂小泉嘆息,張曾經提醒,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現在想來,張比自己醒悟。紀委人員追問,究竟是什么東西?涂小泉說他也說不清楚。涂小泉特別交代,那天,他只是順便聽聽張俊峰關于縣委書記人選的建議,連縣長人選也沒準備聽。偏偏張俊峰十分認真,硬要向他推薦一名干部,這人叫夏陽,張俊峰推薦夏陽出任副縣長。張俊峰在他面前開玩笑,說這人頸脖子硬,敢頂領導,不怕砍殺,這樣的干部,不推薦上來,良心上過不去,懇請涂書記成全。張俊峰怕涂小泉忘記,晚上,又向涂小泉發來長長短信,全是夏陽的內容。涂小泉建議,好好查一查這個夏陽,和張俊峰,究竟什么關系,為何如此上心?
張俊峰從辦案地點出來,去了市委邱振東書記辦公室。不是他主動,是市委辦公室的通知到了辦案地點,要張俊峰談完立即趕到市委,邱書記找。邱書記找張俊峰談話,希望他好好配合調查組,把事情說清楚。張俊峰表示,說得清楚,涂書記是涂書記,張書記是張書記,兩個書記是完全不同的書記。邱書記告訴張俊峰,市委決定調整他的工作,并詢問,愿意到市上哪個部門工作?張俊峰表示無異議,都是為黨工作,哪個崗位都行,堅決服從組織決定。邱書記并未征求張俊峰誰出任縣委書記。應該說,這個時候,對張俊峰相當特殊而敏感。邱書記沒有詢問,他就不該挑起話頭。偏偏張俊峰主動推薦縣委書記人選。他說他要推薦柳逸林。忍不住,竟在邱書記面前念他的口頭禪,事情得有人干,柳逸林是干事情的,適合出任縣委書記。張俊峰似乎沒有注意到邱書記滿臉嚴肅,好像還不過癮,又向邱書記推薦一名副縣長人選,城關鎮黨委書記夏陽。張俊峰重點突出夏陽的頸脖子,很硬,不怕領導砍殺,這樣的干部,已經相當稀少,因為稀缺,所以珍貴,如果不抓緊向邱書記推薦,以后,良心上會過不去。
張的建議究竟有無效果,不得而知。但是,在第三天召開的全縣干部大會上,市委常委、組織部長來黎縣宣布,張俊峰同志不再擔任黎縣縣委書記,柳逸林同志主持縣委工作,沒有談誰出任縣委書記。那時,張俊峰剛剛從黨政大樓跳下,整個干部大會匆匆結束。三個月后,市委考查組來到黎縣,考查夏陽提任副縣長事宜。
在邱書記辦公室,邱書記語重心長地告訴張俊峰,縣上的干部大會,就不要參加了。
張俊峰當即反對,他要參加大會,他來黎縣出任縣委書記參加了全縣干部大會,離開的時候,也得參加,不能悄悄溜走,這不是他張俊峰的風格,講話稿都寫好了,中心意思就一句話,事情得有人干!他張俊峰干了一些事情,一些事情沒有干好,后來者,得接著好好干好。
邱書記對張的請求沒有否決,給市委組織部長打電話,表示可以尊重張的意見,要組織部長妥處。并叮囑,參加可以,話就不要講了。
張當即表示,如果不讓講話,他就不參加干部大會。
哪曉得張俊峰竟以這種方式進行告別。張在飄飛的過程中作了一次別開生面的告別講話,整個黨政大樓都飄蕩著他的聲音:事情得有人干!
有好事者解釋:張不選擇跳河,是河水浩大,聲音轟鳴,他的告別講話,無法進行。只好失信,選擇跳樓。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