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云
新年伊始,做第一件事就是讀這部《逆光》。羅偉章的名字不生疏,作品一定也零星讀過一些,只是記不得是不是有緣見過,慚愧的是,他的作品于今基本記不起來了。文壇猶如戰場,身臨其境才會有刻骨的體驗,記憶于是就銘心難忘,而我確乎是離開得很久很久了,偶爾有心無心遙望它一眼,那里只有一片模糊的風景。
一上午讀完這部《逆光》,印象不可謂不深,但內里總有些東西讓人惘然。故事的起因不算復雜:我——楊浩,二十五歲被父親趕出了家門。“趕出”是楊浩的感受,不免夸張了些,實際情形是父親給他買了套不小的房,說:“你去那里找個女人吧,去那里生兒育女吧!”父親是催他快快成家立業——楊浩大學本科讀了韓語專業,畢業了拒絕保送讀研,一直窩在家里,貨真價實一枚“宅男”無疑。即便楊浩自述并不“啃老”(他靠給韓國電影翻譯字幕為生),但既“宅”在家里,終日在父母和外婆眼前晃來晃去,再是寵愛他,也總會覺得不正常。
但在楊浩眼里,“不正常”的,恰是他的父母和外婆。父親在他這個年齡,即入車行,如今是成都一個不大不小的輪胎王,當然是事業有成。楊浩卻認為他“從來就不知道還有另一種生活”。“他成天醉醺醺的,以忙為醉。而他自己認為是被需要。”母親呢?“在父親面前,母親是個沒有聲音的人。在我面前,母親只有關于父親的聲音。”外婆當然更是不用說了,一個被女婿養活的的人,她這么看待自己。
楊浩看不起父母外婆的世界,因為“他們的世界只有空間,時間只是空間身上的寄生蟲,因此你得走出家門,拳打腳踢,并占據一方地界;占據了這里,這里就跟你親……”他鄙夷這種價值觀,尤其是它無可置疑的確定性。對這個世界,有萬萬千千的解釋,可楊浩只對那些不能解釋的部分著迷。能夠被解釋的,自然是社會約定俗成的東西。不能解釋的才令人神往。楊浩畢竟年輕,他在不可解釋處尋找寄托。他終究還是年輕,不懂對確定性的鄙夷也是一種確定。楊浩其實是要靠確定的鄙夷,來獲得自尊,來面對父母。
所以是楊浩弄復雜了問題:父母外婆無非要楊浩承擔起男人起碼的責任——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他輕描淡寫說一句“我只是沒有興趣”作為打發。他還曾振振有詞:“女人是河流,浪打浪地向前奔涌,你彎腰掬起一捧,緣淺的能嗅到水味兒,緣深的能喝進嘴里,沒有緣,就從指縫間漏掉了;用桶去裝也一樣,不該你的,路上摔一跤,覆水難收不說,還搭上磕破膝蓋,啃一嘴泥。所以在這方面我想得通。”仿佛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這也是楊浩一類年輕人的通病:用詩意屏蔽常識,把別人的理所當然,迅即拔高成“三觀”沖突。楊浩實在是個在父輩的羽翼下還未真正長成的男人——不失為可愛,卻不免矯情;蔑視社會名分,于人世卻無根;面對大事小事,動輒從理論的高度尋找支撐,實際是為了找一份寬慰自己的理由。
醫治這類通病的辦法只有一個——趕出家門,請他在日常生活的柴米油鹽里,去見識社會的風風雨雨,體驗人世的百般滋味,最終去回答:我是誰?我在人世要做什么?
成都一個“以忙為醉”的輪胎王,用最樸實最簡單的辦法,對自己終日趴在“瘟床”上的兒子,開始了哈姆雷特式的啟蒙。
下午第二遍讀《逆光》:楊浩被趕出家門以后,究竟遭遇了什么?不消說這是作品的重點,也是作者的著力之處。
住進河風苑小區的楊浩,當晚可謂得其所哉:他不用輕手輕腳起來上廁所泡咖啡了;他有了自己的書房和書桌,這恰是父親為他置備的;他把準備好的藍筆、紅筆和鉛筆依次往桌上扔,詩意地想:“夜晚的聲音是筆掉落的聲音,也是自由的聲音。”他甚至注意到,廚房里干干凈凈的灶臺和地板,“父親趕我過來之前,明顯請人打掃過了。”但他不想說這些,只想“這就是我的自由”。
“自由”的楊浩,首先認識了對門的陳叔和姜姨,一對年逾七十,拎著大包小包上下樓的老夫妻。接著,他開始熟悉南門外的飲食一條街,東門的公園,公園邊的摸底河,總在河上盤旋叼吃小魚的兩只白鷺。飲食一條街上掛著“陽光快餐”招牌的小車(省工會頒發,享有市容治理豁免權),那些蹲在街口,為過路人賣燒烤度日的,讓他“有種被分割的疼痛”。好在這樣的疼痛很快消失了——是那些人從街上消失了;摸底河里的小魚在蒲草上蹦跶幾下,就被白鷺啄進嘴里。白鷺呢?它們飛行時雙腿平伸,頭盡力向前,安靜得不驚動一絲空氣,“它們要飛向哪里”?
民間社會潑辣火雜的生活打開了楊浩的眼界,他的眼睛看到了他人,用他的話說:“世界是用來聯想的,針是戳,刀是割,斧子是砍。盡管這種聯想常常是一種誤解,可也讓世界成為了整體。孤立比誤解更可怕,因此我必須讓自己的世界是可以聯想的世界。”他開始知道有個世界而世界是個整體。他從習慣的孤傲不群,開始警惕和拒絕孤立了。聯想使他關注他者及與他者的聯系,而意識到整體里的孤立并有心警惕,就有了起碼的謙虛。敬重須從謙虛里發芽生長。那里才有關于“我”的真正位置。
接下來的一切于是就順理成章——
陳叔和姜姨不辭辛苦,往七樓樓頂上運土搭建花臺,種上石榴和各式蔬菜。他饒有興致陪著他們搭架培土撒菜籽。然而子夜時分,對門傳來他倆的吵架聲,尤其是姜姨“密集的、傾潑似的罵聲”,卻令他夜不成寐。二單元底樓有個大肚子男人,晚飯后就吹薩克斯,他聽出了憂傷:“薩克斯是銅做的,卻是憂傷的銅,那曲調在黃桷樹根系的更低處,在白鷺飛翔的更高處,緩緩流淌。”他甚至在大雨過后聽到小區的蛙鳴,關心青蛙“胎生卵生濕生化生,它們是怎樣生?”想起大二那年在川西高原,見到一個男人挖出魚肚里的魚子,讓兒子帶到高山上埋了的往事。
這個男人交代兒子說:那是種子,千年不死,萬年不爛,一旦山上有了海子,那些種子就會活過來,變成魚。楊浩就在人世間這片海子里開始蘇醒,有了感受有了知覺并且關注他人,他慢慢恢復成正常人。陳叔姜姨之間,開始于下鄉知青和赤腳醫生的相濡以沫的感情,令他感傷于如今的姜姨:“她忘記了打出血泡的手,忘記了紅腫的肩膀,還有吃過的狗肉。”吹薩克斯的大肚子男人,為了一只獨眼流浪貓的死活,憤而搬離小區,臨走前甩下一句話:“一個不能讓野貓野狗存活的小區,不配我住在這里。”楊浩覺得“河風苑靜止了。靜止得像是沒有人”。他開始想起,外公的死,給外婆帶來的非同尋常的傷害;想起住在鄉下的爺爺奶奶,隨著斑鳩一聲聲叫著,爺爺說出一個個人的名字,三百多個亡靈在斑鳩聲里盤旋在清冷的村莊上空;他開始常常想家和回家了,在試圖更深地理解父親中,意識到“他像男人一樣活著,也有男人一樣的悲愴”;他甚至覺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不那么刺耳了,因為和陳叔姜姨爭奪遺產的親屬,以他們的兒子沒曾生下一個孫子,頻頻說是“報應”,他竟會認為“他們罵的是我父母”……
楊浩的心就這么柔軟起來。他對人世有了感情,隨即連帶著找到了位置。這位置的確立,靠的不是聯想,而是靠實實在在地置身其中,他在人世長出了根,滋潤他變得興致勃勃,用他的話說,“我興興頭頭地開始工作”——不僅幫著陳叔姜姨給租客開門看房,還幫忙到樓頂澆花。讀著描寫他清晨澆花的那些文字,真讓人喜不自禁,那是一個心地如晨光般澄澈,朝氣勃勃的青年的感受,敏銳而細膩。尤其是如下一段:
“情不自禁的,我面朝南方。城市像一滴巨大的墨水,城市里的人,在黑暗中顯得那樣親密無間,休戚相關。我說不清父母和外婆在哪一片區域,但我知道他們在,這就夠了。晨風輕起,從我裸露的手臂上滑過,晨風里有城市的氣息,也有我自己的氣息。”
人與人的親密無間,休戚相關;知道目光所及處有父母和外婆;這讓他聞到了自己的氣息——一種正常人應有的氣息。
高潮發生在那件“謀殺”案——
陳叔姜姨出租了對門的房子,僅主臥就住進了7個人:一對五十多歲的老夫妻,一對二十多歲的小夫妻,兩個大學畢業不久的女子,還有個送快遞的男子。一張大床分成兩半,中間用箱子隔開。陽臺上鋪著兩套臥具。估計是老夫妻和小夫妻睡床,陽臺上睡兩個女子和那個男子。這當然也是人生,現實而不容回避的人生。
楊浩只對某個聲音熟悉:一個女子,每晚七點喊著“老公,老公”!某個黃昏他上樓澆水,見一個女子站在花架底下,聽聲音知道是她,“那是蜜蜂被自己釀出的蜜黏住了翅膀的聲音”。女子上班騎自行車需要一個鐘頭,在這邊租房子,是為方便老公。楊浩看了她一眼,“她臉上長了許多小痘痘,眼睛很清亮,清亮到無辜”。
愛,就是為了所愛之人的無條件付出。楊浩朦朦朧朧地感覺到,“我不找女朋友,不結婚,并不是對女人不感興趣,而是因為恐懼。” 他害怕重復的生活,卻也深知只要愛,就不重復。“可我能那樣去愛一個女人嗎?當女人一遍一遍呼喊老公的時候,我能給予足夠的回應嗎?當女人被自己釀出的蜜捆住了翅膀,我能說那蜜是你的,也是我的,我們在蜜里同生同死嗎?還有那個小東西呢?還有我自己呢?”楊浩拷問自己,拷問出了恐懼的背后,恰是自我的患得患失。
他去韓國參加崔至清教授發起的國際討論會,教授的女博士生跟“她”長得很像,那聲音也像“她”,于是楊浩把“她”告訴了她。她聽了說:那女子跟她老公成一個人了。邊說邊笑,笑得很神往。而楊浩本來以為她會說:那女子把所有權利都交給了男方。回國后他去看爺爺奶奶,照例被問起婚事,他想起這個女博士生,虛構了一個留學的女朋友,姑且叫“葉倩”。
春節,房客大都回家過年,年輕夫婦終于有了獨處的機會。晚上傳來他們說笑的聲音。楊浩覺得,“這幢冷清的樓房,因為有那對小夫妻,就有了呼吸。”然而第二天警察找來——年輕女子被掐死了,嫌犯竟然是死者的老公。這時楊浩才知道,他們只是談戀愛的戀人;最后,在男人被宣判死刑的時候,他告訴法官:他沒有殺她,他和她是“愛死”的。
作品無須描寫楊浩此刻翻江倒海的心情了。如果說,楊浩離家后的所見所聞,對他而言都是情不自禁的反省,那么,為愛而死對他就猶如當頭棒喝了。面對母親外婆的挽留,“我對她們說,我要去一趟韓國,回去收拾一下。”
一瞬長于百年,楊浩終于長大成人。
小說初讀覺得有些蕪雜,細品卻品出了作者的有意為之:作者把情節主脈有意打碎,隱伏進斷片似的人物心理細節。在我看來,塑造人物的成長過程,相對于生活細節,人物的心理細節更重要也更難以把握,尤其是作品不想直奔主題的時候。因此,《逆光》的敘述與其說靠情節推進,不如說靠的是場面和心理的拼接,文字的細密就在情理之中。作者致力于文字雅致清麗的傳達,倒使得蕪雜細碎成為了風格。我疑心作者喜歡過詩,也對哲學下過一定的功夫,作品中楊浩的自我表達,常見有詩意與哲理纏繞,便使得瑣碎庸常的底層人生,平添了悠長的詩情和凝重的哲思。
現在的年輕人,從幼兒園、中小學、大學一路走來,在積累知識、陶冶品格的同時,也可能積攢起一個漫長的夢魘。因此,年輕人的真正成長,說穿了恰是要掙脫夢魘。楊浩從對責任和義務的恐懼,到愛的突醒,乃至意識到“兩個人活成一個人”,這過程如魚飲水,冷暖自知。重要的是,是民間和底層人生,幫助他離開了聯想和想象,也幫助他離開了對種種理論概念的依附——女博士生說得真好:中國古詩文多為實寫,我們卻當成了聯想或想象。她不說“寫實主義”,說的是“實寫”——楊浩在與底層民眾的休戚與共里,終于發現并聽到了真正內心的聲音。這里的掙脫夢魘,其實就是古人所說的“格物致知”。那是一束逆向而來的光芒,凌厲卻真實,照亮了一個自以為是的年輕人的救贖之路。夢醒時分怎樣了呢?恰如作品中所言——
人類文明的根本使命之一,是艱苦地求證“我”的重要,可是今天,我發現了這種求證的虛妄。“我”存在的意義,是見證他者,并在他者的存在里發現“我”、塑造“我”,除此之外,“我”就沒有意義。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