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屋

申瑞瑾

一

九歲以前，我家住園藝場。打小不愛扎堆兒，要好的朋友只有臘梅。

有一回，我們?nèi)プ矫圆亍Ｎ液陀⒍悖土嵴椅覀儭Ｎ液陀⒋┻^曬谷坪，一頭扎進(jìn)英家那棟樓。樓梯間塞滿了雜物，英輕車熟路，我跟著鉆，一頭撞到硬邦邦的龐然大物。呀，我倒吸口冷氣，慌問：這是什么？英回頭沖我噓了下：這都不知道？我娘娘的千年屋！

娘娘是溆浦人的喊法，即祖母。我家是邵陽人，跟書上一樣，喊奶奶。

我慌忙爬出去，顧不上臘梅和玲正尋過來。

她們忙問，怎么了？

我答非所問：知道千年屋嗎？

臘梅搖頭，她家老人都不住場里。我指著樓梯間，玲湊上去瞧，笑開了：這有什么呀，我家樓梯間也有，走廊上都有。

我奶奶怎么沒有？我掉頭往家跑。

祖母正坐在屋門口納鞋底。

“千年屋啊，就是我以后老了，要睡上一千年的屋呀！”

“英說她娘娘有千年屋，您怎么沒有？”

“過兩年，你爸會給我置的。”

人過花甲年算老人，兒子就要替老人割千年屋了，溆浦是這么興的。祖父死時，父親四歲;外公去世時，我一歲多。

我第一次直面死亡，是十四歲那年的初冬。

嚴(yán)老師不再任我們的班主任，學(xué)校抽他去下鄉(xiāng)做輔導(dǎo)，染上“出血熱”。那年代的“出血熱”易死人，嚴(yán)老師沒能逃脫死神。

一幫同學(xué)自發(fā)去了嚴(yán)老師家，我和白蓮也去了。他家在一中西邊的半山坡上，與一中隔了條馬路和幾畦菜地。山底有條小路，爬上去，通過打靶場，七拐八拐又能從氣象局、人民醫(yī)院路口繞到街上。

低矮的磚屋門口搭著靈棚，幾只花圈擺在一側(cè)，記憶里的“千年屋”擺在中間，白蓮說嚴(yán)老師躺在里邊，我才弄懂千年屋真正的用途。潦草簡陋的它，像極他戛然而止的一生。少年的哀傷綿細(xì)得像靈棚外的凄雨，我覺得太陽都不再會升起了。師娘摟著一對幼女，呆坐在冰冷的角落，我和白蓮欲上前安慰下，都不曉得怎么開口。嚴(yán)老師家是半邊戶，就他一個人吃公家飯。他不在了，師娘怎么辦，小丫頭怎么辦？我們發(fā)愁著。

屋后的橘園深處藏著他的墳，逢忌日我和白蓮會去墳前坐一坐。有一年她提到，嚴(yán)老師的墳找不到了。唉，他墳上竟沒個碑。誰說過，花果山上墳圈砌得氣派的，都是后人孝順或給力;而漸癟冷清的墳，多半家里沒了后人。我總覺得嚴(yán)老師的墳后來一定立碑了，他女兒們都已中年，一定早過上了好日子。

古屬楚地的溆浦，方言保留了不少上古讀音，生動鮮活。“割”千年屋，就是做千年屋。將俗稱方子料的大口徑杉原木鋸割好，能拼成結(jié)實(shí)的棺木，一個人往生后的“永久”蝸居。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接自己去。”2018年，是父親的八十四，姐說，老先生今年好怕死。老先生是我們對父親的愛稱。她說外婆、祖母都卡在第二道坎。外婆是“損罐子經(jīng)wang”（撞的意思），多年的藥罐子，啥時走都不意外。從不生病的祖母，也被卡在那道坎，父親就擔(dān)心自己了。

雞年除夕夜，父親建議照全家福。正好二哥的前妻來接侄女，幫卡了一張大合影。而千禧年的全家福，她在，祖母也在呢。

父親吃完午飯就揣著一兜零食和一杯綠茶去小區(qū)對面的麻將館打牌。散場回家，不時還幫三樓的我拿快遞，或遞進(jìn)一把他種在院子一角的蔬菜。晚上跟母親對手剝皮打“跑胡子”，天天贏母親的錢。

丈夫講，老先生爬五樓比我們還利索，這樣子活到百把歲沒問題。

大家心照不宣，裝作這樣的日子還很長很長。

12月上旬我忙得好幾天沒上樓看父母。有一天老先生來敲我家門，臉腫得嚇人。他想讓我陪著去醫(yī)院。

醫(yī)生翻看他不久前的全面體檢報告，說，老年人臉腫可能心臟或肝腎有點(diǎn)毛病。重做的檢查報告讓我稍稍放下心來。但我想放棄即將啟程的長沙培訓(xùn)，老先生不依：沒事，你放心去。

到長沙第三天接到丈夫電話，說老先生住院了。

那是老先生平生第一次住院。CT結(jié)果出來，疑似惡性縱膈腫瘤。我躲在酒店房間哭。姐姐半夜睡不著，在微信問我睡沒，方便打電話不？室友睡得正香，我把頭埋進(jìn)被窩，打過去，輕聲道，你講，我聽。不約而同的慌張與蒼涼。

姐嘆氣，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二

祖母七十歲那年，我高三，舉家喬遷夏家溪。父母舉債建了幢兩層磚混樓房，在被戲謔為“官府街”的團(tuán)結(jié)街。家后是李家坡。后院傍坎搭了高棚，蓋了瓦，隔了墻。只不知啥時擺進(jìn)一樣顯眼物。家人大概有意識地想捂住些秘密，可光靠幾只編織袋和塑料紙是欲蓋彌彰——黑，陳舊的黑，從幾處縫隙間有意無意地鉆出來。

童年的記憶、嚴(yán)老師家的印記，讓我確定那是祖母的千年屋，也大致明白它終將帶走祖母。奇怪的是，我那時是個小迷糊，生死對我來說是太沉重的話題，我也有意無意地躲避。但每回瞥見，有時也想起些故人，其中有娥，沉默的矮胖的團(tuán)團(tuán)臉的娥。

我在課間教芳唱《女兒情》，娥都埋頭在學(xué)習(xí)。她是寄宿生，寄宿生和走讀生不扎堆兒，像兩個世界的人，我倆最多是在走廊劈面碰見，才相互笑一笑。

七十幾人的文科班摻雜了不少復(fù)讀生，1988年的高考也只考上幾個。只有我同桌湘，得過小兒麻痹癥的湘，保送師大歷史系，最后成為博士后。那時升學(xué)率低，打架、談戀愛的自然就多。同學(xué)多年后聚會，總有人模仿班主任的腔調(diào)打趣：有些同學(xué)是否覺得，你們的愛情堅(jiān)如磐石？

我個頭高坐在后面，看不清黑板，索性上數(shù)學(xué)課涂鴉詩歌，上英語課架構(gòu)散文。預(yù)考后就成了待業(yè)青年。當(dāng)然，那時三分之二的同學(xué)都沒資格去擠高考的獨(dú)木橋。

至于誰過了預(yù)考誰沒過，我懶得關(guān)心。我自覺搬出高中三年的語數(shù)政教科書，懶洋洋地開始復(fù)習(xí)，準(zhǔn)備招干考試。沒復(fù)習(xí)完我就上了考場。數(shù)學(xué)只考十五分，雖然上了公安線，我報的卻是法院，成了陪考。

好多人選擇復(fù)讀，父親探我的口氣，我大言不慚道：要復(fù)讀，高中就不會混了。

1989年的預(yù)考還沒開始，娥卻喝農(nóng)藥死了！她不復(fù)讀就只能回農(nóng)村嫁人，她有個在一中當(dāng)老師的哥哥，那是她的參照物。

“一中都有連考七年的師兄，娥預(yù)考都還沒考，怎么就挺不下去呢？”

“如果娥吃商品糧，她不至于尋死。”

“不曉得娥埋到哪個土眼眼里了。她好像都沒談過戀愛呢。”

幾個女生七嘴八舌，我眼前浮出的場景卻是：她躺在一口薄棺里……

生命的長河總有新的浪花翻滾，屬于娥的那朵浪花，早被時光甩得老遠(yuǎn)了。

入校三十周年大聚。高56班聚集兩百多人回了一中。每班按原學(xué)號順序打印出名單，竟有好幾個打了黑框的名字。文科班的花名冊上，娥的名字被框著，她的團(tuán)團(tuán)臉仿若被框在里邊。

沒改道前的湘黔鐵路穿城而過。我的婚房在鐵路南邊的居民點(diǎn)，房產(chǎn)公司的公房。一居室的婚房住過他全家，也當(dāng)過他哥的婚房。

長方形的院落，齊刷刷的四層樓，清一色的青磚木窗，回字形走廊，天井很大，居民身份繁雜。公廁在每棟樓走廊的盡頭。走廊上方掛滿滴水的衣裳，誰家吵架聲音大些，至少半院子聽得到。

門洞兩側(cè)擠著些猜不出年齡的千年屋。它們是院子里一些老人的定心丸。有了千年屋，他們甚至可以想象，百年后，他們的靈柩在街頭巷尾轉(zhuǎn)一圈，再風(fēng)光地上山，也算是最后一次華麗亮相吧。

每次我都目不斜視地小跑著過門洞，我怕那些陰森森的物，我只不怕祖母的千年屋。但孩子們，不時爬到千年屋上打鬧，不識也未想著要識那是何物。我總共在那兒住了一個月，就回了娘家。在婆家坐完月子后，正式搬回娘家，丈夫笑曰自己當(dāng)了申家的上門女婿。我從此不必再經(jīng)過那道門洞。

沒出幾年，居民點(diǎn)拆建成大型農(nóng)貿(mào)市場。來不及認(rèn)識的鄰居和那些落滿灰塵的棺木散落各處，不知所終。

三

祖母坐在餐桌前，試圖牽跑兒的手，聲音柔弱：快點(diǎn)吃，聽話……跑兒卻愈哭愈烈。我得送他去學(xué)前班，得趕班。沖著祖母嘟囔了一句：不要你管！她瞬間恢復(fù)一貫的低眉順眼——那是我見過多次的神情，在我母親面前，我外婆面前，皆如此。我有時都生氣她干啥要像個小媳婦一樣，明明是老申家的太上老君。

一輛黃包車剛好經(jīng)過，我連扯帶拽將跑兒塞進(jìn)去。原想回頭說聲對不起，又想著，下班回家再說吧。

我哪想得到?jīng)]隔兩三個小時，父親的電話打到了我辦公室。

奶奶八十四了，桃子熟登（透）了，自己要落。大家都這么說。

有年清明在祖母墳頭，跑兒冒出一句：小太太當(dāng)年是被我氣死的？我摟住他：瞎說，那時你還讀學(xué)前班。他哽咽起來：我發(fā)脾氣，不肯吃早餐，你催我，小太太哄我，我哭得更兇。后來，放學(xué)是鄰居接的我。家里來了好多人，小太太躺在客廳木板上，大家說她“老”了……

你那時六歲不到，你怎么都還記得？

我三歲的事都記得。

咦，我五六歲以前的記憶怎么都是空白？

父親后來說，我?guī)е軆鹤吆螅婺富胤啃№赣H上街給她買常備藥，母親買了菜，喂了雞，澆過花，在廚房忙碌，就是沒進(jìn)祖母的屋子。

父親回來，習(xí)慣性在祖母窗前喊一聲：媽媽！沒回音，他覺得奇怪，拐進(jìn)屋，發(fā)現(xiàn)再喊不醒他的娘了。

每天會到祖母房間請安的二哥，那天比父親回來得早，不知何故徑自上樓睡覺。

換好了壽衣壽帽壽鞋的祖母平躺在床上，閉著眼，嘴含一塊碎銀，導(dǎo)致嘴唇微微合不攏。人死了要“含口錢”。冥河上有船，亡靈渡河，得付錢給擺渡人，口含點(diǎn)碎銀去，算船費(fèi)，否則沒法過河。這是祖母講過的，沒想到我親眼看到了。我以為自己會號啕大哭，但只是無聲落淚。陪我進(jìn)屋的親戚慌忙交代：眼淚千萬莫掉到奶奶身上！她會走得不安心，會在黃泉路上徘徊，沒法投生。

我不相信她真的去了，她的手明明還軟溫著。她答應(yīng)教我做老家的豬血丸子、壇子菜;她還答應(yīng)過，等我新房弄好，跟我住市里去……

五一長假剛收假，一家人才散開——丈夫回市里上班，姐姐回廠，大哥去市公司開會。沒通高速時開車走省道得兩三個小時，溆浦是四等小站，每天沒幾趟火車停靠，只好約一起坐大哥車回。

外婆晚年到溆浦也住過一兩年，大舅家，我娘家。她去世頭一年定居大江口二舅家。臨終前半個月半身不遂。二舅家人來人往，子女多孫輩多的外婆在熱鬧中安然辭世。可祖母，我的祖母只有我父親一個獨(dú)子，連死都躡手躡腳，生怕驚擾了大家。

豎擺在堂屋神龕下的“千年屋”，突兀成靈堂的主角，漆是暗啞的黑，像再也撥不響的弦。屋外搭了靈棚，因白事占半邊道，沒人說三道四。來吊唁的親朋像割不盡的韭菜。鞭炮聲一響，我們得緊急集合，披麻戴孝跪地迎接客人。每夜還要在道士的指引下，圍著靈柩轉(zhuǎn)燈，一圈一圈，似無休無止。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我的眼淚又會涌出來。

溆浦是興哭喪的，等同于唱挽歌。說從漢武帝始興挽歌，百姓唱《蒿里》：“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古時溆浦興唱啥無從考證，傳下的習(xí)俗是邊唱邊哭，在哭唱中呈現(xiàn)逝者的生平事跡。

我和姐都不會哭喪。我一個表姐會哭，在靈堂哭得像模像樣，我都想著，她不去當(dāng)演員可惜了。

最后趕回家的大嫂哭著往祖母身上撲時，祖母躺在堂屋的門板上，豎對著大門。我蹲在一旁，聽到祖母最后咽下的那口氣，并確定絕非幻覺。

封棺前，我繞去看了幾次祖母，知道再不多看幾眼，就看不到了。

等靈柩被抬上花果山，再擱進(jìn)墓穴;等一鏟鏟黃土淹沒暗啞的黑;等平地空起一座新墳，我不得不承認(rèn)，世間再無一手帶大我的祖母。我成了被她棄在世間的“孤兒”。

父母賣掉了夏家溪的房子，隨我和姐搬至懷化市區(qū)。大哥也調(diào)至市里。團(tuán)結(jié)街的戶籍都注銷了。可每回夢到祖母，都在溆浦，在夏家溪的屋，祖母始終是八十四歲的模樣。

十幾年過去了，花果山儼然縣城清明與春節(jié)最熱鬧之處。每年回去掛青，燒紙，插三炷香，重復(fù)那些話：奶奶，多給你燒點(diǎn)錢，在那邊學(xué)會打牌啊，省得孤單。

四

祖母去世沒兩年，阿公阿婆也置了千年屋。

阿婆“胃痛”好些日子了，痛得不行才答應(yīng)到市里徹查，順便來我新家小住。

周一去醫(yī)院， CT出了故障，做的切片。陪去送午餐的我姐與我躲在走廊上分析報告單，她低聲道：你阿婆不會是癌癥吧！我心一凜，阿婆剛滿六十歲，不會的！兩天后確診為膽總管癌晚期，火速轉(zhuǎn)至省人民醫(yī)院，跑兒的姑父在那兒進(jìn)修肝膽外科。其導(dǎo)師教授當(dāng)著我們說，建議保守治療，若手術(shù)，不保證挨得過春節(jié)。

阿婆出院那天是圣誕節(jié)，天陰冷。在回程火車上阿公說，等你媽病好些，四妹子陪她去趟杭州！我忙不迭地應(yīng)著。阿婆露出了笑意：要得，我就想去西湖看看。

回溆浦后，姐夫每天請護(hù)士來家給她打白蛋白。上海產(chǎn)的白蛋白，小城沒得買，每周由我從懷化帶一批過去，冷藏在冰箱。

阿婆，像一片原本豐盈的葉，眼見著，枯了。

家里張羅著給她的千年屋刷漆，四舅五舅忙著找墓地。我把跑兒扔在懷化娘家，扎回小城當(dāng)伙頭軍。阿婆的皮膚開始瘙癢，她指示我丈夫：要你阿娘給我抓癢。

其實(shí)，家里專門請五舅媽來伺候阿婆。但阿婆明令兒媳婦輪流端屎端尿。

屎尿我都端了，撓癢算什么呢。我盡管怕她，她終歸是長輩啊。

每夜，大家將阿婆輕移到堂屋的躺椅上。我就開始工作。

在胖子瘦成“干柴”的皮膚上撓癢，真像踩在窸窸窣窣的落葉上。我顯然聽到死亡迫近的前奏，狂風(fēng)乍起的生命長河，屬于阿婆的那只小船眼見著將被風(fēng)浪吞沒。

我真正難過起來，也徹底原諒了阿婆的種種“不好”——她也只是嘴上逞強(qiáng)，她精明小氣一輩子，省下的錢自己用不著了。人哪，在生死面前，有哪件不是小事啊。

她去世前幾天，推她去大門外曬太陽。我一同事從家門口經(jīng)過，到單位說開了：小申的阿婆只怕去不了多久，一身都綠了！她是膽總管癌，在太陽下，臉色黃得發(fā)綠是有可能的。

挨過那個年，菜花剛黃，桃花才粉，阿婆辭世。西湖之約終成空談。

好幾晚，我得代替體弱的嫂子和英姐，跟男人們一起通宵守靈。有一夜，丈夫讓我溜回樓上睡覺。我在半夢半醒間挨了一夜。我喜歡用“挨”這個動詞，總想起陳奕迅《苦瓜》里唱的：“開始時挨一些苦，栽種絕處的花。”總想著，人的一生，難免得“挨”過一些難挨的時光，挨的過程煎熬，挨過之后則似重生呀。

阿公心疼他孫子，催我回市里照顧跑兒，說阿婆這樣子不定熬到啥時。

我回家才兩天，丈夫電話來了：快回來，媽快不行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往小城趕。電話又至，哭聲傳來：媽沒等到你……

火車還要十幾分鐘到溆浦站，我催不動火車啊。

我又沒趕上與親人的臨終告別。祖母不辭而別，阿婆等不及而別。

阿婆那新漆的棺木比祖母的氣派。丈夫沒了平日的強(qiáng)悍，他后來玩笑：現(xiàn)在我只剩阿娘與親娘了，你可要對我好。阿娘即老婆，親娘是岳母娘，自己娘喊老娘，溆浦男人的“三娘”說，足見情商。

出殯那天清晨，大雨滂沱。抬靈柩的隊(duì)伍是她地坪娘家的，為首者是我幼時保姆的小兒子。因我，子女沒被整，只計(jì)劃好了整阿婆的侄子侄女。這種“整”，實(shí)質(zhì)為了熱鬧——走幾分鐘，隊(duì)伍就停下來，表兄妹得跪下去。一到有水坑的地方就停，一路只聽到哄笑聲……把白事做成喜事，是為了沖淡主家的悲傷吧。白喜事，原指高壽者的“喜喪”，阿婆剛過花甲，白事也做成喜事，可見中國人的豁達(dá)與通透。莊子就說過：“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逝者已逝追不回，生者好好活著，代代傳承，才是生命最根本的意義吧。

出門左拐，離擇好的墓地很近。但為了風(fēng)光，右行，就在城南主街上畫了一個大圈。那會兒還沒禁放鞭炮，鞭炮聲、鑼鼓聲怕是吵醒了不少居民。幫忙扛花圈的將花圈胡亂堆在墓地附近，便速速散去，大家都淋成了落湯雞，衣服上沾上了花花綠綠的顏料。

墓地選在城郊地坪。曾經(jīng)的馬田坪公社駐地，也是我的出生地，我母親曾在公社當(dāng)了多年的婦女主任。

馬田坪早并至盧峰鎮(zhèn)，地圖上再無此地名。隔著數(shù)丘平整整的良田，婆母可北望娘家人，她在九泉之下會很歡喜。

四舅很快給才六十出頭的阿公物色了年輕十歲的老伴。阿公決意賣掉城南的四層樓。兄為二老買了一套兩居室。阿公臥室擺著阿婆的照片，繼婆母也習(xí)以為常，老年人搭伙過日子，誰會跟故人爭寵呢！

房是虧著賣的，賣得很急，又賣給遠(yuǎn)房親戚。唯一得的好，就是阿公的棺材得以暫存原處，免雨淋風(fēng)吹。

五

祖母去世后，大哥也托人幫父母買了方子料。

父母離開溆浦前，將棺材寄存在大舅家的偏舍。我擔(dān)心過。老先生的理由簡單：棺材是進(jìn)財，又是親人，有什么不肯的。

它們就在大舅家安生了好些年。

早幾年老先生突然宣布：我和你媽商量好了，百年后葬懷化。我很驚訝：市區(qū)不能土葬！他口氣很硬：火葬，給國家省點(diǎn)土地。

千年屋怎么辦？

賣掉！

姐私下告知，大舅家那幾年不順，怕是擔(dān)心棺材晦氣，借口要翻修偏舍，讓另尋寄存處。可溆浦哪有地方存呢？老先生一定經(jīng)過了激烈的思想斗爭。

千年屋處理掉了，買到的熟人撿到一個大便宜。

老先生說，自己一個戰(zhàn)爭孤兒（其實(shí)他還有娘呢，只是他娘當(dāng)年被迫改嫁），能在叔爺爺?shù)膿狃B(yǎng)下讀點(diǎn)書，參加工作。給娘送了終，給爹爭取到了烈士身份，一生足矣。

他真不在乎他的千年屋了，我確認(rèn)了他的真實(shí)想法。

眼瞅著父母皆過八旬，我們尋思去哪兒買公墓。

最終在殯儀館的后山看中一座雙墓，視野開闊，也夠熱鬧。老先生去看了，爭著掏買墓的五萬多元，他說，這個不用兒女掏。

殯儀館的主任跟在老先生后面：你老爸步履還蠻矯健，買了墓地，肯定延年益壽。我還特意讓本命年的老先生穿上紅。誰料買了公墓才一年，老先生突然病了。一生病就是大病，真讓人欲哭無淚。

正好我簽約了公安部文聯(lián)的全職作家，不用再坐班。自長沙回來沒幾天，他出院了，我每天上五樓陪。

狗年除夕是2019年的立春，我騙他：我倆都熬過本命年了。等清明，我陪您去邵東掛青，懷邵衡高鐵通了，回水東江只要一個多小時。

老先生搖搖頭：怕是等不到了。

立春后出了兩天日頭就開始極寒。老先生的聲音一日比一日嘶啞，白天昏睡，晚上睡不好。他不敢睡。有天他竟反復(fù)道：沒得搞場了，沒得搞場了。我慌忙鼓勵：等您生日打大紅包給您。他笑得真勉強(qiáng)啊，還是那句話：怕是等不到了……我好怕他這樣說，他怎么能灰心呢。我甚至怕姐半夜打電話來。還好，每天早晨上樓，他都還好好的。

挨過幾天，他召集子女圍攏，要姐拿來紙筆，他要交代后事了。一樁一樁，條理清晰。最后交代骨灰盒不要買貴的，普通的就行。像交代別人的事，平靜得如一泓水。無論怎么善意掩飾，都瞞不過冰雪聰明的老先生啊！

普通的骨灰盒，是他將來的千年屋？它將盛著他的骨灰，躋身小小的公墓。他在那兒孤寂著等著母親么？

可能交代了后事，老先生的情緒日趨穩(wěn)定，每天努力進(jìn)流食，要我泡的茶喝，還要我喂獼猴桃。

正月二十五日，姐姐做了豐盛的晚餐，大哥訂了一個水果生日蛋糕。丈夫私下數(shù)落，以前他生日都只給紅包吧，沒見誰給買蛋糕。人哪，都要等到失去了，就趕緊來彌補(bǔ)。我沒話反駁，他沒有說錯。

燭光下，四代人的生日歌聲里，老先生的微笑是由衷的。那雙手，也在無力卻努力地和著歌聲打節(jié)拍。

之前他不肯再去醫(yī)院，是怕“老”在外頭。生日第二天，他終于肯住院了。他故作輕松地跟我說，這是我的最后一站。我慌亂中反駁：沒這回事！住陣子院，天氣暖和，你就康復(fù)了。

六

溆水南岸的馬田坪，考古出不少戰(zhàn)國秦墓與西漢墓。多年后我才得知。

不由得想起我十歲時住過的馬田坪公社。從新公社去公路上，得經(jīng)過一個磚瓦廠。有個場景過去三十幾年了，我還記得：一根白骨，躺在一堆新松動的黃土上，旁邊是一排排磚坯。磚坯似沉默的士兵，白骨像要跟我說話……我正好瞥見，差點(diǎn)魂飛魄散。那個年紀(jì)的我除了恐慌，不會想到追問白骨的主人是誰。鄰居早跟祖母提過那一帶是舊墳場，我想起更小時跟兄姊走夜路，從園藝場經(jīng)過山門垅的墳場去五七干校看露天電影的事，我習(xí)慣了夜里不出門，怕碰到鬼。而那些舊墳場跟出土的古墓有沒有關(guān)系，土里還深埋著幾多不復(fù)存在的“千年屋”，是我近年才思考過的問題。

歷史的真相在不斷出土的文物中隱約，各種學(xué)說各執(zhí)一詞。解開一個個歷史謎團(tuán)時，不可避免會驚擾到一些“千年屋”。武陵郡、秦國黔中郡，跟溆浦都扯得上關(guān)系，屈原《涉江》里一句“入溆浦余儃佪兮”，說的是自大江入小河前的屈原，對溆浦是荒涼還是世外桃源，有了迷惑。而他到底流放溆浦多少年，至今沒個權(quán)威說法。

中國歷朝帝王都指望能在金絲楠棺材里睡上千年。可惜，慈禧太后在里頭睡了不過二十年，面容還如生時一般，就遭孫殿英瘋狂盜墓——她的“千年屋”，并沒能庇護(hù)她千年。

1938年深秋，祖父抗日陣亡于安徽宣城，尸骨沒法還鄉(xiāng)。但總有一抔黃土屬于過祖父和他的戰(zhàn)友，那就是他們千年的屋。

莊子曾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送赍。”

祖父是不識字的粗人，“以天地為棺槨”，于他，顯然是被動的。不然他不會在祖母離世前的某年托夢給她，說她們母子都不管他，他沒衣服穿，沒得地方住……把祖母弄得痛哭流涕。

在祖母的葬禮上，父親替列祖列宗包括祖父，燒了一座座華麗的紙屋，那是虛擬世界里先祖?zhèn)兊那晡荨Ｗ娓赶氡亟K于等到了祖母。只是先行太久的他，認(rèn)得白發(fā)蒼蒼的祖母嗎？

剛立春，民政部補(bǔ)發(fā)了祖父的抗日烈士證，父親心愿已償，祖父也不再愧對妻兒了吧。

我和丈夫?qū)硪矔I雙墓，緊挨著做伴，也能拌拌嘴。

那以后的清明，跑兒都會攜著后人來吧。會在肅默的花崗石墓碑前，點(diǎn)三炷香，放束菊花。

我們將安生在各自的“千年屋”，牽掛塵世間的后人，笑說世間種種好，懷念溫暖與愛，絕口不提歷經(jīng)的欺騙與出賣。

責(zé)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