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

我們順利地通過沼澤,住進那頂專門為遠方來客準備的氈房。以前,這里除了祖祖輩輩放牧的哈薩克族牧民,很少有外人遠道而來。近幾年,山下連通南北天山的夏塔古道被開發成旅游景點,這里才偶爾會有攝影師、探險家來野游,當然,還有像我爸爸這樣尋找寶藏的“阿里巴巴”們。
住在夏塔溝里的格里高利一家十分熟悉這里的地形地貌和氣候,因此經常被邀請做向導和腳夫。營地離雪線已經不遠。格里高利說只有不足五里的路程,而且山勢平緩,路不再險峻陡峭,只要今晚攢足力氣,明天可以輕松到達目的地。
僅僅一個傍晚,我就和格里高利及阿依努爾很熟悉了。我們是同齡人,并且都是初中一年級的學生。他們除了學習本民族的語言,也學習漢語和英語,并且漢語說得很熟練,于是我們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話題。爸爸和地質工程師柳叔叔在山坡上鋪開地毯,一邊喝著奶茶,一邊談論著他們的話題。
“喂,阿依努爾,你們班的男生有比我塊頭兒大的嗎?”在談過天安門、長安街、長城、故宮、天壇之后,我開始改變話題。爸爸曾經表揚我社交能力強,其實,這有什么?同齡人嘛,在這接近天山雪線的空中草原之上,交流無需社交技巧,只要展現我們少年的天性就好。
“咯咯咯。”阿依努爾總是開口前先一陣脆笑,很有點兒自然驕子,不,是自然驕女的味道。她的名字翻譯成漢語是“月光”的意思。是呀,她真的像空中草原上的月光一樣高潔。
“我們班里的男生可沒有能和相撲運動員媲美的喲!”阿依努爾邊說話邊給我斟滿熱奶茶。她的動作像舞蹈,輕靈飄逸,渾然天成。
“嘿嘿。”我故作天真地憨笑起來,“我可是70公斤級的散打選手,知道嗎?我出拳的爆發力可以打倒一頭駱駝!”我在月光下做了一個揮拳的動作,自覺不夠瀟灑,又做了個側踹的動作。“叭嘰”一聲,沒有駱駝被我踹倒,我卻摔倒了。大腿根部因為長途跋涉而疼痛,讓我立根不穩出了丑。
“你就好好休息吧,遠方的同學!明天你們還要跋山涉水,去拜訪千年冰川呢!”阿依努爾脆笑著,丟給我一個薰衣草做的枕頭道,“你好好睡覺,養足精神吧,明天爬雪山會很辛苦的!”
格里高利正在草地上調整白天坐騎的韁繩,看著我的狼狽相,他笑得露出兩排白牙,在月光下一閃一閃。
阿依努爾已躍上馬背,白色的頭巾飄揚起來。她向半坡上的薰衣草甸飛馳而去。月光下,少女矯健的身姿像一縷來去自由的清風。
驚雷炸響之時,我還在薰衣草幻化的美夢之中呢。睡前用燒熱的河水泡過腳后,我還想洗個熱水澡。當我把這個要求提出來時,格里高利像看怪物一樣地看我。“怎么?出了一身臭汗,洗個熱水澡不是很舒服嗎?”我沖瘦小干枯的格里高利表示不解。
爸爸走過來,對我低聲耳語了一句:“兒子,千萬別散汗,海拔這么高,如果感冒了可不是小事!”我這才理解了哈薩克族少年怪怪的眼神兒,首次放棄了睡前洗澡這一自出生就養成的習慣。
氈房分為上下兩部分。下部為圓柱形,上部為穹形。下部圓柱形的四周由紅柳木柵欄橫豎交錯相連而成,這就構成圍墻。頂部有天窗,打開那塊可以活動的氈子,用以通風。氈房雕刻著花紋的雙扇木板小門關上后,里邊顯得有些擁擠。睡袋放在鋪著木板、羊草的地毯上,我把自己龐大的身軀裝進略顯緊湊的睡袋里時,立刻被薰衣草的氣息包裹住了,我眼前幻化出一片霞光絢麗的薰衣草甸,還有滿臉皎潔月光的阿依努爾,很快進入了深度睡眠狀態。
驚雷中,馬兒的嘶鳴聲細若游絲。牧羊犬躲在羊欄里,沖著天空恐懼的叫聲隱約傳來。
“爸爸,怎么了?”盡管周身疲乏、酸痛,我還是被驚雷落地的巨響驚嚇得坐起身來,在閃電的白光里大叫一聲。
爸爸在我的右邊安臥,鼾聲均勻地響著。我知道,他一定是醒著的,只有假寐的人才會有那么裝模做樣、有節奏的鼾聲。
雨點轟轟烈烈敲打著氈房,我們像被蒙在鼓里一樣。這里海拔高,烏云籠罩著空中草原,驚雷就在近處炸響,震得大地在微微顫抖。
“格里高利,這里危險嗎?”我去捅睡臥在我左邊的哈薩克族男生。他沒有鴨絨睡袋,高山上深夜的氣溫也就是零上幾度,但他瘦小的身軀僅僅裹著一件綠色軍大衣。我去搬他的手,可是那干枯的胳臂卻像深深扎進大地的樹根一樣無法撼動。
這時,父親溫暖的大手抓住了我的右手,帶著熟悉的溫度,暖流通過五指的經絡傳遍我的全身,流進我的心里。爸爸的手在示意我躺下。我那像“阿里巴巴”一樣尋找寶藏的爸爸,總是在我最需要時變成我的依賴、我的后盾。哎,爸爸,來生我還想做您的兒子!我沒好意思在黑暗中說出口,我把爸爸那雙被我和媽媽稱為精于計算的商人的大手,牢牢握緊!
我盡量克服內心的恐懼,讓自己沉落在堅實的大地之上,可是我仍然在不住地發抖。
這時,左邊的“樹根”松動了,伸過來抓住了我的左手。我龐大的充滿脂肪和水分的身軀不再像云朵一樣松軟,而是像頭頂的帳篷一樣,被兩個男人——一個爸爸,一個剛結識一天的給我們做向導的哈薩克族少年——同時握住,牢牢地固定在天山的腰際。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股沖動,真想趴在那個比我小一圈兒的格里高利耳邊,親切地叫一聲:“謝謝你,哈薩克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