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奧布賴恩
五月二十日
我很害怕。
有人要來了。
這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并不太確定,但愿我的感覺是錯的,我向上帝祈禱。我走進教堂,祈禱了整個早上。我往圣壇上灑了些水,并獻上了紫羅蘭和山茱萸。
此時,周圍煙霧彌漫。這些煙霧一連持續了三天都沒有消散。去年這個時候,遠方升起大片煙霧,兩個星期之后才消散。那次的火源是森林里的枯樹,直到下起了雨,煙霧才漸漸消失不見。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的煙霧是一條細細的煙柱,升騰得不高,就像一根秸稈。
煙柱出現過三次,每次都是在下午接近黃昏時分。晚上我是看不見的,到了早上它就沒影兒了。但每個下午,煙柱都會準時出現,似乎離我越來越近。起初,煙柱在克雷普爾山的后面,我只能看見頂端一點點零星的痕跡。我原本以為那是一片云,但它的顏色是灰色的,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于是,我拿出雙筒望遠鏡,看到那煙柱纖細而筆直,猜測它多半是從小火堆上升起來的。
我們曾經開著卡車去過那邊,那煙霧就在克雷普爾山的后面,而克雷普爾山在15英里之外,不過目測并沒這么遠。
到了克雷普爾山后,再走10英里就是奧格登鎮,但鎮子里已經沒有幸存者了。
我之所以如此清楚,是因為之前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戰爭結束后,所有的電話線都被切斷了。爸爸想看看外面的情況如何,便叫上弟弟約瑟夫和表哥大衛,三人開著卡車一起出去了。奧格登鎮就是這趟旅程的第一站,他們一大早就出發了。約瑟夫和大衛興奮不已,但爸爸的表情卻非常凝重。
他們出去了很長時間,媽媽一直很擔心。他們回來時,天都黑了。這之前除了屋子里的燈光,四周黑漆漆的,因為一整天都沒有車從山上駛來。當兩英里之外的伯登山上浮現出燈光時,我們高興極了,感覺就像是黑暗中亮起了燈塔。
我們判斷出那是家里的卡車,因為左邊的車燈在顛簸的時候忽明忽暗。
汽車徑直駛向了屋前,車門打開,兩個男孩從車上下來,出門前的興奮勁兒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恐懼。爸爸看起來也非常難受,也許是因為他病了,但我覺得主要還是因為他的心情太過沉痛。
看著爸爸從車上爬下來,媽媽關切地問:“你們找到什么了嗎?”
“尸體!只有尸體。大家全都死了!”爸爸回答。
“都死了?”媽媽滿臉不可思議的樣子。
他們朝亮著燈的屋子走去,兩個男孩兒一言不發地跟在后面。爸爸坐了下來。
“可怕,”他說,“真是太可怕了!我們開車轉了一圈到處找人,不斷地按車喇叭,還跑進教堂敲響了大鐘,5英里之外都能聽到動靜,但我們足足等了兩個小時,也沒有人過來。我還進入幾戶人家查看,約翰家、皮特家,里面的人全死了。街道上到處都是鳥的尸體。”
這時,弟弟約瑟夫哭了起來。他只有十四歲,印象中從他八歲起,我就沒見他再哭過!
五月二十一日
煙柱越來越近了,今天它在靠近山頂的地方。我用雙筒望遠鏡看不到火苗,只有煙霧,它上升的速度很快,應該離火堆不遠。我知道它的位置就在十字路口,在山的另一邊,迪恩鎮公路由東至西,正好跟我們鎮的公路交叉。那條路也叫9號高速公路。他在那里停留了一下,大概在考慮是要沿著9號高速公路走,還是翻過山峰。這個“他”只是我的想象,來者也有可能是好幾個人,甚至是個女人。但我覺得應該是個男的。如果他決定沿著高速公路走,那他就遠離了這里,一切就會平靜如初。但是,如果他爬上山頂,那他肯定會沿著山坡來到這里,因為他會看見綠色的葉子。要知道,在山的那一邊,還有伯登山的另一邊,都沒有葉子留下,那一帶早就沒有活物了。
有幾件事我必須解釋一下:其一是我為什么要害怕;其二是我為什么要在這本作文書上寫日記。這本作文書是我在沿著公路1英里處的克萊因雜貨店里拿到的。
二月份我去那里拿了這本書和幾支圓珠筆。也是在那個時候,最后一個無線電臺停止了播放,盡管電臺聲音很微弱,但那是晚間唯一能收到的頻道。到現在,無線電已經停了大約三四個月,我只能說個大概時間,這也是我拿這本書的原因之一:因為我發現自己會忘記事情發生的時間,有時候連事情有沒有發生過都記不清楚。另外,在書上寫日記給我的感覺就像有了聊天的對象,而且,等我晚些時候再來看這些東西,就像是有人在跟我聊天一樣。實際上,我寫得并不多,因為沒有多少事情可以記錄。
我會時不時地寫寫天氣,前提是發生了暴風雨或不同尋常的現象。我也會寫寫自己什么時候在菜園里種植了東西,我想這樣就能提醒我新的一年到來了。但絕大多數時間,我都沒有動筆,因為每一天都過得跟前一天差不多,有時候我會想——寫日記到底有什么用呢?反正將來也沒有人會看到。但同時我又會提醒自己:未來的某個時刻,你會讀到它的。我很肯定,我是全世界僅剩的人類了。
不過現在,我又有東西可寫了。我之前的判斷是錯的,我并不是世界上唯一的人類。對此,我是既興奮又害怕。

最初,當其他人挨個死掉的時候,我討厭孤獨。那時候,在整個白天以及晚上的大部分時間里,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公路看,希望有輛車,或者有個人,能從任何一個方向冒出來。當我睡著時,我會夢見有人來了,開著車經過這里,卻渾然不覺我的存在,我便從夢中驚醒過來,然后跑到路上尋找遠去的車尾燈。幾個星期過去了,電臺接二連三地停掉,直到最后一個電臺也消失不見,我終于意識到,沒有人,也沒有車會過來。一開始,我還理所當然地以為是收音機的電池沒電了,就去商店拿了新的電池——我預先在手電筒里試過,電池是好的。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真的是電臺出了問題。
我還記得最后一個無線電臺的男人說電力耗盡了,他不得不撤退了。他重復了好幾次他所在位置的經緯度,不在船上,而是在陸地上,在位于馬薩諸塞州的波士頓附近。他還說了一些其他我不是很喜歡聽的事情。我開始陷入遐想,幻想有輛車從山上開下來,我跑到外面,車里有人下來——萬一他是個瘋子呢?萬一他很刻薄,甚至于冷酷無情呢?又或者是個殺人犯呢?那我該怎么辦?
事實上,無線電臺里的男人到最后已經接近瘋狂了。他很擔心,他所在的地方只有幾個人,食物也所剩無幾。他說人們在面對死亡時也應該保持尊嚴,而且大家都是平等的。他在無線電臺里不斷懇求,我知道那里正發生著恐怖的事情。有一次,他崩潰了,在那里放聲大哭。
我決定了:要是有人來,我一定要先看看他是什么樣的人再現身。身處文明世界,當你周圍還有其他人時,你便希望有人來。但當你身邊沒有任何其他人時,想法可能就截然不同了。我是逐漸認識到這一點的。世界上還有比孤身一人更可怕的事情嗎?想到這里,我開始往山洞里搬運物品。